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琉璃厂杂记》看周肇祥的艺术品味

　　周肇祥（一八八○—一九五四）字寿安，一字养庵、养盦、养安，号退翁、无畏居士，亦号广慧庵主，斋堂为娑罗花树馆、石桧书巢、广慧庵。浙江绍兴人。清光绪举人。先后卒业于京师大学堂、法政学堂。民国时期为徐世昌门人。曾任四川补用道、奉天警务局总办、奉天劝业道、奉天葫芦岛商埠督办、署理盐运使、警务局督办兼屯垦局长、湖南省省长、临时参政院参政、北京古物陈列所所长、北京团城国学馆副馆长等职。一九一三年到京，积极参与艺术活动，在北京主办中国画学研究会十余年，沟通中日文化美术交流，酷爱收藏。北京燕山出版社于一九九五出版的《琉璃厂杂记》为周肇祥手稿的一部分，该书记述了他以琉璃厂为主的闻见随笔，旁及游历山水、寻访古迹等内容，颇具史料价值。

　　一《琉璃厂杂记》的成书时间

　　周肇祥酷嗜古物，常流连于琉璃厂肆。检阅其《琉璃厂杂记》，书中并没有确切表明该书的撰写起止时间，但有几段文字，可作为推测此书成书时段区间的参考。
　　在《琉璃厂杂记》的开篇，周肇祥即写道：『新学初胚，国粹寝失。今日之琉璃厂，冰清鬼冷，不特非同光全盛时比，即去年夏间气象亦不复见。各肆伙友多袖手坐食，有一两月不卖钱者。旧日厂友见余至，甚欢迎，岂知余亦眼馋囊空，不能大有利于君者耶！ 古董玩物，亦运动品之一种。国变后，运动品亦为之一变。古董玩物，要者殊少，民国新人物，嗜好自不同也。至昔日京曹官爱金石书画者，多失势星散，即在都稍有蓄积，亦无不惴惴然逃乱糊口是计，不敢出救命钱以添累赘物，此冷寂所由来也。』琉璃厂自清中期开始，开始汇聚旧书、碑帖、金石、文玩、文房用品等，也成为文人雅集之所。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入北京，琉璃厂就遭受到自清乾隆以来的首次浩劫。后来经过光绪三十余年间的恢复，才重振旧业。辛亥革命以后，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积极倡导『文学革命』，呼唤民主和科学，反对旧传统、旧文化，加上白话文的推广运用，由此而汇聚成为激进而强大的社会思潮。在这种时代思潮下，传统文化受到冲击，于是传统文化精粹的收藏之所—琉璃厂也受到了冷落，因此周肇祥有感而发的写当时的琉璃厂『冰清鬼冷』。
　　《琉璃厂杂记》中关于民国之初的政治事件亦有所记录，书中提及『民国成立三年一日，大总统升中海怀仁堂，文武官、蒙古王公、章嘉呼图克图喇嘛、各国公使皆入贺。天气清和，旗纛茜练，汽车冰床如织。军乐迭奏，履声剑声，胸间光芒璀丽之勋章，累累相摩曳，铿锵成美音，真璚皇雍肃之典也。余以府中高级文官资格，列第一班第一排。九钟三十分，礼成。出，与揖唐、銕舲同车到山本摄影纪念。』

　　据该书所记『九月二十八日，我（周肇祥）生三十六年矣』，周肇祥生于一八八四年，按生即一周岁推算，则周肇祥三十六岁时为一九一九年。前文中周肇祥谈到入民国以后琉璃厂的清冷萧条，『国变后，运动品亦为之一变。古董玩物，要者殊少，民国新人物，嗜好自不同也。至昔日京曹官爱金石书画者，多失势星散，即在都稍有蓄积，亦无不惴惴然逃乱糊口是计，不敢出救命钱以添累赘物，此冷寂所由来也』。
　　《琉璃厂杂记》中有些回忆性的文字，如：『回忆己亥初入都时，车龙马水，填塞厂门。所见贵人夭姬，胜流词客，姣童俊仆，朱轮雕鞍，绣衣珠，一切旖旎奇丽之景，恍如梦境。厂东已改电话局、高等师范学校，游人不至。土地祠门内外沿墙一带，古董、字画、荒货，旧错杂陈，亦无奇特之品。』周肇祥于一八九九年初次来京，一九○○年入京师大学堂就学，一九○八年开始步入官场，任四川成都巡警道。

