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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平凡世界里的意义重寻——卢沉当代都市人物画艺术简论

时间:2019-07-11 09:11:56 来源:《荣宝斋》2018年03月刊 作者:马明宸   0

卢沉像

  卢沉与周思聪一样,他们都是新中国美术院校培养出来的二十世纪优秀的艺术家,他们都在学院里接受了扎实的造型训练,经历了一九四九年后的“前三十年”的主题性创作阶段,并且还都创作出了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作品,但卢沉与周思聪在当代艺术史上的价值更多的还是体现在中国社会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后三十年”之后。卢、周二人作为人物画创作领域里的中坚力量,他们在艺术走出主题性束缚之后的中国人物画艺术领域里的探索与实践更具艺术价值和理论意义。尤其是卢沉与周思聪在艺术风格取向上分道扬镳之后,周思聪转向了少数民族人物画题材,卢沉则仍然坚守在描绘文明中心的当代都市人物。而卢沉对于当代都市人物表现的选择,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概言之,卢沉实现了在都市人物题材坚守之中,由政治主题向生活主题的转型,以及造型方法的转换探索和笔墨形式向传统的回归。

一 从英雄时代到平凡的世界



马明宸绘制的卢沉先生像

  改革开放之后,传统中国画又面临着一个戏剧性的转型。从二十世纪之初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书写闲情逸致为母题的传统中国画因为不能反映现实和表现时代主题而面临着危机,被强迫要求转型,以反映现实,表现政治主题。于是传统人物画一方面因为利于表现社会主题而大兴,另一方面又面临着被“改造”和被“变革”的命运。在“前三十年”,所有的中国画家都在致力于用传统中国画来表现现实和反映政治主题的探索,并在借鉴西画、表现社会主义现实建设方面摸出了一些门径。那么在历史进入了改革开放后,政治对于社会的主宰放松,所有的艺术又都面临着回归本体、淡出政治主题,这个时候人物画又亟需再度转型,需要走出主题。这真是政治与文化间的悖论,亦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无法推脱的宿命。这次转型对于人物画来说,作用也是双向的,一方面淡出主题使人物画回归了艺术本体、获得了自由,但同时也面临着危机。原有创作生态环境的丧失使人物画家面临着生存危机,更让艺术家们不知所措,不知道要表现什么,在方向上陷入了空白和迷惘。本来人物画是表现政治主题的,是歌颂英雄和领袖的,要表现社会政治新貌的,题材和主题以及方向都极其明确,画家们都已经习惯并得心应手。一旦不表现这些了,人物画还能画什么呢。


1977年,卢沉在内蒙古写生

  “后三十年”前期的艺术出现了两个重要的风潮。一个是表现少数民族题材。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物画家都转向了表现文明区域政治中心之外的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黄胄、叶浅予艺术的复兴,以及周思聪、艾轩探索的转向等等都是这种典型表现。因为少数民族题材是轻松主题的典型载体,是由主题性向形式美转向的绝佳选择,所以这一题材的作品几乎垄断了这个时期的整个人物画坛。


1979年,卢沉、周思聪夫妇在黄山写生

  人物画领域里的另外一个重要现象就是传统古典写意人物画的复兴。因为社会思潮的解放以及传统文化的升温,人物画又以回归的形式实现着对第一次转向的反拨。以描绘古代传统的圣贤儒道以及文化名人题材成为一时的取材风向,姚有多、程十发等很多人物画家都涉足这一领域。这也同样是卢沉艺术的一个取材内容。以古代人物来寄托传统情怀,书写文人的闲情逸致,成为一个时代风潮。在这种情况下,当代文明中心的现实人物却忽然间成了空白,正所谓古人好画、今人难描。当然这个时期也有些还在延续着工农商兵学和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但是却因为历史已经翻过这一页而显得不合时宜。在这种文化语境下,艺术家们不知道用当代现实人物来表现什么,所以大多用古人和边区来回避现实。


2001年,卢沉在平西府画室内留影

  此种时代背景下,卢沉却用他的艺术实现了对于现实人物题材的坚守。这在“后三十年”的文化背景下实在是个颇具胆识的举措,他的独特性因此也就彰显出来了。卢沉经历过英雄人物的创作时代,创作过红色经典作品,也画过古典人物系列,还尝试了现代水墨构成,但是卢沉最终没有放弃他的当代都市人物题材。他的艺术表现出了对于现实的坚守。而且卢沉的当代都市人物画创作的主题也随着社会时代主题的转向而发生了转变,他从表现工农商兵学的英雄赞歌一下子转向了城市公民,进入到了一个平凡的世界。他描绘都市里的市井小民们平凡而普通的日常生活,如他们遛鸟逛街、醉酒唠嗑、下棋论道。这里的人们不再说红书、政治斗争,而是在练气功、下象棋,在应付平凡的世界和庸俗的人生。这种人生当然有其存在的价值,值得表现,可以描绘并在自我观照之中寻求生活的意义,把握人们现实生存的依据。这是个更大的主题转向。卢沉在别人认为没什么可画的平凡的世界之中,为平民写照,并寻找生存的意义和平凡的世界里的诗情画意。相比之下,周思聪虽然转向了少数民族题材,但她还是不能从沉重主题之中解脱出来,仍然在主题上延续她前期的痕迹。而卢沉在这方面却表现出他宏大的创造力和艺术胆魄。

