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庆 仲长统 《乐志论》 35cmx93cm 2015年
退楼风景
文/萧 风
退楼是京城书法界许多中青年朋友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古雅的书柜、丰富的藏书、宁静的画室,还有一位和善可敬的师长——张荣庆先生。记得我第一次去退楼,一进门就被满屋子的书籍惊呆了。那时荣庆先生还住在复兴门,不大的房间里摆放着几个书柜,里面全部是一排排的各类书籍、资料和文献。书架摆满了就暂时放在桌上、地上、走廊上、窗台上,甚至床上,凡能利用的地方都堆满了书,俨然一座家庭图书馆。荣庆先生的许多文章著作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许多书法作品也是在这里创作出来的。徜徉其间,欣赏着退楼独到的风景,深感荣庆先生精神家园之丰富。
退楼是一处读书养性、谈艺论道的好地方。自己平时受各种俗事相扰,心态常常不那么宁静,有时拿起笔来找不到感觉,但只要抽空走进这间小书房,闻着清雅古淡的墨香,几分浮躁便会淡淡地消去,沉寂深处的艺术情怀重又涌上心头,颇有一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味道。伴着窗前袅袅缭绕的一柱佛香,听着主人谈“二王”,谈李北海,谈董其昌,真是一种福分和享受。
荣庆先生待人诚恳谦和,不喜虚浮张扬,言谈举止中流溢出翩翩君子之风,所以在他身边聚集了很多习书之人,都愿意向他讨教。他在复兴门与后来香堂小院的退楼常常人来人往,而荣庆先生也没有一点架子,真诚帮助、提携后辈。每次向他请教时,他都直言不讳地提出意见,让我受益颇深。有一次我给他看新近创作的习作,他详细评点一番后,又指出“阝”旁写得太大。事隔大约半年,在一次展览上荣庆先生见到我的作品后,欣喜地说:“大耳朵改掉了。”面对这样一位诲人不倦、和蔼可亲的长者,我在高兴的同时,内心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有次我去退楼请教,看到荣庆先生正在专心作书,他端坐案前,如同一尊佛,优游不迫,怡然自得,完全进入了纯净的创作境界。这一幕令我深感敬佩。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快、压力大,易滋生急功近利的情绪,很难沉下心来,而书法则是一门偏于静境的艺术,需要摒弃功利欲念,散淡怀抱,甘于寂寞。我想,荣庆先生作为一位名家能有如此清和恬适的心境,大概得益于他与世无争、淡于名利的生活准则。荣庆先生十分注重人品、功力和学养,他认为,写字一途不必过于心重,倘若抱一种“玩”的心态可能要好。“沉浸其间,物我两忘,历时既久,其功必见”。
张荣庆 《洛神赋》《啸赋》《登楼赋》 25cmx400cm 2008年
荣庆先生对书艺的独到见解常常令我受益良多。我的字有一阶段追求放纵,但没有掌控好度,结体过于模糊,显得有些粗野,受到了荣庆先生友善的批评。他认为,忽视法度的精微完备,就会缺少精神内涵,书法应求雅求精,古人的传世经典都是率意与精致的完美结合,故越看越让人着迷。运笔要有一种向上提起的笔势,用笔的前三分之一部位去写,也就是董其昌所云的“作书须提得起笔,不可信笔”。后来通过大量实践,这确实是帖学一路用笔的有效方法之一。荣庆先生还反复强调,参研李北海书法趋扁的体势是得古雅之意的重要门径。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荣庆 第四届中国书法兰亭艺术奖获奖感言 69cm×35cm 2015年
荣庆先生做事谨严,他习惯把要办的事记在一张小纸条上,然后一一加以落实,不厌其烦。每次参加学术研讨会,也是用小毛笔密密麻麻地写好发言提纲,想最大程度地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这些都给我树立了脚踏实地的高标风范。
2005年,中国艺术研究院聘请荣庆先生为博士生导师,成立了“张荣庆书法艺术工作室”,从此,荣庆先生的书法教育工作从“业余”变成了“职业”,荣庆先生更忙了,退楼的风景中又增添了一道绚丽的色彩。
(萧风,本名陈洪武,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秘书长)
高山仰止—片谈业师张荣庆先生
文/李有来