　　但真正将其在琉璃厂的收藏见闻撰写为杂记，当是如《琉璃厂杂记》开篇所言的『新学初胚』民国成立之后的事情，如『民国成立三年（一九一四）一日』及『我生三十六年矣（一九一九年）』，可见《琉璃厂杂记》是伴随着周肇祥在琉璃厂的收藏历程日积月累地撰写完成的。所以此书的成书时间段应为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成立后，延续至一九一九年以后，周肇祥陆续撰写的。
　　依据《琉璃厂杂记》的记载，可以推测出此书成书时段区间，但该书确切撰写完成时间，周肇祥在书中没有明确提及。

　　二 艺术品味

　　(一)习画经历与绘画创作

　　周肇祥的习画经历离不开两人：外曾祖父陈理斋及梁于渭。周肇祥在其所著《琉璃厂杂记》中多次提及外曾祖父陈理斋擅画并享画名：『先外曾祖理斋公山水，为清代皖画开山。官粤东知县，初学麓台，得其苍秀。晚年远溯宋元，近抚廉州、耕烟。殁年未六十，卒未能竟其所造。然其精到之作，王吴外无足抗行者。近年留心搜辑，所得不少。崇古张芝轩为觅扇面一，抚耕烟本至精，又纸本立帧，系四十以前作，真得麓台神髓。』『先外曾祖理斋陈公山水，近不多见。集古十六小帧之一，坚不肯拆售。亦于典古得一立帧，系学耕烟者，上款「苏生」。』从周肇祥的记述中可见陈理斋的山水走的是『四王』一路，溯源宋元，以山水为主，呈现苍秀古朴的面貌。
　　《艺林月刊》第二期发表了梁于渭所绘《早菱图》，页边有周肇祥按语：『梁先生于渭，号杭雪，番禺人，光绪进士。授礼部主事。高才博学，以未获官选，得心疾，假归。不复出。画笔秀逸。求无不应。然非奇特之士，亦不爱之。病且贫，困顿以终。其钤画章，有曰落第状元，科甲何足数，龚定庵所谓人以科传品以卑。而先生以此陨其身，悲哉。余髫龄居粤，数从先生游，得画其多，壮而游学，箧中物为人穷尽，追念遗迹，辄为怅然，今收此帧，聊慰我思，发潜表幽，后死责也。』梁于渭作为晚清岭南山水画的领军人物，『幼承传家学，习画由「四王」入手。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广交名流，对绘画史的认识逐渐深入，继而，远师荆浩、关仝、李成等北派的山水画技法，近法元人王蒙、吴镇、倪云林，还融会浙派戴进、吴伟诸家山水画风格。山水以其槎枒干笔、浓枯相间的焦墨，纵横皴擦，尽显其孤傲狂放、特立独行的艺术风采。在传世的作品中，以山水题材最多，花卉次之』。

　　从作者能见到的周肇祥作品及发表于民国时期《艺林》杂志上的书画作品分析，周肇祥绘画以山水、花鸟为多，风格面貌多样。其山水画因家学关系，由『四王』入手，颇富『四王』恬澹之气。花鸟既承其师梁于渭与八大的粗犷之气，又有宋人画的细致精微之韵。在《琉璃厂杂记》中周肇祥写道『二十二日旋津，次日早起。默娴夫人为刘静媛女士临南田溪山钓艇横帧，得其隽逸。余为略加点染，钤印张壁。慧珠亦以近作墨梅请正，枝瘦花疏，颇见寒淡。』慧珠似为当时的昆曲名伶言慧珠。
　　周肇祥《山水册》（之一）系水墨山水，构图奇绝，画中山路蜿蜒，山势层叠。作者仅在画面顶端山巅上有数株松树。山以淡墨湿笔披麻皴，浓墨中锋于每层山顶上密点苔点。上题『慧珠姬人，初学作画，写此八帧，以供临摹。戊申（一九○八年）九月，老髯』，钤『肇祥之印』白文印。该作画风淡逸轻舒，受新安、黄山画派影响。
　　其《芭蕉竹石图》，纸本立轴，水墨绘芭蕉竹石。画面下方土坡上中心安置一湖石，湖石侧有芭蕉，植株挺立，蕉叶肥厚；几丛幽篁从芭蕉、湖石前后探出枝叶。上题『疏篁与嫩蕉，无雨亦萧萧。何如石不动，终古自岧峣。退翁周肇详并颂』，钤『周肇祥印』白文印，『养安』朱文印。构图传统，湖石干笔重墨勾勒轮廓，飞白尽显，湿笔浓淡墨皴擦互用，浑然一体，重墨横笔点苔。芭蕉以淡墨中锋勾勒植株，侧锋浓淡墨排笔绘蕉叶。中锋浓墨细笔绘疏篁，中锋淡墨细笔绘杂草。画面景物简洁，粗细笔法并用，此图蕉、石用笔疏放处似习八大，草、竹严谨处来自宋人，可谓将雄放与谨严融于一幅画作之中。周肇祥的花鸟作品中有一部分源于对八大的学习，他在另一幅《墨松图》中曾题写：『雪个磊落人，萧散如古松』，足见对八大的推崇。从该图中还以看到周肇祥对梁于渭纵横恣肆笔墨的继承。


