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胥(1860—1938),字苏戡(苏堪、苏勘、苏龛),一字太夷,号海藏、夜起庵主,福建闽县人(今属福州市)。清末“同光体”诗派领袖,著有《海藏楼诗集》,书法亦名重一时。郑孝胥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第一次见到吴昌硕诗集及印谱至民国十六年(1927)最后一次与吴昌硕晤面,在《郑孝胥日记》(以下简称〈日记〉)中记载了许多二人的交往轶事和郑孝胥对吴昌硕艺术水平态度的转变,本文以此为主要线索,大致还原出吴、郑三十多年中交往的点滴往事。
吴昌硕 歌辞经济七言联 155cm×28cm×2 荣宝斋藏
一、初次交往:“诗浅俗,印尚可,然未尽典雅”
光绪二十一年(1895),郑孝胥在北京有短暂的盘桓。9月27日郑孝胥在寓馆中见到友人吴保初(彦复)送来的吴昌硕印谱及《缶庐诗》,郑孝胥给出“诗浅俗,印尚可,然未尽典雅”的评价。①此时吴、郑并未谋面,而朋友骤然送来吴昌硕的著作实有其必然性。
吴昌硕虽长郑孝胥十六岁,但在当时郑孝胥的社会地位以及诗坛地位却要远远高于吴昌硕。郑孝胥不仅是张之洞幕府“总文案”同时还是“同光体”诗派的领袖,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而此时的吴昌硕已逾“知天命”之年并仍在为维持全家生计奔波。因而鬻艺、课馆、游幕和捐官等成为其生活的必要手段。吴昌硕在自题《酸寒尉》诗中言:“……怵惕强支吾,垂手身躯偻。朝食嗟未饱,卓卓日当午。中年类衰老,腰脚苦酸楚。”②从这种自嘲中大致可以真实地反映出吴昌硕生活的状况。在郑孝胥见到吴昌硕著作的前一年(1894),吴昌硕曾带着自己的印谱和诗集拜谒过翁同龢,实际上是去走读书人干谒朱紫的老路。将著述作为自己的“名片”推荐至显贵处以获得期许或晋身是古来就有的一种行为。翁同龢对吴昌硕印象虽不恶,但对吴昌硕远赴帝都的目的,似乎并没有何种助益。③本年夏秋之际,吴昌硕追随吴大澂北上度辽御日,也以失败告终。旧传统里的入仕做官、建功立业均属读书人共有的理想和目标,所以吴昌硕也不可回避这种现实状况。那么,吴昌硕将自己的著作呈托当时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自然符合常情,亦可算作人际交往的必要手段。
吴昌硕自谓“三十学诗”,虽有自谦的成分,但综合其当时自身修养以及早岁来看,少遭丧乱饱受风霜,功名仅中秀才,虽然曾拜入俞樾门下,收益亦不大。而郑孝胥早年接受过良好的家学教育,二十二岁中解元,与同乡陈衍、陈宝琛等标榜“同光体”诗歌,属“清苍幽峭”一派领袖。那么吴昌硕诗作不被以诗自负的郑孝胥见赏也在情理之中。在此后的吴、郑交往中,吴昌硕曾多次以诗向郑孝胥请益。
郑孝胥对吴昌硕篆刻的评价比诗略高,“印尚可,然未尽典雅”之评是出于郑孝胥自己对篆刻的理解和依据当时社会普遍流行的印风来着眼的。首先,郑孝胥早年能篆刻,虽然后来受叔祖影响放弃了,但郑氏并非不懂篆刻,且应有一定之鉴赏水平。其次,吴昌硕篆刻所呈现出与人不同的创造性在当时不太被一般人所接受。吴昌硕在此之前就曾言:
吴昌硕 《致沈石友书札》选 荣宝斋藏
余少好篆刻,师心自用,都不中程度,今十数年来于退楼老人许见所藏秦汉印,浑古朴茂,心窃仪之,每一奏刀,若于神会,自谓进于道矣,然以赠人或不免訾议,则执之易工也如此。④
