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五年,在歙县抗清的金声、江天一被抓,送往南京后遇害。另外一位参加抗清武装的汪沐日(一六〇五—一六七九),则与同乡吴霖、王玄度、汪蛟等人一同逃到了福建,投奔在南明隆武政权之下。次年八月,隆武政权覆灭之后,复明的希望到此彻底宣告破灭。汪沐日皈依于古航道舟门下,出家为僧,法号弘济。
清 渐江 梅花图 52.8cm×78cm 1657 上海市文物商店藏
古航道舟(一五八五—六五五)原姓郑,福建泉州人。能文章,有时誉,事母至孝,母亡后出家,是博山无异元来(一五七五—一六三〇)的法嗣,先后主持浦城、建阳、江西等地的几大寺院,所以在晚明,他在福建、江西一带的声名极盛,但在收徒方面,却『如铁壁千寻,绝无肯诺』,因而渐江能够拜在他的门下,实在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从法嗣的角度说,渐江属禅宗青原下第三十七世。
清 渐江 天都峰图 99.9cm×307.7cm 1660 南京博物院藏
应该与汪沐日同时,渐江在福建皈依古航禅师,出家为僧,这一年,他三十八岁。出家后,他法名弘仁,号渐江学人、渐江僧;又号无智、梅花古衲。出家后的他在福建住了多年,除了习禅,也云游各地。
以下是他大致的行踪:
四十二岁,在南京。四十三至四十六岁,在芜湖。四十七岁,返歙,游黄山。四十八岁,复游南京。四十九岁,在南京,住惠应寺。五十岁,回歙,并在黄山云谷寺挂单。五十一岁,住在歙县五明寺,在休宁建初寺挂单,又回五明寺,往庐山,阻于雪,留鄱阳。五十四岁,渡鄱阳湖,游庐山,返歙,居五明寺。未数月,寻昔日游庐山时所脱下的残破草鞋,仿佛又要远行的样子,却在大呼佛号之后示寂,死时,仅得五十四岁。
以『甲申之变』为标志,明代的知识分子们经历了一场大变故。在这场变故中,有的在英勇地抵抗,有的自杀殉国;更多的人则是隐退山林,或在佛寺中安身─渐江走的便是后一条路。
在我看来,渐江同时具备两种身份:一是僧人,一是『遗民』。
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遗民』大概是最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遗民』身上所特有的一种『气节』,也非寻常文艺学所能理解。
清 渐江 幽亭秀木图 50.4cm×68cm 1661 故宫博物院藏
『凡怀道抱德不用于世者,皆谓之逸民;而遗民则惟在废兴之际,以为此前朝之所遗也……故遗民之称,视其一时之去就,而不系乎终身之显晦,所以与孔子之表逸民、皇甫谧之传高士,微有不同者。』(《归庄集》卷三)
身处变革之际的归庄所言甚确,『遗民』不同于『逸民』和『高士』,虽然他们有重叠之处,但『遗民』却是在国家政权发生变动之际,不服务于新朝。
生于一六一〇年的渐江,早年生活正值晚明最为黑暗与动荡的岁月,虽然他并未做过明朝的官吏,但是在一六四四年清军入关,接受过儒家经典教育的读书人如何面对异族统治,却成为考验士人的一道人生难题,也是每个人必须交出的一份考卷!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士人所面对的,无非两种选择:合作与不合作─要么承受变节投敌的耻辱,成为新朝的官吏或顺民;要么选择成为『遗民』,即:虽然仍旧生活在新朝之中,但是却拒绝变革原来的身份与态度以维持对前朝的忠诚。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十八辨『征士』之名实时,就注意到了『遗民』─不妨暂以『遗民』这一名称代指包括『逸』在内的人的复杂性:
『被征不屈,名为征士,名均也,而实有辨。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非无当世之心,而洁己以自靖者,管宁、陶潜是也;矫厉亢爽,耻为物下,道非可隐,而自旌其志,严光、周党是也;闲适自安,萧清自喜,知不足以经世,而怡然委顺,林逋、魏野是也。处有余之地,可以优游,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则韦、种放是也。考其行,论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则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在辨析名、实的同时,王夫之还顺便给『征士』即后来的『遗民』分了类,这大概也给我们研究『遗民』的性格,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参考视角。
