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慎生是二十世纪同侪画家中兼工诗书且造诣不俗的一位大家,其诗书成就为画名所掩。他以沉实深厚的功底、妙曼遒丽的笔触、平中见奇的章法、中和雅逸的风格卓然于艺术之林;同时汪慎生早年助力张大千游学、协助黄宾虹授课,表现出『芍药性和平,香生及四邻』的美德和境界,在惜才、助才、衬才上有自己独到的贡献,是画坛有口皆碑的『老好子』(齐白石语)。然而目前学界对汪慎生关注远远不够,有关他的文字介绍多是后人、门人回忆层面的,而学术研究较为缺失。本文拟从散藏的资料入手,梳理汪慎生的艺术历程,阐释其诗书画的全面成就和艺术特色,并对他实过其名的历史定位加以分析,以推进相关研究。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一 32cm×26.5cm 1940
一 艺术历程及画坛贡献
汪慎生的艺术历程,大致可分为民国和新中国两个时期。
(一)民国时期的汪慎生
汪慎生(一八九六—一九七二)的艺术历程可以说是在北京这块艺术沃土上成长、成熟、成就的,因此应该从他一九二三年来京发展算起,而这至为关键的一步,就不能不提及他的衢州同乡徐心庵和余绍宋的帮助。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二
汪慎生来京后的艺术学习主要有两个途径,一是参加『宣南画社』的雅集活动。余绍宋曾于一九一五年与司法部喜好书画者结社于余氏宣武门南之寓所,名曰『宣南画社』,发起画社初衷是为了向汤定之学画,他还请老友徐心庵治印一方,所谓『年三十三始学画』就说明余绍宋学画正是从『宣南画社』起步的。『宣南画社』,名家荟萃,以汤定之为导师,每周集会一次,纯粹交流绘事,梁启超、陈师曾、姚茫父、萧俊贤、陈半丁、王梦白等都是雅集的重要人物。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宣南画社』里汇集了四位衢州同乡:余绍宋、徐心庵、王梦白和汪慎生,而余绍宋是当时的名家中官职较高的一位,因此有能力帮助同乡,也有条件发起『宣南画社』,该社从一九一五年持续到一九二七年。汪慎生属于『宣南画社』成员中的『晚辈』,在画社每周一次的吟诗、作画、论艺中获益良多。也许正是因为他没有明确的师承关系,反而有利于他在群贤毕至的雅集中,博采众长,兼收并蓄。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三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四
当时汪慎生家住西单文昌胡同五十一号,到『宣南画社』、故宫、琉璃厂等处都非常便利。一九二五年冬,张大千来京时就住在汪慎生家。当时的张大千是在个人首次画展大获成功后,决定由沪来京游学的。汪慎生比张大千大三岁,对张的到来热情慷慨,对张的帮助如同手足。据说白天,汪慎生陪张大千观光访胜寻幽,到琉璃厂淘阅古今书画;晚上,二人谈诗论画,有时相互命题作画,共同提高。张大千在京期间,汪慎生还介绍他结识了不少画家同道,并参加了『中国画学研究会』的艺术活动,该研究会的创办者金城与陈师曾等人都是精研传统、底蕴深厚且皆是颇具前瞻性的学者、画家,这让张大千的视野大开,接触到了当时诸多不同的艺术流派,从而受益匪浅。可以说,在张大千的成功路上,汪慎生的助力功不可没。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五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六
