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两则
文/郎绍君
关于中国画的批评标准近两年,我在文章与学术会议上多次谈及当代中国画的分类问题,认为分类与批评标准有密切的关联。因此,谈论中国画的标准,还得重复这个“老”问题。
我们面对的中国画现实,是结构模式与形式语言的多元化。这一现实意味着,我们已无法用同一标准对中国画进行评估。20世纪以来的中国画革新,不断融入西画因素,其形态发生多种变异,甚至渐渐模糊了其作为画种的边界。这一趋势至今仍在发展中——如果边界消失,中国画也就名存实亡了。面对多元的中国画现实,我们必须进行适当的分类研究,用不尽相同的标准衡量不同类型的中国画,否则我们就无法在中国画问题上形成对话。分类批评已具有迫切的方法论意义。
郎绍君 江山好 34cmx69cm 纸本设色 2015年
传统型。其特点是坚持传统绘画最基本的语言方式——笔墨方法。笔墨方法不仅包括写意画的笔法、墨法,也包括工笔画的“骨法用笔”以及相关的晕染法。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张大千、吴湖帆、贺天健、陆俨少、李可染、傅抱石以及晚近许多中青年画家,都属此类型。他们也有人适当吸收西画国因素(如李可染),但并不因此而改变其语言方式的民族特色。它是传统的、古典的,但又有新意,绝非对古人的重复。传统型在形态、性质上属于古典艺术——被现代中国人所广泛接受、有生命力的古典艺术。作为一种语言形式,它们高度成熟与完美,不存在“转型”和“现代化”的问题。书法、诗词、戏曲、曲艺、芭蕾舞、古典写实绘画、古典音乐,等等,也都具此性质与特色。要它们“转型”和“现代化”,无异于破坏和否弃它们的基本特色和完美。视世间一切“革新”必优于“守成”的观念,对这些艺术形式并不都具有真理性。如果有一天它们合规律性、合目的性地消亡,那就让它们完美着消亡。以破坏其完美性为代价的京剧现代戏式的“革新”,可以作为古典艺术的一种畸形异变存在,但不能视为它合理的“现代形态”,更不应当作它的替代物。
郎绍君 歇 34cmx46cm 纸本设色 2015年
传统型中国画的生命活力,体现于它仍在流动和演进;但这种流动演进不采取突变、质变而采取渐进的方式。它的内容、情感、具体程式、画法与风格都不断新变,但不改变由其基本语言方式决定的传统(民族)风格。这一原则可借梅兰芳“移步不换形”的戏曲改革主张来表述。依照吴小如先生的解释,“移步”是有所前进,“不换形”是不改变它的基本特色。对中国画而言,不换形就是不改变它的笔墨语言方式——包括它的材料工具和相应的程式性,对力感、节奏、韵致的要求,以及对道与技、心与物、形与神、人格与风格和谐关系的追求等。以笔墨方法为主但又适当借鉴西法的“不变形”之作,如李可染的山水画、张大千晚年泼彩泼墨作品,仍可列入此类——古代中国画,也并不绝对的“纯”。
迄今为止,传统型仍是最为完美的中国画型式,吴、齐、黄、潘等杰出大师都出自此型。但满足于成熟与完美,也会导致惰性、重复与衰微。如何使它不断地“移步”而又“不变形”,是它面对的常新课题。
郎绍君 行书杜甫诗《答李儋》《江村》 28cmx20cmx2 纸本 2013年
泛传统型包容了丰富的风格样式,这些风格样式有很大的差异性,是中国画多元趋向的主要体现者,并在当代中国画格局中占居了主流位置。它们为个性表现与自由创造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为中国画的题材、主题和技巧发展开拓了更广泛的领域。但同时,它们也使中国画的边界变得愈加模糊,在相当程度上消解了中国画的特性。它们不断扩展的开放性对特定技巧的要求渐次放松,致使其形式语言的混杂、粗糙和浅陋日趋严重。经验表明,缺乏对中西两种艺术的深入理解与把握,没有扎实的传统功底与修养,很难有真的突破与成功。
郎绍君 行书杜甫诗《答李儋》《江村》 28cmx20cmx2 纸本 2013年