而像王夫之这样明清之际的『遗民』的主动选择与承担,除了是其存在方式的一种选择之外,更意味深长地承担了士的另外一种职责:他们继承了中国的『士』的传统,并将自身置身这种传统之中,并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它的活力,虽然这是他们终生无法摆脱的困境和痛苦之源。
一般而言,比其那些死难的『义士』,『遗民』更注重于文化的传承与创造,人存则文化存,人亡则文化亡,为『遗民』提供了存在下去的坚固信念。
清 渐江 晓江风便图之一 256.5cm×28.5cm 1661 安徽省博物馆藏
《心史》一书的发现,在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八日,承天寺僧达始在疏浚枯井时,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函。打开之后,发现是南宋郑思肖的《心史》,外书『大宋铁函经』五字,内书『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十字,里面共包括他在南宋末年创作的《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久久书》《杂文》《大义略叙》等作品。从藏在井中到发现为止,计三百五十六年。达始将此书交给文从简,陆嘉颖将此书抄写后,开始流传。崇祯十三年,应天巡抚张国维将它刊刻出来,同年,新安汪骏声将它重刻行世,在唐王隆武二年,福建又将郑所南、谢皋羽二先生的《铁函心史》和《晞发集》合刻在一起,因而此书在明末清初的『遗民』中间,广为流传。渐江自己有一首诗说:
『道人爱读所南诗,长夏闲消一局棋。桐影竹风山涧浅,时时倚仗看须眉!』
清 渐江 晓江风便图之二
有艺术史学者指出,在画坛上,选择前者的画家,往往依附在正统画派之下;而选择后者,大抵属于独创主义之流。
但是如果仅仅将『遗民』理解为对前朝皇帝的忠诚,显然是一种狭隘的理解。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对前朝的忠诚,不如说是对文化尤其是对正统文化的忠诚,因而呈现为一种文化人格的担当。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可以用无数的事例说明,这些人在政治立场上的妥协或反抗,可以相对地说明他们在文学或艺术上的审美取向:文学家或艺术家,是根据自己的生命定位,完成自己的文艺风格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明末清初的风格上独创主义者艺术家那里,不是削发为僧,就是半隐半逸之士,即使像石涛这样曾经热衷于为新朝服务的僧人,最后仍然回到他充满辛酸的原点。
正因为这样的选择是一个时代的,是一个群体的,因而他们也会形成某画派或某群体,一些具有『共性』的主题和风格乃是他们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生命意识的表达,而这种生命意识,与平常没有发生朝代政权更迭时期的个人主义者,也拉开了距离。
例如,藏于故宫博物馆的《为旦先作山水轴》,作于一六六一年。在画的右上方,有署名『广乘樵』题的一首七绝。据汪世清考证,『广乘樵』就是一六六○年陪渐江游黄山的王炜(一六二六—一七〇一?),是歙县俞岸人。很有学问,工于诗,被时人称为高士。受画的主人『旦先』,名为吕应昉,是歙县吕村人。父亲吕时春(一五九九—一六四五)与金正(一五八八—一六四五)为同学,与江天一(一六〇二—一六四五)为友,当金正与江天一死难时,吕时春也『愤懑不食』而卒。王炜有一篇名为《吕先生传》的文章,就是记载他的事迹的。吕旦先为吕时春第五子,吕氏有业在江西鄱阳,吕氏即带了两个儿子携家居其地。渐江从歙县西上将游庐山,阻于雪不得入山,就与王炜会面,并在吕家『且读斋』作画度岁。今藏广州美术馆的渐江《始信峰图》,款题『癸卯春,弘仁为旦先居士作于鄱阳之且读斋。』上面亦有王炜的题诗,这不仅是乡谊或单纯的赞助性质,而且是『遗民』之间的惺惺相惜了。