而张大千提到的『点染飞动,鸟鸣猿跃,吾仰王梦白、汪慎生』一语也代表了当时画坛对王、汪花鸟画的认可。例如,荣宝斋于三十年代印制的生肖笺中,王梦白、汪慎生便是画猴的专属。郑振铎在《访笺杂记》中对荣宝斋印制的壬申笺、癸酉笺给予了高度评价,而申猴四种,作者分别为陈少鹿、王梦白、马晋和汪慎生。一九三三年,鲁迅、郑振铎编印《北平笺谱》,特意将王梦白、汪慎生等绘制的壬申笺、癸酉笺收录其中,对生肖笺这一形制起到了宣传作用。这些笺纸中的猿猴活泼可爱、栩栩如生,令观者爱不释手,因此坊间争相购买,也直接帮助了渐趋没落的笺纸业。其后,以生肖入笺遂成定制。这一事例足以说明王梦白、汪慎生这两位衢州同乡的绘画造诣之高和影响之广。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七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八
汪慎生《山水》轴,发表于《晨报星期画报》一九二六年二卷,第六十四期,第一页;汪慎生《花鸟》,发表于《晨报星期画报》一九二七年第二卷,第八十期,第一页。汪慎生《青绿山水》,发表于《晨报星期画报》一九二八年第三卷,第一百二十期,第一页。汪慎生《寿金北楼先生花鸟》,发表于《湖社月刊》一九三六年第一百期,第三十一页。《藕庐诗草(续):题汪慎生画梅鸭,吴兴金城拱北》,发表于《湖社月刊》一九三三年第六十三期,第十七页(汪慎生曾为『湖社』成员)。汪慎生《花鸟》,发表于《立言画刊》一九三九年第四十一期,第十四页。汪慎生《山水》,发表于《立言画刊》一九四○年第八十九期,第五页(属于本社酬赠老客户的扇面一幅)。汪慎生《山水》,发表于《三六九画报》一九四三年第二十卷,第十期,第三十三页。汪慎生《花卉》,发表于《三六九画报》一九四三年第二十一卷,第十三期,第十七页。
汪慎生 临孙隆花鸟册页之九
可以说汪慎生自一九二三年来京廿余年来,在这个底蕴丰厚、名流荟萃之都,在既有的绘画基础之上,心悟手从,逐步提升,并以其佳作参加了当时的各类展览而得到广泛认可,成为知名画家;同时他还因为人厚道、画艺精湛而赢得了同道的认可,作为枢纽人物,对成就张大千、协助黄宾虹教学都有助力之功。
(二)新中国时期的汪慎生
新中国初期,汪慎生与众多画家一样,积极投身于适应新社会的大潮中。首先于一九五一年为毛泽东作《月季》,一九五二年与齐白石、徐石雪、于非闇、胡佩衡、溥毅斋、溥雪斋、关松房合作《普天同庆》赠送毛泽东共庆新中国成立三周年;一九五七年又为建军三十周年作画,并题诗以示祝贺,诗云:『淑气迎人来,琼瑶着意栽;双禽传喜报,天地赋春回;叶绿经霜厚,花红斗雪开;建军欣纪念,同举万年杯。』汪慎生以真诚的态度面对新时代,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并得到充分认可,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日《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汪慎生的《黄鹂翠柳》就是最好的明证,正如王朝闻所言:『发扬国画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最重要的是面向生活,即所谓「师造化」。只有在熟悉生活和理解生活的基础上,国画技术才能够获得适当的发挥,也才能够丰富创作的技巧。』王朝闻对展出的两百多幅作品中汪慎生作品评价道:『《黄鹂》(汪慎生作)那样工细的笔墨所画出来的花鸟,又何尝不吸引人?作为花、鸟和昆虫的特点的描写,正如唐代阎立本作《历代帝王像》和宋代梁楷作《李白行吟图》那样,作为人物性格的描写,笔墨虽有工整与「写意」的区别,却都发挥了国画技法的专长。』『一九五四年在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第二届展览会上,汪慎生的《苹果》也是出色的作品,强调了花鸟画贴近人民生活的功能。』『……汪慎生的《西红柿》等,都是画家在实际生活中观察、体会和写生后创作出来的。』凡此种种都表现了汪慎生紧踏时代步伐、努力践行『古为今用』的创作态度和过硬的工笔写实能力。一九五四年夏天,汪慎生为了创作《西红柿》,不辞天气炎热,由其子汪国贤陪同,数次去四季青公社写生,正是这样的创作热情和自身高超的写实技法,使这幅作品蕴含着画家真挚的情感而不显得呆板,被公认为是以传统画法表现新社会的成功范例。
