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堂风雨一相违,君在欢愉变是非。此后更谁强夺扇,不劳求画画将归。』
这首《题师曾为余画扇》收在甲子(一九二四)年至丙寅(一九二六)年所录《白石诗草》中,原稿第二句旁附注称『师曾在日,文酒诗画之交流,此时已分为两党』,透露了民国北京画坛传统派内部的一次分裂事件。以往的研究认为,齐白石诗中所指『分为两党』,是金城殁后其弟子在中国画学研究会之外另立湖社的事件。但这首诗原题于陈师曾的画扇上,是陈师曾逝世后,齐白石为了弥补朱悟园没有陈师曾作品的遗憾,转赠自己的藏品时所作。原作与《白石诗草》所录版本略有出入,『槐堂』作『山斋』,『欢愉』作『欢呼』,落款为『齐璜甲子秋题』。由此可知,齐白石写作此诗时金城尚在,诗中所指不可能是发生于两年之后的中国画学研究会与湖社的分裂。那么,此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齐白石对于陈师曾身后的北京画坛产生了今昔之感呢?
民国十一年,金城、陈师曾等赴日举办“中日绘画联合第二次展览会”
《晨报》刊登的《竟有欲利用中日绘画展览会者》
《晨报》头版刊登的《北京画界同志欢迎日宾绘画展览会》广告
(教育部)前有派姚华接任之说,近因金城与罗鸿年私交甚厚,或将派金为校长。金与姚因中日绘画展览会意见不合,势同水火,姚宣称金若入校,即辞职。
姚华(1876—1930)
为了筹备贵州会馆的展览,姚茫父与凌直支、齐白石、陈半丁、王梦白、凌宴池等人组织了『北京画界同志会』。通过追踪这个群体在展览期间的活动和声音,有助于我们揭示促使他们凝聚在一起的价值共识,进而澄清到底是什么样的门派之见引发了这次分裂。
姚华 岁朝图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略谓今日本会同志,以画人资格,欢迎泰戈尔先生,皆具有特别感想。吾国前辈评诗与画者,有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二语,世界上凡诗画名家,无不承认。盖诗画在艺术上有一致之精神也。本会今日欢迎泰戈尔先生,意即在斯。惟今后艺术趋势,如徒墨守成规,而无一种创造思想寓于其间,则所谓诗,无不为格律所拘,所谓画,无不为稿本所陷,其真正美感,绝难自由发挥,故诗画在今日,均有改革之必要。泰戈尔先生于诗之革命,已着有大功绩,本会同志,甚盼泰戈尔先生就其所以革命于诗者,导我同志于画,俾令东方艺术上开一新纪元……
凌直支 梅花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王梦白 花卉狸奴图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中国画简单分类,可因时代,地域,家类几种不同,分出派别极多。时代则自上古以迄近代,几各朝各有特点。地域则有南派北派之分,今因时间匆促,不及详谈。家数可分为文人画、画家画、匠人画三种。文人画大都高人逸士,偶然寄兴,不求其工,自然超妙。画家画则法度井然,功诣甚深,其画法可以教人,可以力学。匠人画则临摹而已。文人画不易多观。画家画较为流行,至匠人画则以供社会绘画物件等之实用,不能列入美术界内。唯有一种人,专以临摹翻写古人及近人之画为事,其术故优于匠人,而其品则下于画家,此类应列入画家及匠人之间,无以名之,名之曰画之贼。
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书影
在这个节点上,陈师曾的《文人画之价值》因其第一次系统地阐释了文人画的含义和意义,为我们观察此时传统派画家的画学思考提供了重要的参照。此文开宗明义,在阐释文人画的含义时即强调了其精神特质:
『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
金城(1878—1926)
『或谓,以文人作画,必于艺术上功力欠缺,节外生枝,而以画外之物为弥补掩饰之计。殊不知画之为物,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单纯者也。否则,真如照相器,千篇一律,人云亦云,何贵乎人邪?何重乎艺术邪?所贵乎艺术者,即在陶写性灵,发表个性与其感想……』
在面对改良派以西方写实标准质疑中国文人画的现代价值时,陈师曾独拈出文人画的写意特性,结合西方后印象派以来『不重客体,专任主观』的价值转向,采取『以精神相应』的策略,肯定了不求形似而专注于主观精神表现的文人画在现代社会的独特价值。陈师曾对于文人画精神特质的强调,在民国初年北京画坛的传统派画家群体中获得了相当广泛的认可。凌直支提出的改革中国画应遵循的四点基本原则(人品、学问、思想、创造性),就明显受到陈师曾所归纳的文人画四要素(人品、学问、才情、思想)的影响;而姚茫父在为《中国文人画之研究》所作的序言中,也认为『画家多求之形质,文人务肖其神情』,并通过『文人之画有人存焉』的引申,为陈师曾『发挥性灵与感想』的文人画理念提供了精彩注解。所以,当『北京画界同志会』与鲍斯等印度学者谈及文人画问题时,特别强调了人品才情、学问修养对于文人画学习的意义,认为这些画外功夫是成就文人画家的基础,而绘画则是文人真情实感与个性思想的自然表露。他们对于文人画理念,特别是其长于写意的精神特质的认同,在此表达得十分清楚。