　　其《墨梅卷》纸本手卷，墨笔梅花。手卷中心绘梅树主干，花枝向四方发散生长，淡墨勾勒梅枝干，树皮皴擦互用，浓墨勾结疤，横笔点苔，淡墨勾花头、点蕊，浓墨点萼，上题『丙子（一九三六）伏暑，拟宋人笔。退翁周肇祥』，钤『肇祥长寿』白文印。自题拟宋人笔法，颇有宋人花鸟画的严谨工致之韵味。

　　(二)收藏品位与鉴赏能力

　　周肇祥酷嗜收藏，在己亥年（一八九九）初次入都时已醉心于收藏。他在还未调任京官之前，抓紧每次来京的点滴时间去海王村搜求『自娱』之物，并将自己津津乐道的收藏经历和『自娱』式的藏品记录于《琉璃厂杂记》之中：『住京凡十日，谒总统，访师友，酬应征逐，殊鲜暇晷。先后游海王村凡六次，行箧少余钱，商订少良好，所得只此。然吾辈敢足自娱而已，非与有力而好事者争多靡斗也。』周肇祥任京官之后，更是流连于厂肆，有如鱼得水之感。『溽暑事繁，不履厂甸将浃旬矣。』十日为浃旬，仅十日未逛琉璃厂，周肇祥就记录于书中，慨叹不已，周肇祥出入琉璃厂之频繁可见一斑。
　　史树青回忆周肇祥的收藏之道：『不同于当时动用重金的富豪之家，藏品来源虽有些得自琉璃厂，而价昂之品往往望而生畏，归而记之，以示不忘。由于先生博通文史，精于鉴别，故冷摊小市常见先生足迹，披沙拣金，往往得宝。先生曾刻一收藏印，文曰「周肇祥小市得」。寄托辛苦搜求，得来不易。先生精于金石书画题跋，不论鼎彝名品，锱铢小器，书画，碑帖，一经品题，顿生异彩。』
　　周肇祥醉心文物的搜求与保藏的原因在《琉璃厂杂记》中有所表露。『士大夫眼中不可无生机活泼之观，胸中不可无磊落嵚奇之致，即小事能以见大，虽玩戏亦足知人，吾于今之贵人达官复何望哉！无高尚娱乐之人，其识见必不能超拔。非刻苦卓绝之士，其品性必不能坚贞。』周肇祥早年贫苦，亦属刻苦卓绝之士。他认为以玩戏、玩物而知人，有高尚的娱乐，才会有超拔的见识。但什么是周肇祥认同的『高尚娱乐』呢？『听戏吃馆子叉麻雀，殆成为今日都下之俗尚，至于盘古董、撞诗钟，已为最高尚之娱乐。若谈文艺，讲学问，搜求古迹，寻先贤之遗烈；游览山水，拓旷逸之胸襟，则殊鲜其人。或有以此相浼者，亦莫不笑为迂怪而远之。惟此饮博征逐、狂呼兽叫，以为人生之乐，过于此。首都之社会，一极龌龊卑劣之社会也。而欲养成优秀之人才，清明之政治，何可得哉！』搜求古物、游山玩水是周肇祥个性使然还是在当时社会大环境下的『精神逃遁』，他的初衷我们已不可知。但是作为士大夫文人型官员的周肇祥似乎沿着『盘古董、撞诗钟的高尚娱乐之路』，一路走来，未曾动摇。
　　鉴赏可分为鉴定与欣赏。周肇祥长久浸淫于古物堆中，并曾任古物陈列所所长之职，眼界开阔。其收藏范围广泛，书画、碑拓、青铜、陶瓷、古玉等等皆有涉猎，而于诸类收藏中，周肇祥爱印成癖，曾称『搜罗古印者，厂肆绝无所闻，可以任我称雄矣』。周肇祥对古玺印的收藏颇有心得体会，可说具有了『精鉴』之目：『世俗收古印以名见正史为重。而作伪之徒，乃以古印之纽精锈佳者磨之，另镌正史所载稍冷僻古人名，谓人将不疑也。式古有龟纽母印，文曰「吕台私印」。吕台，汉吕后长兄泽子。纽至精，甲文棱起，色如浮水瓜。伏庐初见以诧为奇品。母印旁凹，余审其下端，比两边殊薄，字文又刻露，钤以朱，殆学浙派者所另镌，恶劣极矣。汉铸印浑厚深醇，非刀所能辨。凿印草草，亦自有天然之趣。后人极力摹仿，未得百一。况有心作伪，岂能逃精鉴者之目哉！』
　　因时局艰难，面对喜爱的文物，周肇祥有时也会犹豫再三，不敢出手购入：『尊古从河南得新出土玉印，白文「杨顺」，螭纽，灰沁。杨顺字元信，天水冀人杨机之兄，仕至梁郡太守，《魏书》附机传。索价五十番，鉴于时局之艰难，留玩数日，不得已而还之。』有时也会把持不住，如其为了得到尚古斋路估所售的蒲璧而『缩食节衣』。他对收藏的痴迷由此可见一斑。

