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5月11日至7月中旬为辽博临摹唐韩幹《神骏图》
一
晏少翔当然不会明白胡適的心思。这一年胡適四十三岁,晏少翔还只是二十岁。在当天的日记里,胡適这样写道:『四点到辅仁大学演讲。讲完后,与Dr.Fischer同到我家中小坐,谈怎样提倡德文事。』他在日记中没有写参观画展之事,更没有写《梧桐仕女图》的事,因为一向谨慎的胡適,可以在日记中埋下感情的草蛇灰线,但绝不会轻易吐露一丝玄机。而在晏少翔,直到二十世纪末,他也不清楚令胡適心仪的那位画中人到底是谁,尽管他与胡適的这位『小表妹』还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十三年。
1924年7月12日《北洋画报》刊发的晏少翔《梧桐仕女图》
听了台静农的话,晏少翔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不不,適之先生喜欢,我就送他了。这事请老师做主就是了。』在晏少翔看来,胡適能喜欢他一个刚毕业大学生的作品,那是很荣幸的一件事,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况且胡適还是辅仁大学的校董,自己不止一次听过他的课。胡適在课堂上说的『孙悟空有能耐就是因为他能变』的这句话对他影响很大,让他觉得绘画也得变,不能一味死学古人,那才会有出息。听了晏少翔的话,台静农也很高兴,连说:我替胡先生谢谢您,也替陈校长谢谢您。
台静农先生当时也只有三十一岁,但他早在二十一岁时即考取北京大学旁听生资格,与『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宾一起在北大旁听;二十三岁时考入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所为研究生;二十四岁时在北京与鲁迅、李霁野、韦素园、韦丛芜、曹靖华等成立『未名社』,发行《未名》与《莽园》两种期刊,并与鲁迅成为密友;二十八岁时曾应陈垣之邀,任辅仁大学国文系讲师、副教授兼校长秘书。胡適是他的老师,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一九三五年到厦门大学文学院任教授就是胡適推荐的。
晏少翔2002年再作《桐荫仕女图》
那次与台静农相见,晏公想询问胡適之先生为什么会对《梧桐仕女图》如此偏爱,他的小表妹跟他又是什么关系?但一想这涉及到先生隐私,凡事分寸拿捏恰到好处的晏少翔最终还是将这个疑问留在了心里。
经过台静农的手,胡適终于拿到了《梧桐仕女图》,以后的岁月,不知他在一个人的时候面对画中人会是怎样一种心情。但他没有忘记辅仁大学那个美术系的毕业生,那个能画出梧桐树下他心中人气质神态的青年画家。
二
胡適或许有所不知,在当时的北京画坛,晏少翔已非同一般。他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已在京城画坛崭露头角。十岁时入京兆国风小学,与张其翼为同班同学;十二岁时考入北京市五中,从赵梦朱学习花鸟画,并开始临摹梁楷《白描十六应真卷》,练习人物线描;十五岁时大量临摹《历代名贤》《历代功臣》《历代仕女》等图稿,苦练高古游丝法;十七岁参加金北楼先生创办的『湖社画会』;十八岁考入辅仁大学美术系,受教于赵万里、周作人、沈尹默、袁励准、溥雪斋、陈缘督等大家;在校期间,曾与溥雪斋一起作画,相互补景,毕业展览中就有他和溥雪斋一起创作的《兰石图》。同时牵头与季观之、钟质夫、金哲公、王心竞、金禹民、李珉等成立『雪庐画会』,定期在北京中山公园举行扇展和画展。还在辅仁读书的时候,他画的扇面人物画就在隆福寺画店出售,每幅银元五块,比同店销售的齐白石草虫扇面还多卖一块钱。
晏少翔 摹宋天水摹《虢国夫人游春图》 局部
那是七月初的一个早晨,夏日的阳光早早地照射到北京东城区大佛寺东街附近的刚察胡同里,草树上的露珠还未晞落,太阳就已很晒人了。住在刚察胡同八号的晏少翔还没吃早饭,就听有人在敲门。他打开门一看,是一位胖胖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位苗条好看的女子。胖男人见了晏少翔,略略哈腰地说:『我叫傅斯年,胡適之先生给您捎来几本书。』说完将四册《胡適文存》递给了他。
