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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芜园——吴辛甲、吴昌硕父子故居考

时间:2020-07-06 21:26:44 来源:《荣宝斋》2018年09月刊 作者:梅 松   0
  芜园是吴辛甲(一八二一——一八六八)、吴昌硕(一八四四——一九二七)父子在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的废墟中,于安吉县城中营建的一所住宅。在这所住宅中吴昌硕完成了娶妻、生子等人生大事,以致他后来侨寓苏沪等地时,也常在梦中萦怀芜园,成为其浪迹天涯的心灵寄托之所在。

一 关于芜园

  关于芜园,最为详细的记述莫过于吴昌硕早年挚友施浴升(一八四八——一八九〇)的《芜园记》:“吴子苍石,今之惇朴士也,其为人不事修饰而中情纯一。居安吉城之东北偏,有旷地数亩,辟以为园,名之曰芜园。光绪四年(一八七八)秋,友人浴升来主其家,盘桓于园者旬日。见夫花卉草菜乱杂并植,足迹之余皆菅苇,书室之外所谓台榭陂池为园所必有者,或阙或仅有而不加饰。而吴子啸傲其中,若菟裘焉。乃喟然曰:芜之时义大矣哉!田畴以芜而存,草木以芜而生,天地以芜而万物成,人以芜而永保令名。不思夫大同之世科!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幼有所长,熙熙焉,皞皞焉,于时人各遂其生,不知善之可趋,不知恶之可惧,禀天地之气,林林然,芸芸然,亦如庶草之繁芜,自华自实已耳。迨真性既漓,浇风斯扇,于是有圣人出,为之防制,为之整齐,欲使反其本而适足济其伪。吾见夫修礼貌、慎仪节、言道义、美文章,类皆圣贤其外乔蹠其中者也。夫至圣贤其外乔蹠其中,其心之芜实甚,乃视之固秩然可观。孰若率性而行,任天而动,不致饰于外,不内疚于中,贸乎若愚,渊乎若虚,无荣无辱,无毁无誉,与大化相周旋,以天地为籧庐,夫然后可保吾真,而游情于太初。吴子为人,盖芜其身,而全其心者也。故不以嘉名锡是园,而氏以芜。抑又闻之,芜有丰义,草芜而丰其种,人芜而丰其德。能丰而后可大,故又有大义。大者芜之积也。不芜则不能丰,不丰则不得大,自然之理也。噫!世之辇山石、沟涧壑,穷极人力,以为游观者,自谓吾园一成,为子孙百世之业,乃不旋踵,而华屋山邱忽焉易主,徒使人感慨深之,何若斯园留不尽之天,为淑身之地,以彼视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辩之者。虽然,吴子亦慷慨士也,天下有事,方当出而展其才,非终老是园者也。然则园之芜也,殆有不能不芜者在。兹因吴子之属而记之,亦以见吾儒之寄託,固在有异乎恒情也。”
  施文写于一八七八年,是年吴昌硕三十五岁。从文中可知芜园位于安吉县城东北隅。之所以取名“芜园”,是因为“芜有丰义”之故也,即“草芜而丰其种,人芜而丰其德”。因此,所谓“芜园”,实际上是就是“丰园”也。吴昌硕请人撰写《芜园记》,不只是施浴升一篇。据《石交录》钱国珍(一八一三——? )条下可知,当年钱氏也曾撰过一篇,可惜目前难觅其踪影。还有朱镜清(一一八四九——?)也撰过一篇,保存在《芜园图》后,惜录本讹误颇多,而《芜园图》原本又不知所在,无从比勘。