早就想动笔写写业师张荣庆先生,可是一想到先生为人为艺的至高境界,又搁下笔来。其实,介绍张先生为人为艺的文章已经不少了,沈鹏、刘艺、尉天池、张道兴、刘洪彪、叶培贵、王世征、李尚才、吴振锋等书坛名家都曾先后为其撰写过高水平的评论,视角虽各不相同,但都精妙入微,在我的脑海中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写点什么?真是有点发怵,唯恐写不到位。可是,又一想,今年适逢先生七十华诞,四月十八日又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书法展,作为弟子,不写一篇东西,恐怕说不过去。想来想去,憋了好几天,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还是写吧,写好写不好的,只当是凑个热闹吧。
一
张先生是个圈内人公认的好人,是个不爱招惹是非的人。我一九九五年与先生相识,十多年来,从他嘴里很少听到对什么人有什么不满,谈及某人,他总是说人家的长处,不以别人的短处和自己的长处相比较,所以在圈子里有着极好的人缘。每次去他家,总会碰到北京或外地的书界朋友,有的是来求教的,有的是来看望他的,有的是受朋友之托给他捎土特产的,不论是何方宾朋,他都用同样的规格来接待,即:先生陪着说话,师母不断地给客人续添热茶,赶上饭点了,先生和师母或是亲自下厨做面条来招待;或是领着客人到他楼下有点特色的餐馆撮一顿,就餐间隙,师母常常会趁客人不注意的时候就把账结了。
张荣庆 心经 26cm×36cm 2013年
张先生是个崇尚儒家思想的人。处处讲究一个礼字,总是那么周到,让人无可挑剔,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先考虑别人,然后再考虑自己。一直保持着平和的心态,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以平常人,持平常心,写平常字”,就是跟我这样差着辈份的年轻人接触,也同样那么地讲究,临别,先生是必须要把客人送到楼口,直到客人离开了视线,才肯返回。
张先生是个乐于提携后学的人。他喜欢和学生在一起交流,他说,和年轻人在一起,可以忘掉年龄,自己也仿佛年轻了许多。只要有学生来访,总是会聊得很深很透,学生们总怕耽误先生的时间,而他总是不失热情又十分矜持地说,再坐一会,喝点茶,可以看得出来,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己的学生。前些年,我和袁波、张强等人去给先生和师母拜年,先生给我们每人一个红包,打开一看竟是压岁钱,弄得我们哥仨十分不好意思,先生和师母却说,你们都是孩子,拿着吧,压岁!其实我们哥仨也都娶妻生子,都是地道的成年人了,但“孩子”这两个字的确让我眼圈发红,一股暖流在心田激荡,在先生和师母眼里,确实是拿我们当自己的孩子看的。去年,张先生主持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张荣庆书法艺术工作室招收了三十多名学生,开学之后,先生和师母过几天就会去工作室看看,师母说,这些学生真好,几天看不见,还挺想他们。张先生对学生的那份真诚常常会令人感动不已,譬如,多日不见,他会主动打电话找你,问问工作、学习、生活近况;若是他知道哪位学生有点儿大事小情,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会主动帮忙,让你觉得十分地过意不去;学生的书法创作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下一步应该如何向深层掘进,他都一一装在脑子里,有了想法他便毫不保留地和盘托出。张先生善为人师,但又不好为人师,他总称他的学生们为写字的朋友,所以,他的周围吸引了无数年轻的书法家和爱好者。由张先生发起的每年三月三雅集活动,由最初的二十二人,逐年递增,去年的大兴雅集已增至近百人,这些人中,一部分是先生的朋友,大部分是先生的学生,有的非常年轻。如今,先生的这些朋友已遍布全国,有的已经跻身各级书法组织的领导职位,成为书坛创作的领军人物。
张荣庆 周星莲 《临池管见》23cmx35cm 2015年
