根据我对中国传统木版印刷技术及荣宝斋木版水印技法的了解,我认为,荣宝斋木版水印与传统的木版印刷技术有以下不同:
荣宝斋木版水印技术突破了原雕版印刷受制于制版材料尺寸的限制。传统雕版印刷技术是,一块版印一幅画,而荣宝斋木版水印则是多块版(甚至是数千块版)组合起来印一幅画。传统的雕版印刷或饾版印刷品最大的尺幅只能达到相当现在的16开的尺幅,原因是,难以找到能够满足制作大版的材料。木版印刷需要使用质地细腻、硬度适中且具有较强韧性的木材制版,常用的木材有梨木、黄杨木、银杏木等[19]。这些木材很少有粗大的树干,而刻版所用木版又不能是粘接起来的,因此,传统木版印刷中,如果原作超过16开,就只能将其缩小复制。荣宝斋木版水印技术,是将画面分解,按分解的画面刻在多个小版上,分段印刷,这样,不仅能够按原作尺寸复制,还能根据需要将原作放大后复制,例如,我们出版的毛泽东主席诗词复制品就是将毛泽东主席手稿放大若干倍后再复制。因此,荣宝斋木版水印的复杂程度大大高于任何一种传统的木版印刷。为了使复制品尽可能地接近原作,通常情况,一个部位就需要两套版,复杂一些的经常需要六七套版,而特别精细的画,如《韩熙载夜宴图》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则需要几十套版,所以,复制大幅作品时,刻版是一项浩大工程,比如,《韩熙载夜宴图》有1600多套版,而《清明上河图》更多达5000余套版。
陪德国印刷专家参观水印《韩熙载夜宴图》
改良了木版的固定方法,从而解决了印刷大尺幅作品过程中套版和套色不准的难题。传统的木版固定方法是,在木版下方缀以木杠或铅锤,或直接将重物压在木版上,靠重力固定。印刷尺幅较小的画时,对木版固定的牢固程度要求不高,这样的方式尚可使用,但是,却增加了对印刷技艺经验和熟练程度的依赖,一个熟练的、经验丰富的印刷技工和一般技工所印出来的作品,其精美程度往往相差甚远。荣宝斋木版水印是多块版组合印刷,无形中更加大了套色的难度,传统固定木版方法的缺陷就变得无法容忍了,所以传统固定木版的方法根本不可用了。因为,印刷过程中,任何一块木版的位置发生细微改变,都会导致后续套色的失败,成为残品甚至废品。经过多次试验后,印刷技工们想到了用中医常用的狗皮膏来固定[20],这样,当印刷用纸被固定后,每块木版即可以根据需要随意摆放,同时又使木版牢固地固定在需要的位置而不会发生任何错位。这项改良从根本上解决了传统木版印刷中套色准确度低的难题,从而给木版印刷带来了四个革命性变化:(1)对印刷技工套色经验和熟练程度的依赖大大降低,使培训技工的时间明显缩短,这也是荣宝斋能在短期内培养出一批熟练的印刷技工的原因所在;(2)可以突破复制尺幅的限制,理论上可以印制任何尺幅的书画作品;(3)可以复制任何复杂、精细的画作而不必担心出现因套色不准导致的画面走版、失真等问题;(4)减少残次品率,降低复制成本,提高生产效率。
创制了湮染的印刷方法。传统的木版印刷技术,不能表现大写意画法所创造的色块,荣宝斋的木版水印突破了这一难题。通过在宣纸上喷洒适量的清水,然后,根据画作在宣纸上自然湮出的层次和纹理,分步将墨或颜料涂在版上,重复印刷,从而制造出与原作一样的、自然形成的湮染层次和纹理。最早将此湮染方法用于实践的就是《齐白石画集》。
创新了刀法——“崩刀”法。崩刀法本是石料印章篆刻中的一种刀法,将其引入木版雕刻中,从而使中国山水画中的皴法表现得更丰富,使木版水印的适用范围扩大到复杂的山水画。这新刀法的创新人是苏志生技师。
发明了复制小写意画的技法。小写意画是介于无线条的大写意画和有线条的工笔画之间的一种画风,其特点是,有线条,但不十分清晰,有湮染,但又有所节制。为此,技工们改良了印刷用纸,将两张薄薄的绵连黏合在一起,利用夹层中的糨糊控制湮染的效果。《新罗山人花鸟图》就是这种技法改良成功后的第一件作品。
孙连旺在印刷
礅印用的礅子
成功地实现了对成批量丝绢作旧并在之上复制古画。在丝绢上作画的人都知道,丝绢不易着色,为此,画家需要双面染色,从而使颜色能够渗入丝绢、中,而印刷时,由于丝绢质地过于薄软,需要在背后裱上纸才能完成印刷,因此无法采用双面印染,这样,着色就成了最大的问题,这也是传统木版印刷中没有绢本印刷品的原因。荣宝斋的印刷技师孙连旺先生经过多次试验,发明了“礅印法”[21],使单面染色达到了双面染色的效果,从此,荣宝斋木版水印可以在丝绢上随意完成复杂的印刷。清代王云所作绢本《月夜楼阁》的复制成功,成为此项技术成熟的标志。
木版水印 王云《月夜楼阁》
木版水印《射猎图》
正是上述这些创新,不仅使荣宝斋木版水印从传统木版印刷技术中独立出来,而且还将中国传统的木版印刷技术及成就推向了顶峰;而荣宝斋则因荣宝斋木版水印技艺的成功,不仅走出困境,获得了新生,更迎来了其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
(连载)
摘自《荣宝旧事》孙树梅回忆录
标注:
[19]根据版面精细度及印刷所需干湿度,要选择不同的木料,精细的部位要用黄杨木,一般的情况使用梨木,需要保持更多水分的部分就要用银杏木。
[20]利用狗皮膏遇热变得粘软,冷却后变硬并能够将物件比较牢固地粘住的特性,用它将印刷用的木版固定在相应的位置上,并且在印刷完成后,还能够容易的移到别的地方。这种方法在1934年重新刻印《十竹斋笺谱》时就使用了。正因如此,王仁山先生才敢承诺为张大千先生复制原大的《敦煌供养人》。
[21]所谓“礅印法”,就是将颜色印在绢上后,用自制的小“礅子”在颜色上轻轻地反复礅打,目地是帮助颜色渗入丝绢,达到着色牢固、均匀的效果。为了保持墨线的清晰,印刷用的颜色要比较浅,通过反复礅印而使颜色逐渐加深。将棉花装入白色的气球扎紧就成了“礅子”。
孙树梅,1928年生于河北省容城县。自幼喜爱绘画,7岁时开始通过临摹学习中国画,后师从王雪涛先生学习小写意花鸟,并自习山水。获美术副编审职称,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历年任荣宝斋编辑室主任,负责木版水印全面工作;荣宝斋编辑出版部(荣宝斋出版社前身)主任;荣宝斋经理助理。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主要获奖作品有:1989年装帧设计的木版水印《八大山人涉事册》获得莱比锡国际博览会金奖、首届中国优秀美术图书银奖;1991年策划、设计的《荣宝斋画谱》被列为1991—1995年国家重点图书选题出版计划,并获中国图书奖和新闻出版署直属单位优秀图书一等奖;1994年编辑、装帧设计的木版水印《虢国夫人游春图》获中国第一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出版有《孙树梅画集》、《简笔松鹤自习丛书》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