为保存文献,不妨移录如下,聊胜于无:“吴君苍石,禀性以榘,得气之清,擘笺经诗,砑纸篆字。近游江左,薄官吴下,假馆于余外舅之抱罍室。适仆亦自秋曹改外,需次苏台。虚堂接席,谭笑时同,小阁欹枕,囗咏无间。听鼓之暇,杂之以谐谑,托筇而出,要之登眺,顾心恋故园,每多遐想,娄倩好手,为写新图。一区低洼,黄堆菜烂,数椽突兀,绿补蕉迷,染渺渺之清愁,织荒荒之小景。启鐝示我,恨然何已。盖君籍隶安吉之县,家鄣吴之村,门与云齐,屋偕古月。既遭离乱,顿致荒徒。生涯瓠落,踪迹蓬转,爱就邑城而卜宅,背市厘而结宇。讴堪盟隐,鸭不恼邻井□;近亦无嫌,履□置教得所。旁故有隙地数十弓,辟为园圃,氏之曰芜。白板双阖,环之以流水;绿阴四匝,润之以湿烟。怪石僵立,势若拿攫,蔓草绿步,态逾丽糜,松老半髡,柳轻解舞。虫宛絮于阶砌,□忽啼于庖湢。或值呤侣乍来,酒朋戾止,布席而坐。开尊以谈,岩笋登盘,溪鱼饤座,蔬红雪果,芥绿霜馀,为禾课晴,依竹话雨,遭聊浪之趣,极淋漓之致,是亦山居乐事也。彼如布金驰埒,取□陷楹,置□以悬,为甍作镇,栏碧滃雾,红当风。亦既三沼五亭,时勒其□饰;九柯十匠,几疲于经营。泯嘲平漯平之嫌,无□炀坎之虑。庀兹崇构,岂不甚善。然而醒酒之石,已迻于佗人;怡颜之柯,易雕于暮岁。风月无恙,林木□非,重以劫火烧城,军锋屯野,烟销遗迹,雨蚀前尘。冤磷闪青,认金张之池馆;残灰锄里,半许史之楼台。胜侣云游,清景不再,孰若兹之,一邱小筑,不畏巧偷,数幅零谦,何息豪夺。但得杂花野树,便足山栖;尽教冗雨阑风,九饶画意。君夙妙呤咏,最工镌刻。屑琼为句,珠玑霏于行端;屈铁作笔,虬螭走于腕下。乡心互诋,促倦眼以□开;宦海易沉,问抽身其何曰。仆家荻港,去所谓芜园者不百里。佗日回帆,早退打桨,相迎尔室,非遥吾可□,倡训往复,致足乐已。然则斯图也,庶几归心可证,宛岭《招隐》之篇;后约莫忘,留作寻幽之券云尔。”
  朱镜清,字至堂,号频华、平华。归安(今浙江湖州)荻港人。同治九年(一八七〇)庚午举人,光绪二年(一八七六)丙子恩科进士,授翰林。辑有《礼记》四十九卷。朱镜清是吴云(一八一一——一八八三)的五女婿。这篇《芜园记》写于一八八一年。根据下文中所引朱镜清题跋款语可知,吴昌硕与之相识至少可以追溯到一八七四年。朱镜清与张行孚(生卒不详)、施浴升、吴昌硕均是俞樾(一八二一——一九〇七)主持下的诂经精舍学生。朱镜清在诂经精舍的时间约在一八六九年至一八七〇年前后,与吴昌硕入学时间相去不远,因此两人的相交,很有可能就是在杭州诂经精舍读书期间。另外,关于芜园的建设经过、大小、方位,吴昌硕亦有文字可资补充:“朴巢之东,隙地三亩,草色青黄,与时枯荣,缭以周垣,强名曰园。故初未有,是有之自同治丙寅(一八六六)始。余故宅在孝丰之鄣吴村。南宋时聚族而居,田庐自适,生齿日盛。迨粤氛缠浙,乡里皆虚。户口四千馀,生存仅二十六人。余大母、母氏、余妇及弟妹殉焉。乱既平,先君子挈余属安吉城,因买朴巢为读书地。奉讳以来,继母率妇及两孩以居,而余浪迹四出,以刻画金石治生。岁入或有馀,就其中南植梅竹,北筑南轩,佈置草草,又常不获在家,因名之曰芜园,盖妇稚茕茕,不遑事溉,葺其芜也。固宜频年归省,幸轩不加漏,而梅竹渐以蕃,殆雨露之养,是天之未欲其芜,而余不能辞其芜之咎也。吁!读《归去来词》,切有愧于陶令矣。是为记。”