张先生是个“糊里糊涂”的人。先生做学问十分严谨,但在生活中却是个极其简单的人,于吃穿都很随便,都由师母侍候,师母一旦有事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顾不上他了,先生就有点傻眼。我记得有两件事,很有意思。一次是穿错袜子,一九八九年张先生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布展的时候,师母也跟着忙活,开幕当天,先生早早起了床,自己找来袜子穿上了,晚上回来,师母笑了,笑什么呢?先生竟然穿着两种颜色的袜子,一只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还有一次,师母外出有事,张先生下楼买了点吃的,回来,就进不了门,只见他拿着一大串钥匙挨着个地试,一边试一边嘀咕着,试了好久,也没打开,幸好师母及时赶到才救了急。
二
张先生的书法主要用力于帖派,究心于启功先生,进而上溯“二王”,复又得力于赵松雪、董玄宰诸家以养其气。审读他的作品,映入眼帘的是庄重和灵秀,融汇着大气、静气、灵气,那精湛的笔墨和新颖的形式以及作品中流露出的高雅的气息,使人肃然起敬,不敢造次,只容你静静地去品味,精彩迭出,不时地叩动着欣赏者的心扉,使人如饮甘泉,如吮甘露,如炎炎夏日里拂过的阵阵清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舒心感弥漫全身。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张先生的书法作品,宛如心灵的旗幡,招展于净化的精神原野,让人们陷于疲惫的身心找到暂时停泊栖息的港湾,这也正是他放飞传统笔墨和审美理想所带来的效应。在情感共鸣的同时,如作进一步理性梳理,必然会发现,在成功的艺术实践背后,有着诸多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在支撑着:人品、学养、生活、功力、状态,以及承传开拓、立定脚跟、我行我素、不趋时尚等理念。张先生的书法创作,为我们提供了一则范例,一则富于启示意义的学者型书法家成功的范例。
张荣庆 黄山谷 《跋兰亭》181cm×62cm 2014年
张先生的艺术创作,大抵做到了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两个统一,即热闹与寂寞的统一,深入传统与观照当代的统一。张先生退休前是中国书协理事、理论研究部主任,在理论研究和创作上都有着相当的高度,置诸当代,堪称写帖巨擘,是个实实在在的名家,每天需要与人打交道,这些人中,有的是搞理论的,有的是搞创作的,有的是社会上的书法活动参与者,除此之外,还要组织理论研究活动,参与创作评审,还要出席这样那样的会议和展览开幕活动,还有上下左右的沟通和协调,等等,可谓忙忙碌碌。然而创作需要的却是安静,需要了无声喧,需要排除各种干扰,只有集中精力,才能驰骋笔墨。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如何才能寓身世俗而又能固守精神家园?翻开张先生的艺术年表,检索他举办的个展以及著述,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并能获得一些感悟:一九八九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一九九二年在江苏常州和常熟举办个展,一九九四年在厦门举办个展,二零零三年在保定举办回乡展,以及他撰写的论文:《赵孟世系考(外二则)》《王羲之升平五年卒说献疑》《王愔〈文字志〉考略》等,此外,还有很多获奖的情况。所有这些都足以说明,他不仅善于驾驭“热闹”与“寂寞”的状态转换,同时也善于调控“组织者”与“书法家”的角色更替。走进张先生的家,到处都是书,先生爱书,爱读书,日积月累,已逾万册,大约是环境使然,先生一回到家,即能迅速涤除头脑中的杂虑,沉浸到读书挥毫中来。先生自己说,他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读书,写字不过是顺手玩玩而已,故,他的作品中充盈着书卷气息。近年鄙人偶涉丹青,读倪云林《画谱册》有云:“写松最易工致,最难士气,必须率略而成,少分老嫩正反,虽极省笔,而天真自得,逸趣自多,庸人终不取,雅士终不弃。”董玄宰于其后有感而跋:“余阅迂翁此册至所云‘庸人终不取,雅士终不弃’,豁然大悟,是意中语。”窃以为,此二句可与不弃读书者共勉,可与所有追求高境界的书家共勉。王观堂《人间词话》运用大量篇幅论及境界,书法绘画亦然,所谓雅俗高下文野,无非境界二字。高境从何而来,无非“读书”二字,能够静下心来读书便是对“热闹”的反驳,也便有了以“寂寞”为乐事所带来的收获,这一点,张先生给我们做出了成功的示范。
