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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道”观念视域下的中国山水画之“拙”

时间:2020-07-17 15:01:55 来源:《荣宝斋》2018年12月刊 作者:朱剑   0
  在中国山水画美学中,“拙”这一概念的“出镜率”甚高,可见其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审美范畴。但遗憾的是,虽然学界频频提及“拙”,深入辨析的研究性文字却不多见,特别是其中所蕴涵的与传统“道”观念之间的深刻关联性不能得到清晰的揭示。故而,笔者将对这此“熟悉的陌生人”进行讨论,以期能发掘出值得我们注意的内容。

  一

  追本溯源,“拙”原是老子和庄子用来形容宇宙之本——“道”的高妙特征之一。老子说:“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王弼注曰:“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为异端,故若拙也。”可见,“拙”是一种“大巧”,和通常所谓“巧”的涵义恰恰相反。根据《说文》的解释,“巧”即“技也”,强调的是人为之意味。而“大巧”实际乃为“非巧”之意,即庄子说“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因此,“拙”就是指自然而没有人为雕琢痕迹。
  老庄还认为,人们应该效仿“道”弃“巧”守“拙”。从这个意义上说,弃“巧”守“拙”实际上也是一种独特的人生智慧,它可以将人们引向了“道”的人生境界。老子说:“慧智出,有大伪”,意思是由机心带来的种种理性后果,往往会破坏自然本性。因为人们总是把世界作为异己的对象而沉溺其中,进而放纵欲望,贪恋享受,不断蚕食着本真之性。基于此,老子主张顺应自然而反对以主客二分的对象化、现成化思路看待世界。庄子延续了老子的思路,也提出:“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庄子·庚桑楚》)庄子的意思是,人应该与顺应“天”道的自然无为,放逐有意识的人为欲求,让自己与“道”相合无间。庄子所说的“工”,就是老子的“拙”。
  至此我们可以简要地概括:“拙”是对一种顺应自然状态的形容。而此状态没有任何的现成性,用庄子的概念来说即“无待”。无待、没有现成性,也就表示一种原创性,一种“新”的姿态和一种相对陌生的形式。而且,顺应自然还有“本来如此”的意思,所以也就平淡无奇,看上去缺乏“技术含量”了。可见老庄称之为“拙”,还是比较贴切的。

 

吴昌硕 风壑云泉

  值得一提的是,庄子还列举出如“痀偻者承蜩”“津人操舟如若神”“梓庆削木为”“匠石运斤成风”“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等故事来说明进一步丰富老子的论述。在这里,庄子让工具和技巧等因素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庄子认为,如果极为熟练地掌握工具和技巧,就可以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超越它们,重新回归到无意识的自然状态,也就是“拙”的状态。在著名的“庖丁解牛”故事中,庄子便明确提出了凭借技巧可以体“道”的观点——即“进技于道”的命题。而且,庄子还说:“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庄子·天地》)
  可见,在庄子看来,凭借操作工具是进入体“道”状态的方便法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有相似的观点,他说:“最切近的打交道方式并不仅仅是知觉认知,而是操作着和使用着(工具)的牵念。这种牵念具有它自己的认知性。”海德格尔的意思是,主体以一种非对象性和非现成性的态度运用手中的工具时,才是人生在世的最原初状态。这种状态正是主体感受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的体“道”之时,同时也意味着主体进入了“拙”境。
  庄子用“进技于道”的思想来说明“拙”,需要我们注意其中的两点涵义。其一,“拙”可以通过工具和技巧来体现,但“拙”需要主体无意识地使用技巧,即让技巧与主体的本性和本然状态的呈现相一致。其二,“拙”由技巧逐步熟练直至炉火纯青的过程进阶而来的,所以“拙”中包含着“巧”。元代杨维桢曾说:“老子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老子之辩养于讷,天下至辩莫能胜;老子之巧养于拙,天下之巧莫能争。”(《钝之字说》)所谓“巧养于拙”,便是此意。

  二

  老庄关于“拙”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山水画。首先,我们应该承认,运用笔墨等工具的创作行为恰好是体“道”的最切近方式,当画家对笔墨工具的使用达到毫无有意造作的自然之境时,便可谓“拙”,诚如明代顾凝远说:“拙则无作气。”(《画引》)
  其次,这种“无作气”的自然境界要以画家极为高超纯熟的技法为前提。换言之,画家必须掌握技巧并超越技巧,进而回归到“拙”才是最终目的。这也就是“巧养于拙”,就像清代画家龚贤说的那样:“拙中寓巧巧无伤。”(清·龚贤《半千课徒画说》)
  为什么要把极为高超纯熟的技法作为“拙”的前提呢?这是因为“拙”可以在不同的层次上表现出来:一是创作技法生疏,尚未达到自由境界时,只能表现出“拙”;二是创作技法十分熟练,已经达到自由境界,亦可以表现出“拙”,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是否以“巧”为基础。所谓“巧”,是指技法的灵活变通,是画家将创作技法运用娴熟的结果。由于“巧”意味着变化和灵动,因此也具有较高审美价值。只不过“巧”的审美价值主要是体现为华美和潇洒的视觉效果,一旦成为画家刻意表现的对象,往往就会使创作流于油滑造作,甚至充斥着纵横习气。所以通常情况下,“巧”是和第一种“拙”相对的概念。然而,当画家的技法达到炉火纯青,无意为“巧”却能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巧”时,“巧”就再次和“拙”具有了相通的可能。只不过这里“巧”的内涵,已经不是指华美和潇洒的视觉效果,而只是指一种灵活性和变通性了。清代华琳有一段论述,其中便蕴涵着我们所说的意思:“学者须笔笔皆著实地,不嫌于拙。迨至纯熟之极,此笔操纵由我,则拙者皆巧。吾故曰:‘欲巧先拙,敏捷有日矣。’敏捷有不巧者哉!”(《南宗抉密》)