  根据此段文字可以知道,芜园始建于同治五年(一八六六),是年吴昌硕二十三岁,这时候吴昌硕父子两人结束了因太平天国战争带来的流离失所生活。前一年,也就是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吴昌硕的父亲吴辛甲复娶继室杨氏。六年后(一八七一)吴昌硕娶妻施酒(一八四八——一九一七);三年后(一八七四),长子吴育生;五年后(一八七六),次子吴涵生。这时其父吴辛甲已经去世多年,家中唯继母和妻、子四人长居,而吴昌硕则为一家人的生计在外四处奔波。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吴昌硕携家定居苏州,自此与芜园告别。由此算来,吴昌硕一家在芜园所住的时间长达十六年之久。
  案文中所云,芜园仅三亩之地,仅“破屋数间外,老树丛竹,山石犖确而已”。朴巢在芜园之西,为吴昌硕读书之所;吴辛甲所居的南轩则在芜园之北。吴昌硕寓居上海以后,在为日本人所撰写的《六三园记》中提到:“余亦有园,曰芜园,在吾里。丛篁古梅,不修治者久矣。以视斯园,广狭虽殊,然一丘一壑,皆在天壤,余魂梦亦思芜园也。”从中我们可以知道芜园内有丛篁、古梅。关于古梅,吴昌硕在《为香禅画梅》(笔者注:香禅即潘钟瑞,一八八二——一八九〇)诗中曾提及:“梅溪梅树涨山野,移种记拔芜园沙。芜园劫馀有老物,补卅六株争槎枒。别来梦想不可见,故乡隔在天一涯。前年腊月暂归去,著花犹来过邻家。”
  可见芜园有古梅,劫余犹存,太平天国战争之后,吴昌硕又补种,共有三十六株之多。关于这株劫后老梅,吴昌硕在《芜园老梅,古苔鳞皴,横卧短墙作渴龙饮溪状。每风吼花落,疑欲飞去。天寒大雪,最繁枝压折坠邻家,击槛悲歌,无以喻我怀也。忽剥啄声甚亟,邻翁瓮水养折梅,亹亹然抱观,冻蕊残英与白须眉相映。向予嘐啁,自谓能惜花。予笑谢之。嗟乎,当梅折而未残,缠以麻,封以泥,春气发生,犹得相联属。今断置瓮中,不过为几案间数日玩,失其性矣。对景写之,并题长句志懊》一诗中所云甚多:“芜青亭底猾蛟宿,吸水能尽马家渎。苍然皮骨化古梅,岩石一穿身一曲。记得别时花落时,萧萧散散芜园屋。主人出门慰幽独,付托邻家多种竹。昨宵入梦花光寒,恍踏愁云仰崖谷。李杜交情世难得,况尔梅花最忌俗。邻翁叩门报大雪,竹固依然梅受辱。万花未落一枝折,树脉已断胶难续。黄泥破瓿两手抱,冷蕊丛丛冻香玉。邻翁惜花翻助虐,我欲呼天罪滕六。风寒月落春夜深,应有花魂根下哭。淡墨聊当知己泪,貌出全神此长幅。残鳞败甲好护持,莫再人间遭手毒。”
  诗中所云,乃老梅遭大雪所压,折坠邻家之事。还有吴昌硕五十五岁时所画的一帧《寒香图》题云:“芜园遍植梅树,残腊春初竟吐芳蕊,红白掩映,天半烟霞,朝晚烘襯,隔窗视之如五色玲珑玉也。后出赁庑,于外庑中求一树一花不可得,乃任意写红白两株悬之几席,如对芜园。泉明先生所谓情聊胜无耳。光绪廿四年戊戌(一八九九)腊八日,吴俊卿。”
  跋中形象的描绘了芜园梅花盛开时候的情景。吴昌硕于梅颇有情愫,生平咏梅写梅不计其数,死后犹要求埋葬于梅花香雪海的馀杭超山。关于丛竹,吴昌硕在《万竹草堂读书》立轴中也有提及,云:“谁家多竹门可款。芜园多竹,而许其款门者,唯朱山人(笔者注:朱正初,一八三二——一九〇四)一人。昌黎此句,似持赠昌硕者,书以补空,谁曰不宜。”除了丛竹、古梅之外,芜园内还有明代古茶花一株,见吴昌硕一九一四年所绘《古茶花立轴》,其题款云:“予家芜园有古茶华,明时物也。”