可见郑孝胥对吴昌硕篆刻“未尽典雅”之评属于普遍性的审美眼光,其后的交往中,随着交往的深入和全面,郑孝胥对吴昌硕的篆刻有非常大的改观。
二、“每字一金”:吴昌硕1903年篆刻润格
目前能够知道的吴昌硕早期润格有两例。最早的一例是杨岘在光绪十六年(1890)为吴昌硕代订的《缶庐润目》,第二例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吴昌硕自己制订的润例,但这份润例的具体润目已不能得见。通过郑孝胥《日记》中的记载,我们可见些端倪。
光绪二十九年(1903),郑孝胥对吴昌硕篆刻的认识发生了转变。《日记》载:“自取图章至九华堂纸店,使吴昌硕、于啸仙刻之。”⑤很显然这是郑孝胥主动按润请吴昌硕为其刻印。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至二十九年(1903)八年间郑孝胥对吴昌硕篆刻认识的改变自有其原因。首先,吴昌硕自身艺术的精进以及社会影响的扩大从不同程度会影响到郑孝胥。其次,罗振玉、汪康年均与吴、郑交好,同属一个交游圈之内郑孝胥对吴昌硕的认识必然也会有影响。
吴昌硕 《致沈石友书札》选 荣宝斋藏
三、吴昌硕与郑孝胥交往中的诗翰酬酢
郑孝胥于清末在上海筑海藏楼为立身之所,此时吴昌硕亦往沪上鬻艺。宣统二年(1910),吴昌硕与朋友诸宗元拜访郑孝胥。《日记》载:“廉惠卿、诸贞壮、吴仓硕至海藏楼,不遇。”⑨吴昌硕作《与诸贞壮访海藏楼不值》诗云:
贞壮与我如蛩,楼下踟蹰游心胸。何以仰此挟沧海,再欲得者癡蛟龙。诗才展若野花绣,墨汁饮合村醪镕。主人忘归且寄目,落日摇荡青芙蓉。⑩
郑孝胥归后作《诸贞壮吴仓硕见访不遇》酬答:
闭门只有竹千芉,题凤人过晚日寒。正恐时艰妨寂寞,欲论旧学苦哀残。缶庐书翰推三绝,贞壮诗篇感百端。他日高楼须画本,二君合作试求看。
吴昌硕 花卉四条屏 74cm×30cm×4 荣宝斋藏
吴昌硕 花卉四条屏 74cm×30cm×4 荣宝斋藏
诗中所云“缶庐书翰推三绝”,与后世对吴昌硕“四绝”的评价不同,可以反映出郑孝胥对吴昌硕的诗有与后世不同的评价标准——其更着眼于吴昌硕书画家的身份。同年8月,吴昌硕携子吴东迈来拜访郑孝胥。《日记》载:
吴仓硕及其子东迈来,赠余访海藏楼诗一首,且云,《海藏楼图》已画就,交诸贞壮转致矣。见其新刻《缶庐印存》,
皆选诸子隽语,极可喜。
吴昌硕为郑孝胥绘制《海藏楼图》是本于前面郑孝胥在诗中“他日高楼须画本”的请求,这幅《海藏楼图》郑孝胥十分珍爱,曾托裱成手卷,并请陈衍、赵熙、胡思敬作题跋,直至伪满时期一直带在身边。吴昌硕曾有《海藏楼赠太夷》,诗云:
楼吞沧海潮呜咽,竹扫黄尘径浅深。铭井秋泉流滑滑,勒崖古隶气森森。屐犹未折围棋劫,菜果能肥抱瓮心。天籁和诗吾却步,漫横荣启一张琴。
吴昌硕 花卉四条屏 74cm×30cm×4 荣宝斋藏
吴昌硕 花卉四条屏 74cm×30cm×4 荣宝斋藏
借助吴诗可以反映出当时郑孝胥海藏楼的状况。民国四年(1915)岁末,《日记》载:“吴昌硕来,携诗卷求余作序,并乞书联。”郑孝胥应吴昌硕请求为其《缶庐集》作序云:
……缶庐先生诗格劲秀,比更世乱,节操凛然,近年所作,旷逸纵横,有加于昔。言为心声,岂不信哉?先生书、画、篆刻名重一时,后世当列之傅青主、万年少之俦,至其诗之老而益进,譬则菊之淩秋而黄、枫之经霜而丹也,此岂与寻章摘句、嘲风弄月者同日而语哉?