清 渐江 桐阜图 91cm×27cm 1662 上海博物馆藏
『国变』断了渐江的婚、宦之途,他遁入空门;但在这里他也找不到他的知音,所以他纵游于名山大川;在名山大川那里,为了不虚度岁月,他拈起画笔,从中寻找真实的快乐。
他超脱于世俗的烦扰之外,遁入于大自然之中,向往于『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向往于『云山苍苍,烟水茫茫』,向往于『踏雪入山,寻梅出屋』。他既不像八大山人那样苦心地经营寺院,更不像石涛那样自称『臣僧』,而是挂瓢曳杖、芒鞋羁旅,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这一切构成了他清白高尚的一生。
渐江的一生是高洁的。这一生,就像他自己在《画偈》中所描写的,一辈子都有如晚秋的远树孤亭,落日薄山,归鸟已尽,而一溪寒月,却默默地照着渔夫的小舟。他超世,但是并不忘世。
这便是他,渐江的心境。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又回到歙县,住在太平兴国寺以及五明寺的澄观轩,一直到一六六三年死于那里。在这期间,程邃曾劝他还俗,但是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死前,曾留遗嘱,令于其塔前多种梅花,曰:
『清香万斛,濯魄冰壶,何必返魂香也。他生异世,庶不蒸芝涌醴以媚人谄口,其此哉!』
梅花的高洁,自然是渐江一生的最好象征。
在渐江死后,他的朋友们收集了他的遗作,共得七十五首诗作加以印行,名之曰《画偈》。后来黄宾虹又收了三十三首,名之为《偈外诗》。
渐江的诗,清丽淡远,一如他的画风。汤燕生在跋他的《江山无尽图》卷时说他的诗与皎然、孟东野相似─这是一种汇合了禅趣之清空与个人阅历之孤迥情境的诗风。为广其传,我引一些在下: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再颂斯言,作汉洞猜。』『阳春之暮,花光断续。翠微中人,须眉皆绿。』『连朝清恙,示近楞严。我爱伊人,枯毫忽拈。』『才出芦花来,溪光果如镜。一丝未忍投,忽作沧浪咏。』『林前落木多,风过如人扫。偶携几枝归,堪用供茶灶。』『先世久栽松,今晨初剪韭。应门知有人,不外烟霞友。』『南北东西一故吾,山中归去结跏趺。欠伸忽见枯林动,又记倪迂旧日图。』『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岩独杖藜。梦想富山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云林逸兴自高孤,古木虚堂面太湖。旷览不容尘土隔,一痕山影淡如无。』
以下则是收在黄宾虹辑的《偈外诗》中的几首:
『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亭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问,独余残沈写钟山。』『画禅诗癖足优游,老树孤亭正晚秋。吟到夕阳归鸟尽,一溪寒月照渔舟。』『疏树寒山淡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沈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
诗风的空灵并非全是由字句的雕琢而来的,而是在文字间自然流露出来的风格与韵致─这一方面来自于他高洁的品性,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真实生活的写照。
诗中屡次提到『倪迂』,即元末的画家倪瓒。