 

任伯年 芜菁亭长 浙江安吉吴昌硕纪念馆藏

  芜园之内的建筑除了朴巢、南轩之外,还有芜菁亭、破荷亭等,故吴昌硕有芜菁亭长、饭青芜主人、破荷亭长之号。所谓芜菁,即俗称大头菜者,贫可充饥丰可腌制作下饭菜,芜园之内当遍植此菜。任伯年有《芜菁亭画像》一帧现藏安吉吴昌硕纪念馆,草堂疏树,一派萧森的气象。另外吴氏亦有“芜菁亭长、饭青芜主人”一印印款所述,可资补充:“余既辟芜园,又缚草亭为延眺处。每当霜落风高,万象森露,与松柏同青青者惟此芜耳。已卯(一八七九)冬仓硕刻于朴巢。”由此可知,芜菁亭确有无疑。关于破荷亭,吴昌硕有一篇《破荷亭记》存世,这是吴昌硕早年的文字,不妨亦移录如下:“予喜画破荷叶,满纸黑气,不着一花。自以为雪个、青藤外,得未曾有。客争曰:物贵整不贵破,先生反是,何邪?应曰:夫画者,状物之神耳。古人以意到笔不到为上乘禅,客奈何未闻乎?且予酸寒尉也,拥破裘,坐破氈,弹破琴,食破砚,无一之不破,宁独荷叶尔邪?予不破之嫌而客顾嫌哉。必若客言,则必富且贵然后可,予不敢请矣。客默而退。回视芜园,高阜有亭失修,杂树迸出,破焉不可收拾,就其破而支撑之。捡所画破而黑者,张于亭上,焚香默坐,炎氛顿减,自谓羲皇上人不啻也。遂以破荷名无亭,铭曰:亭破在阜,破荷在手。不破不丑,焉亭之有。千年万年,破荷不朽。”
  从文中所述,所谓的破荷亭,实际上很有可能就是芜菁亭。一亭数名,古人也常有,不足为奇。另外,在《朴巢印存》还可以发现许多吴昌硕早年在芜园之内所取的字号斋号,如:芗圃、香补、梦香斋主人、梅花主人、泛虚室主人、白苇花馆、听蕉吟馆、金钟玉磬山房等。这些斋号大多与芜园内所植植物有关,如芗圃、香补、梦香斋主人、梅花主人与梅花相关;听蕉吟馆与芭蕉相关;白苇花馆与苕溪两岸的芦苇相关;而金钟玉磬山房与附近的金钟山、玉磬山相关。其实吴氏的这些斋号,大多都是空中楼阁罢了。

 

张维振手绘《芜园图》

  芜园而今已经荡然无存,据说是毁于抗日战争之际。现在只能从后人的回忆中,去构想其当年的风貌,缅想前辈的风流遗韵。《安吉县志》中有一帧《芜园图》,是张维振先生根据回忆手绘的,接近实景。他在致《安吉县志》(一九九四年版)的主编徐文彬信中说得很清楚,不妨移录如下,聊供参考:
  “文彬乡兄:寄上‘芜园’画稿,童年在园内逗留嬉耍,记忆犹新,并征询了堂兄维熙(他接触仓硕先生较多)和仓硕先生的房屋管家叶逊先生的学生‘荣泰丰’布店的学徒刘豪(思文)同志(老红军待遇新四军老战士)。
  “芜园西首三进正屋系仓硕先生房产,店面三间,荣泰丰二间, 生生昌烟店一间,有声望士绅去芜园由生生昌烟店(金姓)出入,南围墙边门,系孩童佣人出入。芜园内平房三间坐北朝南,花格木窗,陈设古朴雅致,东、南、北三面围墙,南首是一西通街面,东通张姓炉子祠堂。地基至东门(迎春门)芜园距东城墙约二百公尺,城墙脚有一池塘名张家塘,有一亭与张家祠堂一起毁于太平军战义。围墙北首是桑树和茅舍竹园等。此稿因角度关系,南围墙折断剖面,石板路是弄堂。明天(十八日)我去望江山疗养(七天),先将缩小稿寄上请提意见,作修改及技法上的加工,专此,祝安。维振  六月二十七日午。”