与此同时,民国初年的中国在探索现代社会的道路上举步维艰,要求改变腐朽破败的社会现实的愿望,激发了革命的热情,也助长了以西方写实精神改良中国画的思想进一步发酵。加之标举文人画价值的陈师曾新逝,此时北京画坛拥护文人画理念的画家们自然会为文人画的命运而担忧。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上,触动这些画家敏感神经的并不是外部的『改良派』,而是来自中国画学研究会的创建者,以及『中日绘画联合第三次展览会』的主持者—金城。
从保存下来的《中日绘画联合第三次展览会目录》来看,金城并没有在参展画家及作品的选择上体现出明显的门派之见。真正招致『北京画界同志会』诸家强烈不满的,是他的画学主张。金城的画学思考集中体现在《北楼论画》和《画学讲义》中,从这两篇文献的完成时间可以推测他的画学思想大约形成于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左右。在《北楼论画》中,金城表达了与『北京画界同志会』诸家不尽相同的画史认识。在他看来,唐宋之际的画院画家在格物穷理和传遗摹写方面达到了逼真入微、『登峰造极』的程度,是中国『画学全盛之时』;然而因『人情恒厌故而喜新,物理至穷极则必反』,画学在宋元之后则变工致浓丽为超逸淡雅,由工笔而转入写意的时代。金城所说的画学全盛时代,正是凌、姚等人认为的画家画的兴盛时期,他本人对于宋元院体绘画(即凌、姚等人所指的画家画)的推崇并无疑问,但他究竟如何看待明清时期以写意为特征的文人画,却是引发争论的焦点。
金城 梧桐松鼠图 荣宝斋藏
『皆名冠当时,而考其造诣,则实近于率尔操觚者。盖非其画之独足以流传也,乃其文字之长,足以辅助而生色。观其每作一帧,必额以耑家一字法,题以绝妙之诗词,文字既冠绝一时,画之名遂因而大著。』
在《画学讲义》中,金城更在陈述了画家画长于功夫、文人画善写气韵的一般观点后,进一步提出『若细推求之,所谓士夫画者,即简略不能成为画也。』当然,以金城的眼界和经历,他不可能没有认识到文人画家在抒写精神情感和提炼笔墨意趣方面的成就,但在宋元院体工笔画和明清文人写意画之间的选择中,他的立场非常鲜明。这种选择的进一步延伸,则是金城崇尚工笔而贬抑写意的画学主张。他对于工笔和写意的概念认识,并不局限于绘画形式层面,主要是从其所代表的画学理念出发的。金城提出『工笔固未足以尽画之全能,而实足奉为常规;写意虽亦画之别派,而不足视为正宗。』强调了在『画学至写意而已微』的时代,恢复工笔的主导地位才是中国画的现代出路,本质上是借工笔重视格物穷理、传达入微的特性,恢复师造化的传统。
金城积极恢复师造化传统,并且提倡继承宋元院体绘画的精神和技法,本无可厚非。但是他以画家画的价值标准质疑文人画,并以矫枉过正的方式在倡导师造化传统的同时挤压文人画的生存空间,将中国画学的式微归咎于写意画的流行,这当然无法见容于当时拥护文人画理念并以写意画风自立于画坛的传统派诸家。
金城 牡丹 荣宝斋藏
历史性的看待金城与『北京画界同志会』的画学主张,我们不必急于做出价值判断。史料的钩沉呈现了不同画学思想间的摩擦与碰撞,而在一个多元化的文化生态中,画学思想的差异以及对于传统资源的不同选择,无疑是有益于增加整个生态环境的活力与张力的。对于这一点,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日本画家荒木十亩等人在接受『北京画界同志会』招待时,就表达了极富远见的态度:
『弊国艺术界党派亦多,团体的竞争,无时或已。但竞争结果,进步亦速。日本前由中国输入种种文明,近则西洋文明,亦输入不少,旧有文明,即艺术一途,几有为其浸夺之势。幸而有竞争进步,使能维持至今。不过竞争自竞争,对外仍由各派共同为之。』
荒木十亩以日本近代传统绘画的经验,为北京画坛传统派画家们提供了有益的参考。此时,通晓此中道理的齐白石也在金城所赠的《菊竹图》上题了一首诗:
『黄花翠竹影交织,风急霜严要护持。各有本心忘不得,年年相重岁寒时。』
诗中以黄花、翠竹比喻不同的门派思想,当它们同处于『风急霜严』的环境中,彼此既应该不忘本心,也需要互相尊重扶持。齐白石此诗与荒木十亩的观点异曲同工,相信金城看罢,也当会心一笑。
(本文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博士研究生)
(期刊责编:杨公拓)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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