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三年,鲁迅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一文中说:『美术为词,中国古所不道,此之所用,译自英之爱忒(『Art)。』一百年后再看这句话,一定会让我们大为诧异:美术已经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且最为常见的一个词语了,怎么会为『中国古所不道』?事实真的如此吗?
事实的确如此,就像我们现在使用的许多关键词如『政治』『经济』『社会』一样,都是『古所不道』,而在近现代离了它,却无法表述一些思想一样。
北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 局部
在研究中国近代思想所发生的变化时,列文森还以绘画为例说:
『只是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当中国社会在西方的压力下开始沿着西方的道路发生变化时,当西方的价值判断,如对「创造力」的赞扬开始在中国产生它的影响时,中国人才开始对中国绘画艺术缺乏独创性产生怀疑,也才开始对一味地模仿古人感到窘困(而不是沾沾自喜)。』
元 佚名 嘉禾图 67.9cm×190.2cm
因而,有着特殊历史渊源和涵义的『美术』(即鲁迅所说『爱忒』Art)一词,对改造中的中国绘画也有了一带特定的规则和指向,只是人们还没有对它做出进一步的思考,即它是否可以用来涵盖中国传统艺术,一本又一本仿照西方美术史的中国美术史就被编写出来了。
另外,二十世纪以来许多国画家『向西看』的同时,进入专业美术院校的教育者希望将绘画的基础重新安放在『科学』之上,中国画家历来所重视的诗与书法搁置一边,『诗』和『书法』也就和绘画截然分开了。更有甚者,越来越多的所谓创新型的国画家,也因此失去了与传统相沟通的能力。
的确,如果仅仅以来自于架上绘画的观念审视中国绘画,又如何评价中国绘画本身特有的诸如手卷、册页、团扇之类的绘画形式呢?它们是否可以用『架上绘画』的那套规则看观念?又如何面对画面上那么多的诗文题跋、收藏印鉴呢?
明 文徵明 雨余春树 33.3cm×94.3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种风雅,很大一部分体现在艺术品尤其是中国书画的收藏方面。因为收藏不仅是财富的展示,也是艺术史更是文化史的展示。明白这一点,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艺术收藏至少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在这一千多年的历史过程中,艺术收藏一方面显示了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彩性,一方面也与中国历史一样,命运多舛、屡遭涂炭。但是,一些重要的艺术品,仍然在公私那里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这些被保存下来的作品,组成了中国艺术史上最为绚丽的画卷。
也因为艺术品是一种价值连城的『商品』,因而自古就有人以作伪的手法让存世的艺术品真赝莫辨。时至今日,科学发达,似乎对此也并没有特别有效的手段。有人说中国人并不像西方人那样特别重视作品的真伪问题,这简直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误解!至少在六朝时期,人们就对作品的真伪问题开始总结一些经验了。等到米芾(一○五二—一一○七)活动期间,除了艺术创作的技术与心理活动之外,他特别把鉴定真伪作为艺术批评的基本问题。反倒是在今人所撰写的美术史中,不大容易看到有关真伪的论断。
明 仇英 水仙蜡梅 25cm×47.5cm 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唐代的张彦远来说,真正的鉴赏者与好事者有着本质的不同。他说:
『自古蓄聚宝玩之家,固亦多矣,则有收藏而未能鉴识,鉴识而不善阅玩,阅玩而不能装禠,装禠而殊亡诠次者。此皆好事者之病也。』
宋代的米芾进一步发挥说:
『好事者与赏鉴家为二等。赏鉴家谓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自能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资力,元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于人,此谓之好事者。置锦囊玉轴以为珍秘,开之或笑倒。』
显然,二人赞同『赏鉴家』的做法,而对『好事者』给予无情的讽刺。在米芾的眼中,一位出类拔萃的收藏家应该熟悉历史记录,既有心得,也能动手。这种优秀的收藏家在中国历史上所以层出不穷,无非如同米芾所说,也是我们要对真正的鉴赏家与收藏家特别致敬的地方。
不过,有趣的是,也应该注意到收藏家和艺术家在对待鉴别方面的意见,却颇有不一致性。作为画家又同时是鉴赏家的黄宾虹在《故宫书画录序》中曾经说:
『中国古画,唐宋以前,多无款识,各有家数,号为名家。元明而后,兼习各家,人自题名,号为名人。今古相传,有笔法,有墨法,有章法,有气韵。法备气至者,名画也。有笔有墨而无章法者,临本也。有章法而无笔墨者,摹本也。临摹虽工,气韵不生者,庸俗之作也。是故放诞非笔墨,堆砌非章法,修饰非气韵,偶博虚名,终为下驷。鉴别之者,因知时代有先后,学派有异同,既严理与法之研求,犹复详审于缣楮采色之微,考证其款识图章之显,诸凡伪品,不难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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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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