二 吴昌硕的芜园情愫

  芜园在吴昌硕心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对它,吴昌硕有着很深的情怀,其一生中最不能忘怀的就莫过于芜园和章氏夫人了。特别是芜园,吴昌硕在早、中、晚年均有诗多次吟咏之。如《芜园图自题》便是较早的一组文字,这对于解读吴昌硕早年思想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故不避繁琐,移录如下:
  “大钧无遗泽,万物遂其私。荣悴闲不同,亦复得安之。芜园何所芜,人与芜园期。即此足容讬,荒陋安足辞。遥遥望白云,慨然发长思。
  “寂寞山城隅,地偏荆榛长。赤手把长鑱,种竹开茅堂。念昔归仁里,高会兹允臧。沧桑人世殊,三径久已荒。卜居桃城中,未殊居故乡。故乡虽未远,易地心忧伤。邱垄望不见,四山云茫茫。
  “生我母云亡,抚我母尤瘁。三复哀哀诗,益痛灵椿逝。手泽鲜故书,杯棬无旧制。敢谓子克家,析薪惧重寄。茅屋八九间,庶无尘鞅累。愿为陇畮民,潜修足自遂。
  “家食苦不给,买舟湖海游。读书未十年,窃愧升斗求。妻孥守荒芜,谷鸟鸣啾啾。人生天地间,局促宁自由。
  秋风日以凉,秋草凄以绿。亦复爱吾庐,携图寄遥瞩。煮字未疗饥,一身徒仆仆。吁嗟梅与菊,终年长濩落。
  “归隐既未能,披图空神往。念我手植梅,及今应一丈。桑柘旧时阴,先人所长牧。几年未料理,出门徒惘惘。客中虽云乐,故园终萧爽。何日抛微禄,永作芜园长。岁寒以为期,赋诗作息壤。”
  此时其父已亡,而养母犹在,一家数口全赖吴昌硕,生计之劳实在是太辛苦,况且战争刚歇,自己正想静下心来读书,却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残酷,衣食奔波。此时他尚无能力拖儿挈女,故父母妻孥仍在芜园,自己一人独闯天下,作此芜园图,想必是聊慰客中相思而已,故园之中的妻孥亲友以及一草一木无不时时梦牵魂绕。生活之重担使吴昌硕在芜园之中歇脚的时间和机会越来越少,不得已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别芜园》,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虚亭会百泉,破屋漏一雨。用是名芜园,容膝欣得所。梅竹气萧森,莓苔上庭庑。荒凉半亩宫,经营劳我父。我父既云亡,我身委羁旅。离声墙外禽,行色烟中橹。饥寒驱做客,独行忘踽踽。在昔罹烽火,乡闾一焦土。亡者四千人,生存二十五。骨肉剩零星,流离我心苦。纸巾荒山里,流毒聚豺虎。通问无亲朋,衡茅自宾主。高堂念游子,妻孥守蓬户,昨归今出门。一别一寒暑,相知定何人。茫茫向江浒,读书愧未成。好古竟何取,男儿好身手。何不拔剑舞,区区谋一饱。坐受众人侮,沧波洗两眼。豪气郁难吐,回头望乡里。高歌聊激楚,携家苦无力。所至则龃龉,何时随狙公,故山拾秋芧。”
  吴昌硕在外为衣食四处奔波之际,最不能忘怀的是芜园和芜园的妻儿老小。因此芜园时时入梦,如《芜园梦中作》:“东邻西邻携酒壶,南枝北枝唬葫芦。绿竹满庭自医俗,青芜作饭谁索租。眠展蕉荫叶叶大,坐听簷雨声声粗。梦醒灯火逗寒碧,城头曙色翻雅雏。”
  诗中宛然可见芜园之实景。邻里之间其乐融融,园中绿竹满庭、青芜作饭、雨打芭蕉无一不入梦怀。又《梦芜园》:“花影朦胧石相颓,手栽松栝不教摧。履綦菭老容蜗迹,池月珠圆误蚌胎。健抵地行仙叱杖,狂陪天醉客倾罍。在堂蟋蟀关情甚,秋雨秋风破梦来。”
  与前诗夏季之芜园不同,这是秋季之芜园蟋蟀在堂,秋风秋雨,以此入梦又别是一种怀抱。又《忆芜园》:“蜗壳开堂皇,骚心乱风雨。书亡孰藏壁,党树各寻斧。瞢腾道何在,郁勃气频吐。悠悠复悠悠,煎煼镇肠肚。青芜十畮宫,经营劳我父。楼缚竹代陶,树种雨培土。清苕篆寒沙,玉磬(山名)折平楚。枕倚来羲皇,鼓击御田祖。残书宝瑚琏,旧学张门户。可怜父弃养,食贫志未努。出门殊荒唐,不耕不为贾。时艰久浮海,天翮投网罟。言咲逋厥诚,道义幻为蛊。泪滋菊失丛,味失果县窳。何日语樵渔,归尓青山主。松树漫成龙,迟我盘桓抚。”
  这种感情,只有长期客居在外的人才能深有体会。当然,旅居在外,最高兴的事实莫过于接到一份报告一切平安的家书了。如《福儿书报芜园近景编成三绝句寄令读之》,便是接到年幼的儿子吴育用稚嫩的小手写下歪歪斜斜的字,向父亲报告芜园的近况后,回复的三首小诗:“当年旧物仍我家,青青者芜黄菊花。屈强亦有古梅树,空山白云樘槎枒。东邻种竹覆我墙,兄弟读书就作房。闭门廔月断人迹,莓苔一径通幽光。荒鸡唬上芜青亭,了无人在秋月明。山城静趣貌不得,除却天籁唯打更。”
  所谓“山城静趣貌不得,除却天籁唯打更”,便是一切平安的最后注脚。