　　(三)所交所游

　　民国九年(一九二○ 年)，周肇祥、金城、贺良朴、陈师曾、萧谦中、陈汉第、徐宗浩、陶瑢等有感于民初绘画日趋荒落，为谋国画的挽救与发展，创立了中国画学研究会。据一九四七年《中国美术年鉴》载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周肇祥，副会长陈年、徐宗浩，评议陈汉第、胡佩衡、溥伒、张爰、溥儒、黄宾虹……』周肇祥作为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以『精研古法、博采新知』为宗旨，以联合南北画家，纠正国画时弊，与时代共进步为艺术追求，成绩卓著。
周肇祥与徐森玉、萧龙樵等人至厚。在其《琉璃厂杂记》中多次记载与二人同游琉璃厂，搜求古物，足迹遍及京师城区及郊野，如彰仪门之南河泡、景山、陶然亭、万柳堂、夕照寺、宝塔寺、阜成门、石景山、马鞍山、潭柘寺、翠微、西山等处。

　　三 小结

　　《北平旅行指南》中的周肇祥是以官员画家的面目出现的，成器为『现代诗画家』，『善画山水、花卉，精研有年，画梅尤所擅长』，但是他对于北京画界的影响力多是由其美术活动家的身份引发的。一九二○年，周肇祥与金城等人创立中国画学研究会；一九二六年金城病逝后，金北楼另立湖社。中国画学研究会在会长周肇祥的治理下，至一九四七年发展到会员一千余人，学成出任教职者百余人，举办了成绩展览二十五次，参加各国展览或博览会十余次。



　　周肇祥对于文物有着深厚的情感，并为保存国宝而不遗余力。『王府井梁估，专搜求古物售与外人。近从深州山寺访得造像，高二尺余，石质莹白。立像三、惟佛光上半残缺，雕刻古雅。佛座后面刻「大齐天保五年二月十三日，比丘明琰侍佛沙弥明修」，左刻「沙弥明晓比尼惠盛侍佛」。书体瘦劲，略兼分意，初甚居奇，往返磋商，卒以三十五番得之。暂存该估处，为一德国人所觊觎，屡来商让。余保爱古物如手足之护头目，况 法像乎！嘱梁估拒之，即日将石像移往方言学校。』他认为文物保护和文化传承发面是士人的文化责任。在《蜀游杂俎》中他谈及『保存古迹，守土者及士绅之责也』。


　　四 后记

　　本文即将撰写完成之际，听闻北京燕山出版社将再版《琉璃厂杂记》。燕山出版社工作人员称一九九五年版《琉璃厂杂记》的内容并不全面，盼望新版《琉璃厂杂记》早日面世。『周肇祥先生一生著述甚丰。已出版的有《东游日记》《补正四家墨刻簿》《山游访碑目》《故都怀古诗》等；未发表的手稿有《周养庵日记》《山阴周氏世德录》《柳风堂墓志目》《柳风堂碑墓补》《北魏明昌以下墓志铭》《石目汇编》《辽金元古德录》《辽金元官印考》《婆罗花树馆题跋》《簠斋藏镜》等等。这些手稿现藏于北京市文物研究所。』随着周肇祥手稿的整理和出版面世，对周肇祥的了解和对民国北京画坛的了解必将更加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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