 

黄宾虹 山水

  华琳认为,学画应有一个“拙→巧→拙”的过程。第一个“拙”,正是指技法生疏的产物。不过,第一个“拙”还有一层意思,即“笔笔皆著实地”。显然,这是针对用笔技法而言的,即对每一笔都很重视并以足够的耐心和精力去完成它,而不要过早地去追求一种看似潇洒飘逸的视觉效果。当技法运用到纯熟之际,就会达到“敏捷”也就是“巧”的境界。在“巧”的基础上,画家可以再一次地实现“拙”,而这时的“拙”与“巧”之前的“拙”已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进一步说,当画家拥有极为纯熟的技法时,“拙”就不是不自由的创作行为所致,而是在一种高度自由的创作行为中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故而,此时的“拙”虽然视觉效果与“巧”相对,但却是从“巧”超越出来的变化,所以可以理解成一种原创性的灵活变通,是为“大巧”。所谓“迨至纯熟之极,此笔操纵由我,则拙者皆巧”,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如果创作技法纯熟到能够使“拙”的视觉效果具有“巧”的灵活变通特征,便意味着审美风格相合于具有原创性质的“自然”。


  三

  中国的传统山水画还把“工”和“拙”联系在一处讲,相关论述如:“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则虽拙亦工,虽工亦拙也。”(明·顾凝远《画引》)“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清·方薰《山静居画论》)“运斤非巧,规矩独拙。”(清·恽格《南田画跋》)
  我们知道,通常情况下,“工”也是和“拙”相对的概念,前面引用的庄子就说“工乎天而拙乎人”。因此,“工”与“巧”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通之处在于,两者都可以给人以悦目的视觉效果;不同之处在于,“巧”倾向于灵活和变通,而“工”倾向于秩序或规则(当然是指具有人为痕迹的秩序或规则)。虽然“拙”的本意是没有人为痕迹,但中国的画家们仍然认为,“工”所具有的人为性和“拙”也能够相通。也就是说,秩序或规则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具有自然、无人为痕迹的特点。根据上面所引之文字,这种情况的发生需要画家经过长期对规则的了解和应用,当能够不刻意遵循既有规则,却又自然而然地创造出新规则时,那么这种新规则尽管是自然而然的原创结果,但仍然可以看作是一种规则而非任意的涂抹行为。理由是画家的“拙”是从“工”超越而来,是“工”的有机生发,故而能够既保持“工”的规则性又具备“拙”的无斧凿性。进一步说,这里“工”的涵义已经不是指某种视觉效果,而是指一种参照系。尽管画家已经对既有规则和秩序了然于胸,但却表现出一种与既有规则和秩序所规定的,已经被广为接受和欣赏的审美特征不同的视觉效果,依然给人感觉是一种生疏的、不自然的“拙”。不过这里的“拙”,是以“工”为参照系的,是一种在高度自由的创作行为基础上自然而然产生的原创结果。换言之,“拙”是对“工”的发展,与其仍然是一个有机整体。因此,“拙”并不是不自然,而是真正的意义上的“自然”。所以我们说,当“工”和“拙”相通时,也表示符合了审美风格具有原创性质的“自然”的特点。

 

明 董其昌 赠敬韬仿古山水选一 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董其昌对“拙”“巧”“工”三者的辩证关系有深刻的认识,他在论述绘画的风格特征时说:“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容台别集》)
 

清 郑板桥 石虎图 95cm×138.5cm 中国美术馆藏

  董其昌认为,绘画风格的形成必须经过一个“渐熟”的阶段,而这一阶段是对古法、师承的全面接受,也是一个培养“巧”的过程。同时,“拙”也在此过程中酝酿着。当画家与传统的交汇浸透能够达到“集其大成”,就具备了“自出机杼”的必要前提。一旦达到了“自出机杼”,便意味着有意为“工”“巧”的阶段已经被超越,作品自然而然地具有自我的面目,“拙”也就实现了。董其昌提出的“熟后生”与“熟后熟”从这个角度说,是一个意思。清代郑板桥有一首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其中“画到生时是熟时”之句和“熟外熟”的内涵也是相通的。
  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巧”至“拙”的过程并不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这就是说,“集其大成”的画家不代表就一定能够“自出机杼”。因为“巧”是可以“无意”为之的,所谓无意为巧,是指画家的创作技巧“纯熟之极”,使创作过程达到主客不分的高度自由状态。我们知道,虽然主客不分的高度自由状态也就是画家的体“道”状态,但如果画家仅仅停留在“无意为巧”,那么即便他可以在创作过程中体“道”,也无法表现出“拙”,原因是缺乏原创性或者说没有个人面貌。顾凝远有一段论述,就蕴涵着这层意思。他说:“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本自有别。如圆熟,则熟又生也。”(《画引》)
  所谓“烂熟”,就是指创作技巧“纯熟之极”,可以使画家在创作过程体“道”。而“圆熟”,则既有纯熟的创作技巧,同时又“自出机杼”,形成了个人风格。事实上,只有画家拥有足够的天赋,然后在“工”“巧”的基础上“自出机杼”,“拙”才会作为一种个人化的审美风格呈现出来。

 
(本文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后、扬州大学新闻传媒学院副教授。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传统山水画学中的“道”观念谱系研究》阶段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17BF106)
(期刊责编:李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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