三 关于《芜园图》

  对于芜园,吴昌硕不但形诸于诗,也形诸于画。吴昌硕有多帧自绘或倩人描绘的《芜园》存世。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将这份故园情结,形诸于绢素,足以让人看到吴昌硕的深情之所在,而这无疑是最动人心怀的。除了下述六种外,其时前面所提到的任伯年《芜菁亭画像》也是《芜园图》之一,只是不过选取的其中一景而已。另外据说任伯年还有“曾为芜园第二图”,该图具体不详。任伯年曾为吴昌硕作小像图甚多,出了前面所提到《芜菁亭画像》之外,还有《蕉阴纳凉图》《棕阴纳凉图》《寒酸尉像》《归田图》《山海关从军图》等。

  (一)吴云《芜园图》

  吴云《芜园图》作于一八八〇年九月,这是目前所知最早的一幅《芜园图》。此时吴昌硕正做馆于吴云两罍轩。因此有机会请馆主挥毫作画。款云:“苍石贤宗家有十亩之园,古树幽篁,雅有山林之趣,兹因筮仕江苏,署其名曰“芜园”,意甚深也。他日功成身退,今之所谓芜者,安知不与绿野平泉后先辉映哉。索余为图,惟荒寒萧率之?始足发挥高致,余滋愧矣。庚辰年(一八八〇)秋九月,榆庭老人识于娄东寓斋。”此图着意于“芜”字,得荒寒枯寂之意趣。与吴云一贯以来的画风相似。

  (二)顾承《芜园图》

 