汪慎生 辛夷牡丹小鸟 30cm×81cm 20世纪40年代
汪慎生 葡萄 20cm×16cm 20世纪50年代
汪慎生 临钱穀晚芳图长卷 1941
汪慎生 郊外 49cm×118cm 20世纪50年代
一九六二年六十六岁的汪慎生因中风病严重影响了他外出写生。是年,汪慎生靠记忆作山水画《黄山雁荡纪游合册》,郭沫若、吴镜汀等题诗跋,以示祝贺。汪慎生的最后绝笔是《紫薇鸲鹆》,此作未及署名,便走完了他单纯的艺术人生。后由董寿平代署:『此老友汪慎生先生之遗作,未及署名即中风病,度今忽忽十五年矣,戊午秋日其门人持以示予,因为题识数语以记之。』
汪慎生从新中国成立到一九七二年辞世,又是一个廿余年。他的艺术探索与临池不辍,使他的诗书画艺更臻成熟,但不变的是他骨子里的『中庸之道』和风格上的『中和之美』。林立于二十世纪北京画坛的大家之列,汪慎生毫不逊避。
二 诗书画成就及其风格
汪慎生的艺术成就是全面的,且造诣也是精深的。因其画名在先,诗书成就未能受到足够的关注与研究。本文按诗书画的成就分别阐述,以补汪慎生学术研究之欠缺。
陈半丁曾言:『有的画家以理作画,有的画家以情作画,还有的画家是以意作画。』当然这不是绝对化,相对而言,以北京画坛小写意花鸟名家『对号入座』的话,王梦白倾向于以情作画,王雪涛倾向于以理作画,而汪慎生则倾向于以意作画。关于王梦白和王雪涛师生二人的详细论述,可参见拙文《胸中有墨须藏拙 莫向人间论是非—王梦白历史地位再认识》《花鸟传神笔法精 千秋自会有公评—王雪涛绘画艺术新论》,本节着重论述汪慎生的诗书画成就,在与王梦白、王雪涛的交集和比较中,凸显汪慎生的醇厚雅正与天真烂漫。
(一)汪慎生的诗
尽管汪慎生因家境贫寒,未能系统完成学业,但三年的私塾基础和之后不断的自学、苦学使他成为画家中低调的擅诗者,这主要表现在他的题画诗上,据后人回忆:『父亲喜欢作诗,在许多画上都有他自己的诗。家中原有一本他多年积累的题画诗稿,可惜在『文革』中与一批画都丢失了……他有时为了能恰当地表达画意,对有些字、词拿不准,就去请教一些老文学家,经再三推敲后才落笔。』由此可见汪慎生对于诗词的笃学、勤奋和严谨,遗憾的是我们无从找到他的诗稿,而只能从他书画作品的题句中感受他的才情与寄托。
汪慎生 水仙茶花斑鸠 31cm×123.5cm 20世纪50年代
《芙蓉》题句:『莫嫌开最晚,元自不争春。』《芍药》题句:『芍药性和平,香生及四邻。』《藤萝》题句:『标春抽晓翠,出雾挂悬花。』《蜀葵》题句:『黄匀涂粉额,赤抱向阳心。』《花鸟》题句:『叶绿经霜厚,花红斗雪开。』《秋趣》题句:『幽鸟生寒条,晴红散陈影。』《野菊》题句:『野菊发幽香,疏枝欣有讬。』《月季》题句:『不向月中闲处种,恐将颜色妒姮娥。』《玉簪》题句:『妆成试照池边影,只恐搔头落水中。』《桃花》题句:『共传西苑千秋实,已着东风一树花。』《紫藤》题句:『何当更击催花鼓,十万狂香一夕开。』《牵牛花》题句:『幽姿娱我老,篱落蔓秋花。』《荷花翠鸟》题句:『游鱼知叶北,菱女唱江南。』《兰花》题句:『低回玉脸侧,小褶翠裙长,不用熏兰麝,已生一段香。』《百鸟》题句:『空闻百鸟群,啁啾度寒暑,何似枝头鸠?声声能唤雨。』《小鸟》题句:『小鸟出蓬蒿,林端修羽毛,早栖已自足,何得去鸣皋。』
凡此种种,要么言简意绕、富于哲理;要么天真烂漫,一派生机;所题诗句无不升华了画面的意蕴,正如清人方薰所言『高情逸志,画之不足,题以发之』。汪慎生几乎是有画必题句,颇显他的诗人情怀和艺术修为。
