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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明亡前后龚贤在金陵

时间:2017-02-10 10:24:39 来源:《荣宝斋》2016年02月刊 作者:张 卉   0

  从龚贤一生看,明亡前后以及流离生涯之初,是他与前朝遗老和山林节士交往甚密的时期。和众多遗民的情况差不多,家国之痛的巨大震撼,使龚贤在明亡之初有着强烈的遗民意识。这样一个隐逸的士人群体,不仅在乱世中给予龚贤帮助和慰藉,也直接影响了他的遗民思想。遗老士人与龚贤的交往,引发了笔者的兴趣,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这些遗老节士大多是复社的成员,这个遗民社团的很多思想主张对清初扬州的遗民文化圈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龚贤一生中,这段复社经历占据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位置。二是明亡之际的南京特有的历史感,这是龚贤遗民思想的形成所依赖的精神氛围。这种历史感带给此际南京画坛和龚贤艺术的深远意义,正是龚贤艺术以及明清之际文人艺术特有的遗民内涵。笔者对龚贤这段早年经历进行重新梳理,试图从材料中拈出新的问题,为进入这个充满着精神性的时空和人的世界,找到新的入口,也使问题的探讨能落于实处。

清 龚贤 山水册页十二开选一 1657 上海博物馆藏
清 龚贤 山水册页十二开选一 1657 上海博物馆藏

  晚明社会,社会文化环境日渐复杂,士人间的交往日趋频繁且形式多样,与其他群体相较,远为复杂。士人之间的结社、游历和宴饮成为其社会交往的主要形式。明中期以后,江南的诗社、读书社等日益流行,士人不参加结社竟是非常少见的现象。①在这种背景下,龚贤与文人的交往也必然无法脱离社团群体。他最有可能参加过的社团,是秦淮诗社和复社。龚贤《寄范玺卿社长》②一诗作于顺治十年(一六五三),记录了秦淮诗社之事,其中『十五年前曾拜翁』一句表明,他与范凤翼、黄明立、薛冈等人结社,应在崇祯十二年(一六三九)左右,时龚贤大约二十一岁。诗的后半段表达了龚贤回忆往事时的悲衷之情:『冷曹闲署负才气,不得入者心忡忡。倏忽到今桑变海,几人犹得栖蒿蓬。最长输翁年八十,目留光景耳余聪。宦情客况如旧梦,坐忆幽泪来悲哀。』
  复社是晚明社会最为著名的带有政治色彩的社团,人数众多,规模和势力都非常壮大,在士人群体中有很强的号召力。当时复社的主要领袖基本都是进士出身,与朝中官宦之间多有联系。但很多人借结社之名,结识达官显贵,引起了众多士人内心变节之思,一些人认为这有失文人的操节。这种思想可能对此时的龚贤也有影响。从目前有关复社成员的资料看,虽然没有龚贤的名字,但是龚贤的很多诗篇反映了他的这段经历。他可能并未正式加入复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拒绝社团成员间的交往,并参加了很多和复社有联系的文人雅集活动。这在他日后所写的诗篇中亦有所描述。③
  社团的影响不局限于某一地区,志同道合的文人,在交往中可以跨越地域的限制,靠一种群体凝聚力,给内心以归属。在浪漫而充满政治激情的日子里,文人们封闭落寞的心绪得到了一些缓解。当晚明士人的现实处境变得异常危急时,很多人选择离开南京,以奔走他乡、游走天下的方式,抚慰内心深深的失落和孤寂。龚贤就是其中一员。古代士人这种远行传统,在晚明社会十分普遍。不管是贫寒之士的高蹈远游,还是入仕之士的讲学奔走,他们的远行已经超越了一般现实的名利之求,而是寻求一份内心的满足。这是龚贤此期节士思想得以形成的内在原因。