张荣庆 陶渊明 《桃花源记》66cm×66cm 2013年
深入传统与关照当代的统一。张先生学书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历程,尤其是“二王”一脉行草书的研究可谓深入肌理,他研究“二王”,绝不是简单地照着字帖死临一通,而是站在史学的高度来审视,悉心考察其发生、发展、嬗变过程,这样的考察方法使他清晰地把握了流变,触到帖派的真谛,所以,他多次提出,不论是走碑一路还是走帖一路,“二王”都是绕不过去的。他于“二王”下了很深的功夫,相应地,也得到了很多实惠。记得第一次拜见张先生时,即谈到如何研习“二王”,先生对我讲了两个字——“琢磨”,当时真不明白“琢磨”二字的深意,心想,是要琢磨,不琢磨当然不行,但从哪儿琢磨?没弄明白,但也没敢多问,加上年轻要面子,怕问了会招来先生责备,责备自己不够聪慧。后来,通过研读先生的作品和论述,渐渐明白了着力点。先生琢磨古人,自有他的办法,他很少机械地临帖,采用的是“拿来主义”的办法,围绕他“高古、简淡、清奇、洗炼”的审美理想来吸纳,所以,他的作品内涵富足,意蕴深隽。近两年有人提出“到位”与“味道”一说,颇有意思,所谓“到位”即传统技法训练过关,所谓“味道”就是在深入传统基础上的出新,虽寥寥四字却道出了继承与出新的玄机。张先生的字是既到位又有味道的。从到位来看,张先生对传统的理解和把握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功力足称到位。刘洪彪先生曾不止一次地说,张先生的书法,特别是小字行草,可与古贤比肩,无论是笔墨还是格调都至少可以与民国乃至清人相媲美,足以传诸后世。我是十分赞成洪彪先生的观点的。依我看,撇开学问和功力不说,就味道来讲,肯定是接近了古贤。品评一件作品的好与不好,张先生的沽上好友孙伯翔先生打过一个比喻,很生动,他说,什么是好的作品?好的作品就象西瓜,刀锋碰到西瓜皮,西瓜就啪啪地裂开,掰开来一看,沙瓤!这就好!生一点不沙不甜,再熟一点过了,都不好!我看,张先生的作品件件都像成熟的西瓜,件件都合乎沙瓤的标准。大约是学建筑出身的原因,张先生在创作中极其注重形式感,办法很多,每一件作品中都充盈着现代审美情致,任何一种创作形式,经他一琢磨,便焕发出不与人同的光彩,令人耳目一新。而这种新颖的形式感所赋予作品的全新味道与当代的审美潮流正相一致,于是,作品便有新的生命力和全新的内涵。吴缶庐曾说:“小道拾人者易,创造难!”张先生在形式美的开掘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获得了书界同仁的如潮好评,也正好说明,他观照当代审美风尚并着意理性沉潜的价值,他所坚持的深入传统与观照当代有机统一的探索实践是富有创造性的。
我二十来岁拜谒张道兴先生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讲过这样一番话,他说,年轻人思想活跃,富有创新精神,艺术家到了老年,过了七十岁之后,往往容易走下坡路,这跟生理、生活、积淀、精神状态以及长期养成的书写习惯都有关系,这是个规律,大器晚成是少数。我相信张道兴先生这段话的深刻性,我更相信,张先生是属于例外的范畴。今年,张先生已年届古稀,却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升华态势,有着健康的身体、敏锐的审美感觉,可以想象,他的艺术探索一定会走向人书俱老、炉火纯青。
对我来讲,业师张荣庆先生仿佛是一座高山,这高山又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高山立于眼前,岂能不生出“高山仰止”之叹!
(本文作者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北京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创作委员会主任)
(期刊责编:唐 昆)
(网站责编:简 琼)
(期刊责编:唐 昆)
(网站责编:简 琼)
欢迎订阅《艺术品》2015年5月刊,订购电话:(010)63036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