因王雪涛少有题句,所以只对汪慎生与王梦白的诗句作简略对比,以发现汪慎生的内心诉求。试以王梦白自题《破斋》二首和题画诗二首为例:一、『破斋寂寞小墙东,蔽日还凭百尺桐。待到霜寒残叶下,青坡光棍打秋风』;二、『借得园林半亩高,两间破屋透风霜。年年薄被寒儒骨,谁识王郎是楚狂』;三、『丘壑平峦路不分,深秋木叶带斜熏。哀猿啼到相思处,肠断凄凄不忍闻』(题《孤猴望月》);四、『为嫌人事太浮嚣,一枕新凉旧梦饶,梦醒不知秋在否?小窗疏雨滴芭蕉』(题《芭蕉》)。
汪慎生 秋实图(合作) 10.5cm×40.5cm 20世纪50年代
再看汪慎生的题画诗:一、『水云凉到小桥西,只见花高叶叶低,自古佳名比君子,虽枯终不染淤泥。』(题《荷花》)二、『紫绶花垂瑞露中,词臣不与占春风,窗前桃李皆成实,谁问枝头翠绿红。』(题《桃李》)三、『池上春风习习吹,瓶中喜见玉梅开,蒲茵接石添新绿,草木同辉手自栽。』(题《清供》)四、『蔓盘成幄寄乔木,暗紫明红发异姿,缕络分垂身百尺,迎风翠影系人思。』(题《藤萝双鸭》)五、『金风瑟瑟吐芳菲,东篱佳色任意挥,落笔纵横风雨势,枝头山鸟也惊飞。』(题《山鸟》)六、『藕花朵朵似晶盘,露冷风清翠叶攒,一片池塘香气净,亭亭玉立水云寒。』(题《墨荷》)
汪慎生的诗通晓畅达,不工不奇,清新隽逸,属于文人抒怀的『正能量』诗,读来令人心旷神怡,这是汪慎生与王梦白的不同气质所致。王梦白更偏执、激烈、多愁善感,汪慎生则更温和、雅正、天真烂漫,具『中和之美』。所以说汪慎生的诗是苏东坡『诗不求工画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的风格,汪慎生的气质是受传统文化滋养生成的不偏不倚、温和敦厚类型。他的题句『叶苦寒摧绿,花愁雪拓红』便可说明他是一位耐人寻味的内秀型艺术家,短短十字,拟人状物,色彩对比,词性词义,工整讲究,颇见功力,已入温婉中藏刚健、婀娜处见遒劲的中和之境。
(二)汪慎生的书法
与诗风一样,汪慎生的书风也具『中和之美』,是蕴藉中有华彩的儒雅风格。他的书法属于『书家字』而非『画家字』,所谓『书家字』就是在字里行间中能找到下过功夫的渊薮。汪慎生早年写过锺繇的《宣示表》,点画遒劲沉实,风格古朴雅美,与秦仲文的早期小楷风貌类同,他们都是二十世纪深受锺繇小楷之润泽的典型代表。汪慎生还找到珂罗版的《锺繇书宣示表》要求子女们每天临习,并被检查。由此可见汪慎生对书法的重视和传承,说明他是真正理解锺繇此帖『由隶入楷』的重要意义的。
汪慎生 花卉对开册页之一、二 51.5cm×24cm 1955
同样,汪慎生的行草也写得不俗,笔触潇洒,风格雅逸、醇厚且不失法度。他曾于怀素《自叙帖》、米芾《蜀素帖》等名帖里濡染过,加之明人沈石田、文徵明等『吴门四家』的滋养,并融入了自家高古、内秀的特质,使他的行草不俗不燥、不同凡响,在流畅且沉实的线条中诠释宋人『尚意』书风。参见作品《陆龟蒙白莲诗》『素葩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另一幅汪慎生作于一九四三年的扇面书法,也是体现他书法水平和诗词修养的代表作之一,释文:『一架西风,嫩凉先到小园,恰好秋分。是谁将弱蔓扶上篱根,消受几番清露新,英浅缀霜痕。讶连宵未摘,篱披短荚,青挂朝敦。野人风味,却忆疏棚,水天闲话山村。任屋角莎鸡促织,吟遍朝昏。试问几多黄叶,秋声偏在柴门。思归张翰也,应为尔一赋销魂。右录雨中花,清人词一阙。癸未新秋,大雨滂沱,檐声淅沥,偶坐瓦壶斋与迟园主人,闲话幽花野草之乐,出示近作,嘱为澪侄女书满川村人溶』。这几幅作品除了反映出汪慎生书法造诣之外,还透露出他的高雅追求:他所录的诗词多是闲雅、隐逸、清高的类型;另外在扇面书法的跋语中还记录了与迟园主人王雪涛的友好交往,二人的合作由来已久,可谓珠联璧合。
汪慎生 花卉对开册页之三、四