非传统型,指中国画变异的极端形式。它介于中国画与非中国画之间,是一种边缘形态。它们保留或部分保留着传统中国画的材料工具,但作画观念、技巧规则和风格面貌大都取借于西方,与传统中国画的联系已微乎其微。某些作品已跨出中国画边界,大略混同于水彩画、水粉画、丙烯画或综合材料画。它们大多抛弃了笔墨方法,或代之以其他画种(如油画)的技巧方法,或变为不拘一格的综合制作方法,或只把“水墨”媒材从笔墨传统中分离出来,将它“还原为单纯的材料”而随意用之。林风眠的彩墨风景与静物,赵无极、赵春翔、吴冠中、朱德群的抽象水墨与彩墨,刘国松的彩墨拓印与拼贴,以及当代被称作“实验水墨”的一些作品,大多属于此类型。它们总体上采取“西体中用”方式,在整个中国画范围中具有“前卫性”,最接近于西方近现代艺术,是移步换形欲出中国画边界或已出边界的类型。
郎绍君 园中古树 34cmx46cm 纸本设色 2015年
郎绍君 亭 34cmx46cm 纸本设色 2015年
中国画的多元化,是百年来中国文化环境的产物。人们可以用不同的方法、从不同角度进行分类,但无法否认类型本身的存在。它们都属于中国画的当代形态。鉴于不同类型关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观念形式,具有不尽相同的风格、功能与价值,用不尽相同的方法与标准衡量它们,是完全必要的。
认可了这样的分类,并不意味着有了分类标准,更不意味着人们对中国画的标准有了统一的认知。分类只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即它为中国画批评提供了一种对话的基础和前提,以避免“异元批评”——如全以现代构成理论批评传统型中国画,或全以传统笔墨论批评现代抽象水墨那样的现象。
郎绍君 行书竹深荷静五言联 69cmx12cmx2 纸本
关于格调
1990年,我为周思聪画集作序,首次探讨风格与格调问题。文章的概括是:“如果说艺术风格是艺术家把握世界的一种态度和方式,艺术格调便是对这种态度和把握方式的一种价值判断。人们可以勉强说风格无优劣(假设都是有个性的风格),却必须承认格调有高下。具体言之,格调是透过形式风格、语言和技巧运用折射出来的人格价值——寓于美中的真与善的程度,业已形式化、物质化的精神品位。在中国艺术里,格调是判定雅俗优劣和最终价值的主要尺度。”(《周思聪画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
郎绍君 传家处世七言联 67cmx13cmx2 纸本
这样说好像忽视了艺术性的因素。1992年,我在《水墨画:反省与展望》一文中,试图对上述观点作一补充:“格调的含义何在?一曰艺术本身的档次即艺术性的高低;二曰艺术内涵的深浅与价值;三曰与艺术形式、表现、内涵相联系的人格层次。概言之,格调是一种批评标准,它坚持艺术与画家人品、人格相一致的原则。”同一文章又借用康德的“合规律性、合目的性”谈格调标准的演变:“艺术也像人类历史一样具有两重性: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前者是自然性的体现,后者是道德性的体现。艺术性和艺术所体现的道德性价值,随着人和历史环境的演变而演变,但两者的并存、相互制约会永远存在。水墨的批评标准——它的具体的艺术标准和价值标准,不断增减变异,但艺术与人格相一致的原则不会变,在任何条件下都有效。这是人和艺术的本质决定的。”(《现代中国画论集》第434-435页,广西美术出版社,1995年。)这段话,是想强调格调不只是一个道德人格的问题,也包括艺术本身的问题。但把“艺术性的高低”和“艺术内涵的深浅”都拉进“格调”范畴,过于泛化,它自身是什么反而模糊了。格调不是布袋和尚的布袋,什么都可以包进来。1998年我写《笔墨论稿》时,试图再加修正。文章说:前一篇“强调了格调品评中的‘价值判断’,对艺术本身品位的内容有所忽视。”后一篇“补充”了“艺术本身品位的内容’,但这“艺术本身品位的内容”,应当是指“指相关于自然性的合规律性的程度,价值判断指相关于道德性的合目的性的程度。”——这一表述,是对第二篇文章提法的调整。我觉得,以相对模糊的“艺术本身的品位”即“合规律性的程度”取代“三曰”说,比较恰当。