晏少翔听完有点不大相信,眼前这位捎书人竟是『傅斯年』。想当年,傅斯年的名字在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人中如雷贯耳。他是『五四运动』中的学生领袖,早年与胡適一起提倡白话文,为北京大学知名教授,几年前受蔡元培校长之聘,组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任专职研究员兼所长,学贯中西,耿直敢言,人送外号『傅大炮』,是一位在中国政坛与学界掀起过滔天巨浪的重量级人物。但眼前这位胖子确实就是傅斯年,他是胡適的学生和忠实的追随者,替胡適捎书自在情理之中。他还告诉晏少翔:我也住在刚察胡同,你是八号,我是二号。噢,原来他们还是邻居。一个月后,傅斯年结婚,晏少翔从报上得知,新娘是俞大维的妹妹俞大彩,正是那天早晨送书时傅斯年身后那个苗条的好看女子。那一年傅斯年三十八岁,俞大彩三十岁。
晏少翔 临唐韩幹《神骏图》 局部
三
自从读了『我的朋友胡適之』的《胡適文存》,晏少翔在学养积淀与创作境界上似乎有了一个质的提高,个人的社会影响也越来越大。
这一年的七月三日,有中国传媒界『北方巨擘』之称的隔日刊《北洋画报》第一一○九期刊发了溥雪斋与晏少翔合作的花卉,此作品为『灭蝗赈灾书画展览会出品』,所售款项交予灾区,作为赈灾之用。
晏少翔 羲之观鹅图
十月九日,《北洋画报》一一五一期又刊发了晏少翔所绘的《货郎图》。
《北洋画报》为当年中国北方影响最大的画刊,能在此刊上连续发表美术作品,确为罕见。或许是晏少翔在《北洋画报》的影响,或许是胡適收藏其画的后续效应,从一九三四年下半年以后,晏少翔在北京画坛上风生水起,不仅在中山公园举办个人画展,还成为金北楼创办的京津画派最重要的组织『湖社画会』的评议。京门许多贵胄之家也纷纷请他上门为子女授课,傅经波的女儿傅铎若,詹天佑的孙女詹树仪,后来成为著名京剧名家的言慧珠,去台湾的著名画家李景兰都是那个时候拜晏少翔学习古典人物画的,人称『晏氏四大女弟子』,一时间成为京都画坛佳话。
晏少翔 临唐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 局部
一九四八年,胡適经上海到美国,临走前与『小表妹』曹诚英话别。四年后,曹诚英从复旦大学调到沈阳农学院,又过四年,晏少翔从北京来到沈阳的鲁迅美术学院。他和当年的『画中人』曹诚英同城十三年,但是无缘相见。我总在想,如果他们两人有缘,晏少翔能为曹诚英造像,那当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一桩佳话。
然而在沈阳,在那个人所共知的政治氛围里,晏少翔对他与胡適这段交往包括认识傅斯年、台静农等绝口不提,因为胡適和傅斯年曾是毛主席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的新华社论里点名批判过的。包括那四册《胡適文存》,左藏右掖了十几年之后,也终于在『文革』中烧掉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晏少翔才知道胡適的『小表妹』是谁,于是他看了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的『小表妹』曹诚英教授的照片,又画了一幅《梧桐仕女图》。遗憾的是他已九十高龄,很难画出当年的韵味了。有人说画仕女美丽的开脸一般都是六十岁以前的事,看来大概不差。
晏少翔 《张立本女吟》诗意图
二○○二年和二○一○年我曾两次到台湾探访胡適故居,故居中不见那幅《梧桐仕女图》。为此我曾询问『中研院』近代史所副研究员、胡適故居主任潘光哲先生,他说也没见过此图,看来此图下落将成谜案。二○一三年,晏少翔度过百岁生日,此时的晏公仍然能画工笔,还能上网,这在中国美术史上堪称奇迹。此时,胡適先生已逝世五十一年。我去看望晏公,闲谈间,他又说起了胡適。我告诉他,在二○一三年的沈阳甚至中国,你老人家最有资格讲那句最有名的话:『我的朋友胡適之。』
二○一四年一月十六日,晏公仙逝。当天我曾作《哭晏公少翔先生八首》,其中一首写道:『南湖小院忆初逢,话古谈今韵致通。励准文章溥伒画,同赢胡適意千重。』最后一句就是指他与胡適之关系。如今,晏公已离开我们两年多,他的墓是我选定安排的,在蒲河源头的观陵山艺术园林,四围岚秀湖清,一如他笔下的青绿山水。
(本文作者系辽宁省散文学会会长、沈阳文史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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