清 龚贤 山水册十二开选一 1664 苏州博物馆藏
清 龚贤 山水册十二开选一 1664 苏州博物馆藏

  这之后,在龚贤流离的岁月以及返归故里的晚年生活中,早年参加结社的影响应该一直都在,只是在不同时期表现不同,受不同因素的影响。概括起来,大致有两点:一是结社时期相交的几位节士,成为了他一生的知己。龚贤在这二十年中往来于泰州、扬州和南京之间,不管是否处于隐居状态,都一直保持着与几位好友的交往。这几位人生的知己,从根本上说是彼此流浪的诗心和孤往的情怀,互相聊以慰藉。这些知己中比较富裕的几位,还曾给予他一定的经济资助(如徐逸、王玄度、粱以樟等)。二是龚贤与几位仕清汉官的交往当在此期就已经开始。由于他们的仕宦背景和一定的财力基础,加之本身具有的资深书画收藏家的身份,资助遗老的学术和艺术是顺理成章的,这在当时也是很普遍的现象。他们对龚贤的帮助,不仅使他得以维持生计,更重要的是帮他扩大了艺术影响。十七世纪五十年代后期,龚贤在江南画坛已具一定的画名,这与汉官的宣传直接相关。知己挚友和汉官赞助者这两点支撑龚贤交游圈的因素,无疑都与他早年参加社团活动结下的人脉,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这些人不管是名震一时的大儒才子,还是才名不显的落寞书生,或者是给予明遗民以政治庇护和经济捐助的仕清汉官,他们都支持或同情复社的同僚,因而成为了龚贤艺术圈中的重要人物。他们来自不同地区,例如广东番禺的诗人屈大均、山东的诗人王士祯等。他们或直接或间接地与龚贤结识并交往,凭借自身的声望,在南来北往的传播中,促使龚贤的艺术圈得以活跃,对清初扬州的遗民文化圈产生影响。
  在复社的那些浪漫而有激情的日子里,龚贤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遗民,同为前朝人,同为沦落客,又胸怀相同的操守,面对着相同的生存境遇,诸多因素使龚贤与这些遗民结为至交,伴他度过了明朝覆亡之初遗老最悲伤的岁月。这些朋友,大部分是龚贤的诗友,相同的命运使他们彼此的情感很深很近,成为了彼此的人生知己,一生维系着友谊。他们构成了龚贤在晚明的南京曾交往的遗老圈,有的甚至在龚贤晚年还给予他鼓励和支持。

清 龚贤 山水十一开之一 1667-1668 昆仑堂美术馆藏
清 龚贤 山水十一开之一 1667-1668 昆仑堂美术馆藏

  顾梦游
  顾梦游(一五九九—一六六○),字与治,江宁人,曾祖和伯祖都为明代官吏,同时负盛名于金陵。明遗民,入清不仕,以诗酒为乐,与方文、施闰章、纪映钟、卓子壬、程邃等相善。今存世《顾与治诗》八卷,是其身后由施闰章集亲友平日抄存之作选定,遗稿大半已散佚。他工诗擅行楷,施闰章作《顾与治传》中称:『书如静女高士,闲适可喜。』关于他的诗风,被称有郊岛之遗风,别成一家。我们从当时的名士为顾与治所写的诗序④中,或可对这位性情淡泊的诗人增添一些鲜活的感知。
  施闰章在所撰《顾与治诗序》中称:『气格渊古,风旨韶秀。平生不习迹盛唐,然清辞俊语,动能凄绝得中晚唐佳处。』周亮工撰《顾与治诗序》云:『与治穷年专攻风雅,未尝轻下一笔,精神凝结可达幽遐。』方文称:『其诗冷秀苍妍,实有诸君所未到者乎。』这些描写,透出了与治真率旷远的性情。据好友纪映钟介绍,他常常闭门读书落落寡欢,诗词清超俊逸,写其感而喻其意,『如初日芙蓉鲜洁可爱,如秋山过雨,苍翠欲滴』。依其诗,窥其志,他是当时『复古』诗风的代表人物,他的诗影响甚广,上自名公巨卿,下至田夫俗子皆知宝重之第。
龚贤与顾与治的交往,当在龚贤二十岁左右与复社人士交往时就已开始。龚贤在一六五三年《寄范玺卿社长》的诗中,曾记述了十五年前参加清秦淮诗社的情况,诗中提到的顾二,即顾与治。在之后的十几年中,二人一直交往密切。一六四八年冬,顾与治、龚贤、方文、纪映钟、王玄度等一班居金陵的复社老友,还赴扬州参加了在龚鼎孳寓斋进行的宴集,龚鼎孳和方文均有诗记之。⑤
  为人和诗情方面的契合,使两位隐逸的节士成为密友,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但相交却有如同辈间自然亲近,二十多年的交往,历久弥深。顾与治在大约一六五一年的诗中写道:『林明地白月黄昏,步入城隅小小村。最喜故人秋有约,却寻高隐夜敲门。松风细细生茶响,竹素萧萧阁酒尊。日出片帆江外客,忆君应似忆仙源。』⑥龚贤在几乎同时期的诗篇《赠顾二梦游》中云:『此老称诗史,何人采国风。眼开今古际,心定乱离中。版屋白门旧,布袍吾道穷。梅花自耕种,香雪昼濛濛。』⑦诗句道出了一颗宁静而活泼的诗心,似乎正是两位知己隐逸心境的自然流露。『梅花自耕种,香雪昼濛濛』,透出的空灵与宁静,也是龚贤晚年绘画追求的情趣。