“有加于昔”当是本于早期印象——“诗浅俗”而言的。吴昌硕随年齿渐增晚年诗作在郑孝胥看来无疑有“老而益进”的风姿。吴昌硕在《何子贞太史书册郑苏堪题诗于后》中曾盛赞郑孝胥诗云:
叟笔势高崆峒,寸莛若撞闇巨钟。一亭乞题意弥古,谓可媲美苏堪翁。苏堪长江君汉水,遇之大海同朝宗。苏堪之诗吾仰止,未敢驰骤一闲耳。
基于对郑孝胥之诗的仰慕,吴昌硕每向其请益,并在自己生日时常求郑孝胥作诗添雅:
吴昌硕 《致沈石友书札》选 荣宝斋藏
……座中晤吴仓硕,写诗示余。吴笔墨文字甚有俊气,年七十矣。(1912年11月10日)
录诗一幅,将以贻吴仓硕。(1912年11月13日)
夏剑丞、诸贞壮来。贞壮示吴仓硕四诗。(1913年2月9日)
仓硕八月初一日七十初度,求余作诗。(1913年8月31日)
过诸贞壮、吴仓硕,仓硕示诗稿。(1914年10月18日)
过吴昌硕,观其诗稿半本;(1918年6月5日)
吴昌硕父子来,示所作《重游泮宫》诗二首,吴今年七十六矣。(1919年4月1日)
又过吴昌硕,为作《重游泮宫》诗,因以遗之。(1919年4月19日)
吴东迈来,昌硕以中年所画小手卷求余题诗。(1921年8月22日)
作《吴昌硕七十九岁生日》诗。(1922年9月18日)
九华堂裱一联,将送吴昌硕生日。(1923年9月10日)
民国四年(1915)六月,吴昌硕访得从祖吴应奎《读书楼诗集》,民国五年(1916),又访得十一世从祖吴稼竳所撰《玄盖副草》,付梓之际尽由郑孝胥题签,可见其对郑孝胥之仰慕以及对其书法的赞赏。《日记》载:“王一亭、吴仓硕来,仓硕求书《玄盖副草》及《读书楼》封面,又为常熟沈石友求题《研林六逸图》。”民国十二年(1923),吴昌硕再次付印诗集并求郑孝胥删定,《日记》载:“吴仓硕来,携其诗卷使余删定,欲再刊精本。”同年冬,郑孝胥为其《缶庐集》题签。除此之外,《日记》中还有多次吴昌硕向郑孝胥求字与题签的记载:
为吴仓硕题其父遗照。(1914年2月7日)
王一亭来,求为吴仓硕题石印书画。(1916年1月25日)
旭庄约作生日会,为何诗孙七十六岁生日。吴仓硕在座,示余自作对联曰:“龙两耳,夔一足;缶无咎,石敢当。”求作隶书。(1917年4月12日)
吴仓硕书《赤壁赋》求题签。(1918年5月6日)
吴东迈来,昌硕以中年所画小手卷求余题诗。(1921年8月22日)
吴昌硕与郑孝胥合作的扇面
吴昌硕与郑孝胥合作的扇面
郑孝胥对吴昌硕篆刻的欣赏一直有明显转变,民国十二年(1922),郑孝胥在《松月居士集印编书后》中盛赞吴昌硕篆刻说:
……我虽弃之心终喜,当世苦铁称老师。吾印八九出吴手,朴雅视古无愧辞……。
郑孝胥常请吴昌硕铁笔代为镌刻,印章“八九出吴手”是对其艺术造诣的赞赏与推服。《日记》亦有多次请吴昌硕刻印的记载:
过吴仓硕,谈久之,示其友沈公周石友所藏《砚谱》二册,多仓硕所铭;有赵石者,仓硕弟子,为之镌字,颇纵逸。仓石为石友求余隶书,仓硕为刻“海藏楼”印章,石友拓《砚谱》四幅见赠;余书十字隶书长联,一寄石友,一赠仓硕。(1915年9月4日)
过王一亭,赠余印章三枚,并代求吴仓硕刻之。(1915年10月14日)
吴仓硕送印三方。(1915年10月18日)
吴昌硕遣其子送来印章三枚。(1918年10月14日)……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书法专业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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