(三)汪慎生的画
汪慎生诗书成就之所以为画名所掩,原因是绘画成就更早、更高,而且山水画、花鸟画齐头并进,但整体风格依然是『中和』与『尚意』,清新妙曼、闲雅超逸。他功底扎实,画路端正,亦如其人。他的小写意花鸟画兼有文人画特质,神形兼备之外更具『意趣』『意味』。他因绘画题材广泛,技法随之变化多样,精研工笔与写实之法,兼善『南宗』山水。他从故宫博物院临摹古人入手,博采众长,取其菁英,兼收并蓄且化为我用,而不因袭陈套,他曾言:『如果一个画家仅仅会抄袭古人,东搬西凑不能变化,怎么能创作出自己的风格?』
汪慎生的绘画成就主要得益于『师古不泥古』的艺术观念和『造化在手』的创作规律,他将两者结合于自己的大量作品中。他的作品不以奇制胜,不以怪为美,不追求视觉冲击,而是在寻常题材中表达『中和之美』。作品中各类景物之疏密、动静、错综、穿插、顾盼和呼应等关系的处理都有法理可循且浑然天成。汪慎生干净且宁静的用色也是他作品中的亮点,在平易中见雅美,在清丽明快、蕴藉典雅中展示『中和』与『尚意』,不追求强烈反差;笔墨亦富于变化,工写结合、巧拙互补,看似随心所欲,效果却和谐统一。他一向章法谨严,『他(汪慎生)每次作画从不打稿,布局相当考究,表现手法多样,就是对同一题材,每一次再画时都是再创作,他经常画同一题材,而表达的意境却不尽相同。经常看到他提笔一挥,把对象的形象乃至小鸟的神态,都真实生动地画出来,是一气呵成的。看他作画异常轻松,画得非常快,好像不费什么劲,看他画画的确是一种美的享受』。由此可知汪慎生的作画功力之深,往往看似不经意,实则胸有成竹见匠心。即使在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激进时代,他画出了《西红柿》的一派丰收景象,也没有言过其实的夸张和激情澎湃的做作,更多的是平和而真挚的表达心声。这使得他的作品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显得苍白无力。可以说『中和之美』是汪慎生艺术风格的核心,抑或是汪慎生作品长久耐看的关键所在。
汪慎生 花卉对开册页之五
总之,汪慎生凭借自己『取法乎上』并『拟古而化』的笃实学习,纯正而严谨的创作态度,扎实且丰富的笔墨语言,中和并尚意、沉实兼俊逸的儒雅风格取得了诗书画齐头并进、造诣不俗的艺术成就。作为二十世纪林立的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家之一,汪慎生当之无愧。
三 自身特点与时代的选择
尽管汪慎生的诗书画艺成就卓著,但未能得到应有的历史定位和广泛关注。如今的地位甚至还不如民国时期,原因在哪?本节试图在与王梦白、王雪涛师生二人的类比中,阐述汪慎生的特点,并分析其名气受影响、成就被低估的原因。
汪慎生 花鸟草虫书签之二
汪慎生 花鸟草虫书签之一 5cm×15cm 1956
(三)没有『伯乐』的发现和引领,内心留有一方『净土』。王梦白与汪慎生同来自衢州,出身贫寒,从小学徒,都没有系统的教育背景和家学承传,但都痴迷绘画。王梦白还有幸得到过大他四十四岁的吴昌硕的面提耳授,从而画艺精进,且得到了缶翁亲自制定润格的奖掖提携,还得到过陈师曾、梁启超的赏识和帮助。汪慎生小王梦白八岁,除早年有三年的私塾外,完全是自学成才的画家。陈师曾是出名的慧眼识才的伯乐,他发现并器重王梦白,推荐王梦白到艺专任中国画系教授,才有了王梦白传授王雪涛的机会;他还力劝齐白石『衰年变法』,并把齐白石作品带到日本参展、推介,作品深得日本人喜爱,结果被高价抢购一空,齐翁从此声名鹊起。齐氏有诗以纪之:『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相夸。半生羞煞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此诗足以记录了陈师曾是有效『打造』人才的大师。