清 龚贤 山水册十一开之二、三
清 龚贤 山水册十一开之二、三

  方文
  方文,字尔止,号嵞山,安徽桐城人,所著有诸集,均收入《嵞山文集》。方文在甲戌和乙亥年之间(一六三五—一六三六)来到南京避乱,参加过复社活动。他是晚明和清初江南诗坛的领袖,在明遗民中有很高的声望,很多诗人经由他的诗评而出名,成为金陵文人中非常有影响力的名士。他与龚贤的相识,应该在一六三四年左右避乱刚到金陵之际。在现存清初诸多文人的诗文集中,常会见到尔止与众遗老节士的往来。后来,龚贤在流寓泰州、扬州的二十年中,每一次短暂归来,二人也多有相聚。一六六四年,龚贤归南京,在方文等一群旧交的帮助下,生活很快得以安顿。近半世的交情,使他成为了龚贤晚年艺术交游圈中一位重要的名士。
  纪映钟
  纪映钟是另一位与龚贤保持了半世友情的金陵遗老。纪映钟(一六○九—一六八一),字伯紫,号戆叟,自称钟山遗老,江南江宁府上元县人,明诸生,以工诗与同里顾梦游齐名,著有《真冷堂诗稿》《戆叟诗钞》。纪映钟善书法,尤精小楷。龚贤与他的交往,当开始于晚明的复社活动中,后来明亡,龚贤与戆叟、与治仍保持来往。纪映钟曾有诗记录了他们的交游,如『顾子乘舟江雾昏,杜龚促膝坐前村。白云满地邻僧磬,黄叶封溪处士门』⑧。现藏湖北省武汉市文物商店的《金陵书画家书画册页》⑨有龚贤、纪映钟、张遗、樊圻等遗老的书画,其中樊圻画页有署年『戊子』(一六四八),据此推断,这次诸遗民的书画合作很可能是在一六四八年。而这一年,龚贤与纪映钟、方文、顾与治、王玄度等金陵遗老,曾在扬州龚鼎孳寓斋有过一次相聚,龚鼎孳和方文均有诗记⑩。由此推知,这套册页或许是在这次聚会,或这之后又一次专门的聚会上,由他们共同完成。