渐江的画风,主要就是建立在他的基础之上。换言之,无论是在风格上,还是在他的言论中,他都明显地受到倪瓒的影响──这种影响是那么纯粹而自始至终!我们看:『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云林逸兴自高孤』『老干有秋,平岗不断。诵读之余,我思元瓒』,以及『传说云林子,恐不尽疏浅。于此悟文心,简繁求一善』─他正是在倪云林这里,悟到了绘画三昧。
清 渐江 疏泉洗砚图 69.7cm×19.7cm 1663 上海博物馆藏
他虽然在简净上是受倪瓒影响的,但是在构图方面,却加入了自己非凡的创造!换言之,倪瓒对他的影响是在骨子里的,在形迹上,仍然是渐江自己。
高居翰在《中国绘画史》中曾形容说,渐江的画在最后,『便像一纸用细铁丝和玻璃建成的结构,纤弱而不具实质。然而它透逸出寂静的气氛,像是从稀薄的明亮的空气中看过去的一座敏感的抽象山景』。尽管,在他的画面上,拥有一些明显的『装饰意味』,但是,在画面的最后,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种来自于观察自然之后的『抽象』─正像高居翰所指出的,这也是一种回归自然。正如前面我曾经提到的青原惟信的名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石涛在《跋〈晓江风便图〉》中赞许渐江笔下的黄山──尽管石涛的黄山也画得好─『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泠然生活』。汤燕生题渐江《古槎短荻图》轴说:『运笔全标灵异踪,危坡落纸矫游龙。其期出世师先遁,对此残缣念昔容。老屋枯株,池环石抱。点染淡远,大似高房山命笔也。』又跋《寻山图》说:『观渐江画,如行高岩邃谷中,渚转溪回,遂与人世隔,真妙作也。』艺术的形式是一种精神的现象,而精神的现象又呈现为微妙的艺术形式;既把人格从不可思议的神秘中呼唤出来,也从不可思议的神秘中焕发出人格的光明到艺术形式中去。因此,在面对渐江这样的『禅画』时,人们看到的都是奇迹,或者除了奇迹,就是不可言说的秘密,一点一画、一波一折,都会因为它们是因笼罩在人格的灿烂光辉下而显得神奇不可方物。高瞻泰跋雪庄《黄山图》时顺便就提到渐江说:
『其性情与山水为一,其笔墨与天功俱化……好事者倘因雪公之图传,而并使梅花老衲之图亦传,则黄山两僧,又不在贯休、巨然之上哉?』
汪济淳跋《渐江卧龙松图》:『渐公画卧龙松,于黄山卧龙松绝不相似。然笔法高严,正妙在不似。盖黄山奇奇怪怪,即有一松一石,有不容强似者。必欲求如小儿团泥作戏具,但可发噱耳。天下事以离得合者何限,未可为不虚心人道也。』
『妙在不似』并非是真的『不似』,而是与客观的物象大踏步地拉开了距离,并把它移植到能忽然一闪间就全露出真面目的神秘氛围中去,这一切,都在一种不可穷尽的状态中瞬间完成。
在一幅名为《墨笔山水》卷的卷首,渐江这样题道:『辛丑十一月度腊丰溪之仁义禅院,落落寡营,颇自闲适。日曳杖桥头,看对岸山色,意有所会,归院砚冰始融,率尔潦草。渐江弘仁。』他的绘画,是对自然的参悟,『意有所会』。体现一种来自于闲寂中的回味。
黄宾虹《古画微》中拈出了渐江的『静悟』对他的画所起的作用:『画法初师宋人,为僧后,尝居黄山齐云,山水师云林。王阮亭谓新安画家多宗倪黄,以渐江开其先路。画多层峦陟壑,伟峻沉厚,非若世之疏林枯树,自谓高士者比。以北宋丰骨,蔚元人气韵,清逸萧散,在方方壶、唐子华之间……论者言其诗画俱得清灵之气,系从静悟来。』
这也许就是为倪云林的绘画所不具备的素质了。
所以,在禅宗的『不立文字』之外,他以画名世。他的画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那个时代的伟大代表,即代表了他的画是他的心灵在与造化交相作用以后的一种『意象』。而其中起主要决定因素的,是前者,即画家的心灵。
渐江给我们的印象正是:超脱于传统,而执着于造化;超脱于物,而执着于心;超脱于颜色,而执着于风骨;超脱于繁缛,而执着于简淡;超脱于雄浑,而执着于清奇;超脱于豪情,而执着于冷静……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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