二 价值观转型期的意义重寻

  卢沉对于当代都市人物的表现并不仅仅是一种题材的固守,同时他还实现了探索主题的转向,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转折。卢沉的这一系列创作尽管描绘了当代的都市生活,但并不是世态风俗画,也不是一种文化记录,而是超越了外在皮相。他企图来表现这种平凡的世界里的繁琐和平庸的生存状态,呈现当代人的生活心态和思想感情。



卢沉 机车大夫 269cm×135cm 1964

  “文革”的结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完结。在此时代里,政治标准高于一切,整个社会都生活在对于领袖的个人崇拜和竭诚效忠之中。文学艺术家都是文化工作者,物质和经济贫乏都不是他们面临的最主要问题。但改革开放后,这一切都失效了、过期了。人们一下子都陷入了信仰的空白和存在价值的真空之中,找不到活着的依据了。卢沉顺势而出的这一系列人物画作品正是呈现了走出英雄时代的当代平凡世界里人们在丢掉了偶像、打破了崇拜之后的信仰迷失和心理错位,他们在总体上是迷茫的,甚至是苦闷的、无助的。实际上,当人把自己从客位推上主位的时候,总要经历痛苦和迷茫,空白和转换。面对开放新潮和传统复归的多种思潮冲击,不少人是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并苦闷彷徨。而卢沉笔下的当代都市人物正处在这种状态之中,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多是以饮酒来自我麻醉。


卢沉 来京上访的小民百姓 100cm×100cm 1980

  作为体制内的艺术家,重大主题和主旋律要求还不能有太多表现负面的东西,这也是很多艺术家避开现实人物题材的主要原因。他们不敢触及现实的迷惘和困惑,也没有人敢于表现和敢于言说。而卢沉是生存于其中最早觉悟和表现的艺术家。这不仅需要胆识,也需要坦率和纯真。从此中,可以看出他作为艺术家的可贵之处。


卢沉 布袋和尚 68cm×68cm 1981

  卢沉的艺术还并不仅仅是以呈现这种迷茫为终极目的。其实他还是想进一步表现人们在走出了领袖崇拜和英雄偶像的笼罩之后,力求在平凡的世界之中对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进行重新寻找精神寄托。这是卢沉当代都市人物画艺术表现的更为深沉的主题,也是他更加深切的人文关怀。人们在进入以经济和文化本位为主题的社会形态之中应该如何自处,新的生活目标和理想是什么,存在的依据和状态如何,精神观念如何转型,新的价值观如何确立,这些都是空白、需要重建。这一时期,一方面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发展经济,调动人们被压抑了多年的物质经济生活欲望;另一方面社会上也出现了文艺的复兴,一大批的文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涌现出来了。他们启蒙人性、重建理性,在鞭挞假、恶、丑之中重寻真、善、美,确立新的价值标准、审美观念和道德准则,重塑时代精神,为人们重新确立信仰,寻找生活的价值和依据。当人们放弃掉了原有的思想觉悟、政治标准之后发现,其实生活还有很多更加丰富、更加深层的人性内容需要袒露、呈现和张扬,如性情、意趣、人格尊严、隐秘心理等等。从畸形的政治人回归到健全的个性人,这是比政治标准更加丰富、更加多元,也更见深广的艺术表现空间,需要得到表现。


卢沉 杜甫诗意图 69cm×69cm 1985

  人们从盲目崇拜、人际斗争与禁欲苦行中挣脱出来。他们开始关注、追求和返观内视自己的身体健康,精神心理完善,开始把精力重心回归到个人的理想奋斗。精神和物质生活的追求不再是禁区,不再是“个人自由主义”和“走资路线”,而是光明正大的个人权利和社会潮流。时代也从社会整体的宏观政治本位转向了社会微观个体,个人的自由尊严、独立个性,良心福祉等成为主题,这是人性的回归、个体的觉醒。卢沉正是把自己的描绘笔触从英雄转向了普通市民身上所蕴含的丰富而多元的深层心理情感,有阳光,也有痛苦和迷茫、平庸和琐屑、平凡和渺小。卢沉对这些内容的表现和探索,其实就是在经历了目标和方向迷茫之后对价值观转型的引领,是对意义的重寻和精神的转换。他笔下太平盛世人物的闲情逸致、自在自得,甚至庸俗和无聊,希冀与迷茫,这些都是对于自由独立个性、人格尊严价值的肯定,是对人之作为人存在依据的唤醒,是为自己找回生活的意义和存在的本体。卢沉敢于触及现实生活,用自己的艺术与时代、社会相作用。从这点来说,卢沉是以艺术的形式在审美领域里肯定当代生活的意义和价值,肯定自由独立人格尊严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启蒙艺术家之一。