但陈师曾英年早逝,于一九二三年驾鹤西去,未能有机会发现并指导汪慎生。此外,在齐白石名声大噪之后,有太多的后学投其门下,趋之若鹜,形成派系,以求沾灌,但是汪慎生没有从流。尽管汪慎生与齐白石多有合作,但始终在画风上与齐白石相去甚远,画风就是画家本人心性的外化。汪慎生心中的追求可从他的一幅扇面兼自书诗中得以领略:『彭泽辞归日,龙山落帽秋。一番清高处,千载思悠悠。』一九四二年八月,汪慎生为友人作菊花扇面,题上此句。八月正是满地菊花时节,菊花又是陶渊明最爱,因此汪慎生题诗与画作契合,更显示出他文化底蕴与诗词修养之深,从中也不难发现他内心留有一片超脱的『世外桃源』和『陶潜情结』。汪慎生有印『满川渔隐』『满川渔舍』等,这似乎印证了他内心深处向往文人隐逸的某种表达,这恐怕也是汪慎生难以从俗的内在根源。
汪慎生 花鸟草虫书签之三
汪慎生的『老好子』特点还体现在重义轻财上,例如他的作品在民国时期就已受欢迎,如前所述,琉璃厂各店都有挂售,但朋友登门索求,汪慎生便毫无推辞,当面一挥而就,甚至会问『行不行?』他随和厚道、平易近人,所以无论内行外行,都愿与之接近。得画容易这一点上,王梦白、秦仲文、李苦禅等与之相仿,而与明码标价、铁面无私的鬻画者相比,汪慎生更具亲和力、更有人情味。
汪慎生 花鸟草虫书签之三
可以说汪慎生的中庸之道是长期受儒家思想濡染的结果,是汪慎生个人的修为所致。他曾与张大千朝夕相处,对张氏的帮助可算是画坛佳话。两位在当时是旗鼓相当的画家,如今却形成了不可同日的天壤之别,除格局、机遇、寿命等重要因素外,与汪慎生低调内敛、不争不抢的『老好子』性格不无关系。汪慎生中规中矩,似乎忠厚有余,魄力不足,所以他常常是参与者,而难做引领者,他骨子里『莫嫌开最晚,元自不争春』的诉求自然无法使之成为耀眼夺目的那一位。从他的题句『芍药性和平,香生及四邻』中表现出了他平朴、祥和、高尚的精神境界,他在与同道合作中亦可窥见其揖让、帮衬之美德,还是『穿针引线』的衔接者;而妙笔能生花的他反而甘当绿叶,衬托同侪,这种上善若水,润物无声的大家风范当垂范画坛,尤其对现在急功近利的从业者来讲,依然具有永不过期的榜样作用。
汪慎生 花鸟草虫书签之五
汪慎生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是恪守中庸之道这一传统文化核心的艺术家,因此他的作品富含哲理性、重书卷气且意境幽远,耐人寻味。画品见人品,他的守正持中、他的温和敦厚、他的『芍药性和平,香生及四邻』的崇高境界都是当下倡导回归传统文化的典型范例。
汪慎生的意义还在于无论是民国时期『西学东渐』的强势来袭之下,还是建国后『国画改造运动』的迷茫时期,他都始终默默坚守着纯粹的民族艺术,始终秉持着笃实而纯洁的内心追求和创作态度,这是值得我们尊敬和借鉴的真正艺术家的状态。所以说汪慎生的价值不仅仅在于他艺术的全面和造诣的不俗;还在于他的状态,他的沉实与谦逊对当今画坛的浮夸与炒作都具有校正意义。亦可用苏东坡『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的诗句评价汪慎生的为人为艺,恐不为过。
当然,像汪慎生这样脚踏实地、实过其名的纯粹艺术家还大有人在,这需要研究者不断钩沉,让真实且丰富的二十世纪美术史不仅仅就是几个人的精英史。撰写汪慎生的意义,恐怕也正在于此。
[本文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课题《二十世纪北京文人书画家研究》(立项号:2016-2-29)中期成果论文。本文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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