顾承 芜园图

  顾承(一八三二——一八八二),《芜园图》作于一八八一年。顾承是顾文彬(一八一一——一八八九)之子,顾麟士(一八六五——一九三〇)之父,其过云楼所藏历代名书名画甚多,遐迩闻名。顾承,初名廷烈,字乐泉,号骏叔。书宗颜真卿,画学董其昌,得“四王”之神髓。其《芜园图》款云:“芜园图,用王摩诘闭户著书多岁月意,以应苍石尊兄大人雅属即正。辛巳立夏前一日。”辛巳,即光绪七年(一八八一),第二年顾承即去逝。此帧亦非写实,略近吴门诸家,然雅韵欲流,应该为吴昌硕理想之寓所。

  (三)杨伯润、吴滔《芜园图》手卷

 

吴滔 芜园图


吴昌硕 芜园图

  此卷约三十厘米,长约九百厘米,红木盒装。卷首是丁亥年(一八八七)冬十一月杨岘(一八一九——一八九六)手书“芜园图”三字及跋,款云:“丁亥冬十一月,堇录旧作为苦铁道人之属。天寒墨冻,挥洒不能如意,诗中所谓尽潦草也乎!正之。藐翁杨岘并识。”接下来是杨伯润(一八三七——一九一一)于一八八〇年夏所画《芜园图》,款云:“竹树自萧散,水石亦深窍,主人硕不归,满园多秋草。庚辰年(一八八〇)夏日苍石仁兄属即正,杨伯润。”再是一八八六年九月吴滔(一八四〇——一八九五)所绘《芜园图》,款云:“苍石先生之属,丙戍年(一八八六)秋九月,吴滔画于耒鸶草堂。”接下来依次是:一八八〇年八月吴昌硕的题记及诗,款云:“光绪庚辰(一八八〇)秋八月,昌硕吴俊。”是年“重九后十日”,金树本(一八一七——一八八六)题跋,款云:“庚辰正月廿五日,苍石重游吴下,携逞图属序,遂有是句,而叙亦不讣此矣。是秋,佩甫(杨伯润)自黄歇浦来,聚首弥月,又为写此,复书前诗于后。异日者,傥能携佩甫访苍石于芜园,为平原十日之饮,其乐处何如哉,梅竹有知,会当共坚斯约。”三天后,金氏又题云:“南湖故人子,苕上故人图。倘遂题诗愿,梅边着老夫。泉唐铁老金树本越三日又题。”一八七八年九月一日,施浴升所题《芜园记》,款云:“时戊寅(一八七八)九月一日也,紫明施浴升撰并书。”由此可知施文早已写就,是后来裱入其中的。谭献(一八三二——一九〇一)题诗,未署时间。一八八七年冬,凌霞(一八二〇——一八九〇)题诗一首,款云:“仓硕老兄奔题,丁亥冬凌霞。”江标(一八六〇——一八九九)题诗一首,亦未署时间,但云是在两人订交的三年之后。一八八三年十二月,潘钟瑞题词一首,款云:“苍石仁兄《芜园图》册曾题三律,复以图卷索赋长短句。君吴兴人也,为并此调二解。此调创自子野,别无他作可证,原词用真文韵,其中肯后两三字句前用稳字,后用近字,按其节拍,不是仄协,令依其体,亦以仄声协之。君知音者,立愿以此质定焉。癸未嘉平月,瘦羊弟潘钟瑞。”是年是月,又徐康(一八八四——一八八九)题词一首,款云“癸未冬十二月,石公嘱题《芜园图》卷,拉杂书之,愧不成句,以博一笑。窳叟弟徐康书于神明竟。”从徐康的题跋中可知,杨伯润为吴昌硕画《芜园图》,实际上是权当润笔。估计当时吴氏为其刻印不少,故杨氏以画为润。蒋玉棱(一八四八——一九一一)题词,亦未署时间。 一八八四年仲夏,朱镜清题记,款云:“镜清与吾郡苍石先生相识垂十馀年,辛已(一八八一)春间,出所作《芜园图》见示,为成斯记。今于甲申(一八八四)仲夏,既装潢成卷,属为重录一过,盖又三易寒,四易暑矣!归安频华弟朱镜清并识。”崔适(一八五二——一九二四)题诗一首,亦未署时间。一八九七年三月,陈如升(生卒不详)题词,款云:“《买陂塘》奉题苍石先生《芜园图》卷,请正。丁酉年(一八九七)三月,宝山陈如升。”一八八四年五月,张文田(生卒不详)题词一首,款云:“甲申夏五月,苍石先生以《芜园图》属题,为成《摸鱼儿》一阕,山阴哲甫弟张文田并识。”一八八六年十月,胡(一八四〇——一九一〇)题诗一首,款云:“苍石道长兄先生教我,丙戍十月朔,弟胡钁。”一八九三年十月,万钊(一八四四——一八九九)题词一首,款云:“调寄《一萼红》并题仓石仁兄《芜园图》,即请正误。癸已冬十月,磵民弟万钊稿。”诸宗元题诗一首,亦未署时间。一八九三年正月,杨岘复题,款云:“又题短歌四首,乞缶并正之,癸已春正月,杨岘识。”一八九五年夏,张度(一八三〇——一九〇四)题句,款云:“乙未夏,仓硕携《芜园图》索题,余病久不支,伏枕书数字,聊记时日而已,足见痈习为生,死之所也。霹非老人张度。”一八九七年四月,章钰(一八六四——一九三四)题诗一首,款云:“丁酉四月,吴昌硕先生命题《芜园图》,熟读缶庐诗,亦步趋一二,实无当也,幸进而教之。长洲章钰并记。”杨志立(生卒不详)题诗,亦未署时间,款云:“昌硕仁兄大人属题,即请教正。弟杨志立挺之。”