郎绍君 古垣雪霁 46cmx68cm 纸本设色 2015年
我在《笔墨论稿》中,对人品与画品的关系作了新的解释:“这里说的人品或人格,应作广义的解释,即人的气质、道德修养、精神追求综合塑造的品格。人品的高下与笔墨方法及其熟练程度并无必然联系,但与笔墨风格特别是笔墨品质、气息一定相关。平庸的人格难免笔墨的平庸,飞扬跋扈的人品必有某种外张的笔态。这种必然的连带关系,决定了高格调笔墨的追求必然伴随着对完美人格与超越精神的追求,对庸俗、低劣、市侩、无灵魂和丑陋灵魂的拒斥。人性完美永远是一种理想,但不媚俗、不势力、不张狂、不萎靡、不虚伪、不贪婪、不猥琐,等等,总是体现着一种崇高而切实的人格追求。传统绘画对笔墨格调及其与人品一致性的强调,正体现着中国艺术对真与善尤其是美的极大关怀。应该说,这正是中国艺术传统的本质特色之一。 超越精神,是指中国艺术对世俗物欲(地位、金钱等)的超越,对真纯高尚精神理想的追求。它与西方观念中追求接近上帝的超验性、神性有一致之处,但又很不同,因为这种超越性始终不失人性的温暖与辉光。对笔墨格调的追求,是这种追求的特殊形式。”(《守护与拓进——20世纪中国画谈丛》第228页,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1年。)这段话,所论人品以及人品画品的区别与联系,似乎有一定新意,也有现实的针对性。
郎绍君 冬 34cmx46cm 纸本设色 2015年
当下的中国艺术特别是中国画创作,在格调方面存在的主要问题是迎合市场,弱化乃至放弃精神追求和艺术品位追求。这是一个普遍现象。一些有天分和成就的画家,往往以风格化的形式表现出来,不断重复、复制已经定型的东西,不再进行创造性的探索;许多年轻画家则以他们为榜样,把精力用在打造风格上,一旦打造得差不多,也开始风格化的重复和复制。这种现象与市场的引导有密切的关联。因此,现在不是文化机关和理论家在引导潮流,而是市场、资本在引导潮流。美术出版物包括刊物、报纸以及网上的宣传,都自觉不自觉地跟着市场走,极尽打造、包装、吹抬之能事,而大家所追求的,是利益而不是艺术。如何处理艺术创造与市场、艺术批评与市场、艺术出版与市场等等的关系,已经成为一个迫切的课题。市场化是不可避免的,市场促进艺术的繁荣,但也会扼杀艺术。躲避是不可能的,惟一的办法是处理好它们的关系,这涉及市场的管理与自律、艺术家的社会、道德与艺术责任等各层面。西方发达国家的艺术也遭遇这样的问题,总的来说,他们处理得并不理想,但总是有一些经验可以借鉴。西方艺术批评有精神性的追求,但没有“格调”理论,中国的“格调”理论有它独特的价值,如果画家能够自觉的追求高格调,就能够较好地处理艺术与市场的关系。
对于画家、批评家来说,格调首先是一个趣味和鉴赏力问题。我多次强调一个看法,即20世纪以来,由于种种原因,中国艺术家的鉴赏力大大降低了。画家、批评家应该有加强鉴赏力的自觉意识,通过多种途径(如多读艺术史、多看博物馆、搞点收藏等等)提高自己的艺术趣味和艺术鉴赏力。我认识的一些年轻画家和史论家已经这样做了,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当然,这不是“短期作业”,而是一辈子的事情……
(本文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文章摘自杭春晓《朝花夕拾——<郎绍君先生书画作品集>序》)
(期刊责编:周 宇)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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