三 形象的解放与笔墨的回归

  卢沉作为新中国艺术院校培养出来的艺术人才。在他那个年代,由于社会原因,关于传统虽还处在一种隔断和违碍状态,但还没有完全切断。等呼吸到改革开放的自由空气时,人到中年的卢沉开始主动追溯传统,并在自己的创作路径上向传统回归,并在传统之中寻找可资借鉴的创造资源。



卢沉 草原落日 68cm×69cm 1986

  因要表现平凡的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之相以及凡俗小民的生存状态,因不用再歌颂英雄和伟人,此时的人物形象也就不用再那么正面的严谨和写实。这种时代题材坚守和主题转向使得卢沉的人物造型发生了变化。他在形象上突破了写实,进入了变形和夸张,从而拉开与前期英雄人物之间的距离。实际上,当时人们在这种自由随性思想状态下的生存样相就是这样散漫放纵、千奇百怪,有各种各样的面孔,各式各样的形态。卢沉画面上的人物形象解放了,不用再“高大全”,也不用再“假大空”,表现出了渺小、庸俗和平凡,甚至无聊苦闷。这种变形的人物形象其实也正是当时思想解放、人性回归之后的真实状态,是在全新主题下的真正写实。从艺术家的角度来说,卢沉的当代都市人物画艺术强化了抒情色彩和主观表现,所以同样也走出了客观的写实。在其变形之中,凸显出来的是人的真实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另外,卢沉这一批当代都市人物绘画系列创作还放弃了叙事和情节设计来表现散淡无事的存在状态。他把表现重心转向情感抒发和本性流露,在无事可叙、百无聊懒之中显出人的性情和本真。


卢沉 东坡中秋词 68cm×69cm 1986

  卢沉的当代都市人物系列还有一个重要的转变那就是对传统笔墨的回归。在卢沉早期的学院教育和主题创作之中,线条和笔墨都是辅助元素。这一时期,其线条较为谨细,甚至是因服务于形象塑造而有些刻板呆滞,其用墨也大都依附于体积和明暗关系。但是到了这个时期,卢沉反而意识到了传统的重要和优长,他开始补习传统这一课。在这个系列的创作中,卢沉开始强调笔墨的独立表现作用。在其当代都市人物画系列作品里,卢沉的线条奔放潇洒、酣畅沉着。因为有着扎实的造型基础,卢沉的线条洗练却又紧扣人体结构,因而沉着入骨,不浮漂,富于分量,给人以铁画银钩的感觉。在用墨上,卢沉还注意发挥用墨的多种效果,把传统花鸟画的笔墨灌注到人物画之中,适当借鉴当代水墨表现技法,因而其用墨的表现力得以大大增强,并作为独立的表现元素而彰显出来,灵动且富有气韵。在艺术形式上,卢沉大胆地引进书法入画,随意挥洒的文字成为其画面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不拘形式,汪洋恣肆,与其画相得益彰。可以说,这些元素都强化了卢沉笔下当代都市人物的传统气质。他力求把民族精神、传统底蕴都灌注到当代都市人物形象之中。


卢沉 国魂 45cm×48cm 1988

  卢沉对于形象的解放和对于笔墨的回归其实是在整体上对于传统精神和民族风格样式的回归,只是他这种形式回归是用在了当代都市人物题材之上。用传统的笔墨表现当代都市人物,有很多技术问题,卢沉尝试了并且还力图把古典人物画的情致灌注于其中,在意境与格调上面拓展境界,袒露人性。从这点来说,卢沉的传统回归不是倒退,反而是一种大胆的发展和演进。


卢沉 江汉思归客 41cm×50cm 1987

  中国画发展的确具有滞后性。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艺术家们因不知道如何表现现实的社会主义建设而被迫改造。等被改造的习惯了时,社会又进入改革开放的转型阶段,此时画家们又因习惯了写实和叙事而对新的转型不知所措。于是,无事可叙的平淡世界里的平凡现实生活成了一片艺术表现的空白。因为一旦不再叙事和歌颂,人们就不知道现实中什么可画,不知道什么值得再画,所以大家都钻进了古人和边疆。唯有卢沉没有回避这个课题,他拿起笔,直面现实平凡的世界,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这也是卢沉当代都市人物系列艺术在画史上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本文作者系北京画院研究员)
(期刊责编:李向阳)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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