  (四)陆恢《芜园图》

  陆恢(一八五一——一九二〇),《芜园图》作于一八八六年五月六日。陆恢,字廉夫,号狷庵。尝为吴大澄幕府,后从军参加“甲午战争”,与吴昌硕共事时间颇久,故其所作,当合吴昌硕内心之构想。其后有杨岘题识云:“陆君廉夫为昌石仁兄绘《芜园图》,妙在笔底,有雄直气,藐翁旁观,俛首至地题记。时丙戌(一八八六)五月六日也。越日,藐翁又诗曰:芜园气萧森,密树无昏晓,微闻人读书,书声在树梢。”此帧长条竖式,清流烟树,远山苍翠,一亭翼然,淡赭设色,与安吉城的山光水色极不相类,也是出于臆造自是无疑。

  (五)吴滔《芜园图》

  一八八七年三月,吴昌硕似乎又请吴滔绘过一帧《芜园图》。款云:“苦铁先生芜园图。丁亥三月,吴滔画于来鹭草堂。”裱边上有吴昌硕题跋,云:“庾信园荒花可怜,幼安榻破绳牢牵。牛羊下来日将夕,鸡鸣不已桑树颠。古人不见来者谁,老屋日日樘斜晖。看山白石落复落,出门行径微乎微。石门吴伯滔老友画芜圆图见寄,伯滔未尝一至芜园,而园中之景约略能似。盖予之园,破屋数间,外老树丛竹,山石荦确而已,伯滔于芜字上着想,故能髣髴,岂寻常画师所及哉。因题二绝句,缶道人记。”诗中颇可以看出吴昌硕在生活重压之下,一种不堪却又不屈的心境,宛似吴昌硕笔下的书画篆刻等艺术作品,奇崛不羁。此诗亦见《缶庐诗集》。

  (六)吴昌硕自作《芜园图》
 
  吴昌硕自作《芜园图》作于一八九二年十二月,现藏浙江省博物馆。篆书“芜园”二字,左系以七古一首:“无多邱壑蔓寒藤,记得题松小阁登。草篆十行谁得似,怡亭扶起李阳冰。兴来频卧北窗风,梦里芜园有路通。溪鸟淲烟鱼泼刺,移山手段学愚公。蹇驴风雪别岩阿,愧煞苕溪隐志和。何日买书松下溪,浊醪粗饭补蹉跎。”吴氏山水多逸笔草草,此帧《芜园图》亦是从心境中出,与实景无涉。

 
(本文作者系浙江安吉文博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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