清 龚贤 山水册十一开之四、五
清 龚贤 山水册十一开之四、五

  龚贤《草香堂集》中有两首《赠戆叟》,有诗句云:『英雄涉乱耻弹剑,公辅当时先钓鱼。草野赋诗人欲杀,高歌一曲意何如。』这位功名谢尽读奇书的遗老,胸中还怀有未尽的政治激情,是国破家亡之时节士们共同的心绪。一生飘零的命运,落寞的心境和志节的品格,使他们的诗都散发着感伤和飘逸,二人也因诗而结为知己。屈大均在几次游历江南时,也与纪伯紫结为知交,曾写二律寄伯紫,其中一首:『旧曲清商好,新诗正雅多。生才天不偶,学道欲如何?萱草兰房树,桃花宝马驮。多方娱白首,世事任沧波。』其诗风由感伤向雅正飘逸之气的转变,也与晚明和清初诗风总的发展方向相吻合。当时的遗民诗人魏裔介(与舫),辛亥年(一六七一)之后曾有诗这样赞叹他:『钟山醉老太平春,自与云霞道气亲。三代尚存惟我辈,百年独步见斯人。』百年独步之人,是戆叟在清初诗坛享有的最高声誉。著名金陵遗老冒襄(辟疆、巢民)也曾在伯紫去世后,写诗感怀云:『纪老诗名健,飘零气更遒。五言追栗里,八口住真州。世巳歌衰凤,公偏爱海鸥。朱门蓬户似,踪迹泥羊求。』孔尚任在怀念纪伯紫的诗中云『催帆万里潮头亮,横眼千山雨气濛』,道出其诗风明净之感。面对世__道的衰落,他要做的是海上之鸥,飞翔在朱门蓬户之间。这一比喻,形象地概括出纪伯紫、龚贤等一批遗老的处世方式。他们选择的人生,不是闲云野鹤般远离人世,而是像海鸥一样,不远离人间,寻找此世的自由。
  随着顾与治的去世,龚贤的浪迹天涯,纪映钟也流离去了真州。生活境遇的变化,使二人之间的交往再没有像明亡之际这样的密切,但是这段因诗画而结的友谊却保持了一生,对龚贤晚年的艺术生涯而言,无疑是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

清 龚贤 隔溪山色图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龚贤 隔溪山色图 故宫博物院藏

  韩畕
  韩畕(?—一六六一),字经正,号石耕,宛平(今北京城南)人。其父避乱入山,不知所终,明亡后,偕兄渡江寻父,而流寓南京,终身不娶,以琴为食。他多才多艺,擅长诗、画,其诗传于江淮间人。韩畕的隐士风范,为同是流浪的一代诗人所敬仰。费密在康熙四年(一六六五) 作《韩畕传》,惜已散佚。屈大均在顺治十八年(一六六一)作《韩石耕哀辞》,写道韩畕生活贫困至极,仍然固守着矜重的品格。与琴朝夕不离,却只在无人时弹,称『不欲以末技求知音』。韩畕一生相善好的知己二三人,龚贤居其一,也未曾听过他的琴声。屈大均在辛丑年秋(一六六一)与韩畕结识,互为知己,曾弹琴至深夜,但分别两个月之后,就被告知韩畕已病亡。
  据屈大均的哀辞可知,龚贤当是韩畕非常重要的一位知己。韩畕曾在诗中流露出对这位知己的同情和感伤。《寒夜和赠半千》:『野旷余残照,村荒少过人。北风门有雪,黄叶寺无邻。霜犬号寒苦,山灯照夜贫。家居徒四壁,久是客中身。』龚贤在《草香堂集》有九首诗相赠,也可见韩畕在龚贤心中的重要地位。不以琴结交,那么同为诗的流浪者,二人自当以诗定交。龚贤《答韩二畕》诗曰:『半亩清凉山下宅,与君相见即吟诗……寄书日远应稀少,为报孤踪到海涯。』龚贤还寄诗《忆韩二》(八首)表达自己深深的思念。『真识异乡客,终为远别人。留书无半册,展读已千巡。』『等闲不相见,镇月不相思。别我四五日,忆君多少诗。』
  龚贤和韩畕诗歌旨趣的相通之处,被当时著名诗人黄传祖点评为『浑然元气,无可寻觅』。黄传祖所辑《扶轮广集》卷九,收录了龚贤在一六五五年之前所写诗歌,回忆与韩畕论诗的岁月。《邗江客舍与杜晓夜坐吟诗》:『畴昔与韩畕,论诗春夜长。对君今尔尔,回首独茫茫。酒即此村店,灯非旧草堂。不知凡几处,吟得鬓毛苍。』浑然茫茫,是龚贤所钟爱的诗意,也是他晚年最有代表性的画意。龚贤与韩畕等遗老,正是在生命的浑然之气上,找到了彼此心灵的共通之处。面对荒寂寒苦的窘迫生活,他们在相互的鼓励中走过了那段遗民共有的感伤期,人生由此走得更为宽阔。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
(期刊责编:范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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