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不是抽象艺术

　　刘正成，1946年生于四川成都，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书法》杂志社社长及主编；并担任全国展、中青展的组委会、评委会主任。现为国际书法家协会首席主席，《中国书法全集》主编，九三学社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中国科技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高校客座教授。
　　著有《刘正成历史小说集》《刘正成书法文集》《书法艺术概论》《英伦行色》《晤对书艺：刘正成书法对话集》等；主编《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百卷本《中国书法全集》；出版《当代书法精品集•刘正成》《江山寻驿：刘正成书法作品集》《陇上鸿泥：刘正成书法作品集》等书法作品集。
　　曾荣获韩国美术家协会和韩国美术文化院颁发的“世界书法功劳牌”，中国书协的“书法艺术特别贡献奖”，“2005韩国全北国际书艺双年展”大奖。
    
　　我曾经向柯律格教授请教一个问题，我说：“中国现在的书法家希望进入世界艺术潮流，我们的书法也希望走出国门，走到西方去，所以，一批书法家按照西方抽象主义艺术的一些特点，创作了称之为 ‘现代书法’的作品，是我们在适应西方。那么，我想听听西方专家的反应，你们对这种现象怎么看？书法是不是可以脱离中国的汉字，进入抽象艺术领域，与世界艺术合流？”
　　自马可波罗来到中国后，发现中国瓷器太美，就把中国叫CHINA。后来，英国人向中国订购了不少洋式花纹的“外销瓷”，前几年我在伦敦古董商店就发现不少这种明清时代的中国“外销瓷”。我曾经问过伦敦画廊老板Michael Goedhuis，我说今天的拍卖行情中到底是中国明清官窑瓷器值钱，还是这些“外销瓷”值钱？显然，原汁原味的古董更值钱，你把它变了以后怎么值钱呢？

　　我们现在国力发生变化了，国家经济实力提高后，西方人会以新的眼光来重新审视中国艺术的本来价值，中国书法的市场选择也会进行变化。我在20世纪80年代刚来北京的时候，当代书法家的作品还没有卖钱之说。荣宝斋挂了一件启功的作品售价400块钱，那就是天价。1986年，启功先生与日本的宇野雪村先生合办了一个“巨匠书法展”，当时宇野雪村的作品一幅一千多万日元。出席开幕式的日本友人就到荣宝斋抢购启功的作品，那件启功作品已售价800块钱。但日本人认为800块钱仍然很便宜，也就是买普通工艺品的价钱，启功作品被抢购一空。那时候日本的经济正在增长，他们的日本画也是很昂贵的，还用八千万美金把凡•高的《鸢尾花》买回日本去了，那是一个经济膨胀上升期。我们中国现在就处于经济膨胀期，这个时候我们要想，我们的书法艺术是国粹，我们是适应他们的抽象画口味搞“现代书法”呢，还是等着他们来适应我们的原汁原味的中国口味？
　　1998年在法国巴黎举办了中国现代书法展览，那是希拉克总统向江泽民主席发的邀请，中国书协和巴黎索尔邦大学联合主办了这个展览。在展厅里，法国同道告诉我们，20年以前这个展厅就办过日本书法展，展出过手岛右卿那幅《崩坏》的少字数作品，后来这幅《崩坏》在西班牙获得大奖。在那个时代，普通西方人都认为书法是日本的。巴黎办展那一次，我去北欧旅游，在阿姆斯特丹凡•高美术馆看到凡•高一幅作品上画了门上的楹联，上面有汉字，显然那是临了日本《浮世绘》作品，他照《浮世绘》描的汉字。这幅作品证明凡•高也接触和学习过中国的书法，但他是从日本学来的。由此可见，经济实力是推广文化影响力的导体。当然，参照日本经济膨胀和衰退的经验，那么我们现在经济的膨胀，也需要冷静地思考一下，是不是也会造成一种文化艺术的泡沫？


　　今天中国文化艺术的泡沫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呢？一位西方财团的老总想和中国的艺术家见见面交个朋友，传统的、新潮的让我各推荐两三个人，我让人给一位画水墨人物的新潮画家打了个电话，他家里人可能还没有问清楚什么事，立即在电话那头说：“20万1平尺，还要等！”然后就把电话撂了。我想，这画1平尺卖20万元，是什么概念？恐怕20个农民在地里劳动一年的收入还不到这1平尺画钱！朋友告诉我，还有更邪乎的！听说某工笔人物画家还开口每平尺要50万到100万元，画价完全和其艺术劳动价值不平衡嘛！刘奎龄、于非闇画得多好啊，大约只能卖到这个画家的零头！什么叫泡沫？这就叫泡沫！这和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书画家差不多，现在都归零了。


　　从极度缺乏艺术自信，到自我艺术价值的极度膨胀，这种极度反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认为，就是对中国本土艺术及其价值认知的极度缺乏，于是就站到了商人般看风使舵的立场上去了。中国的本土艺术如书法，在国际化的文化际遇下，我们应该怎样去认知和调适其传统价值观！我在思考“现代书法”与西方抽象绘画的异同关系时，请教了柯律格教授：书法是否需要摆脱汉字的约束，去实现自由创造的价值？柯律格教授想了一下回答我说：“书法不是抽象艺术，因为书法有文字，有字就有意义，就不是抽象艺术。”这个回答既简单，又明白，然而意义非凡！这一句话，可以结束新时期二十多年来关于“现代书法”和书法创新观念的大讨论！
　　我们现在要极力迎合西方的时候，西方理论家反而冷静下来了。显然，他们一方面希望在你的艺术里看到自己的身影，以认可他们追求的普遍性价值，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你与他雷同，从而失去发现的价值。西方的艺术发展几千年，难道他就是从我们这儿学的吗？这个月初，英国一位著名的经营水墨画的画商Michael Goedhuis知道我到伦敦去了，想经营我的书法作品，就邀请我到他家里去，聊天中我也和他谈了这个问题。他说：“这些年来，我们经营了许多接近抽象绘画的作品，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还是需要有更深的文化层次的作品，所以我们还想邀请你。原来我们曾设想办一个三人展，有两个现代书法，有一个你的传统书法，看看市场的反应。”显然，他们认为中国的传统书法有其文化的深度。“书法不是抽象艺术”这句话，让我们悬起来的心稳定住了，在国际化中我们不会失去方向。
　　我十多年前见到饶宗颐先生，与他作了一个学术对话，快结束时，他大声说：“书法不是视觉艺术！”当时，我并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重要意义，今天想起来，这句话与柯律格教授的那句话同样重要，这也是书法的核心价值。明代以后书法进入挂轴时代，视觉性在书法中很重要，但是书法最终不是视觉艺术。如果它是视觉艺术，它就和绘画等同起来了，书法也就消亡了。书法有以汉字为载体的表象符号系统，这是书法艺术生成的基础，而这个表象符号系统是经过几千年的变化而逐步形成的。贾湖裴里岗文化遗址出土的甲骨文刻划符号，证明书法到今天已经历了近万年的发展历史，这种长期积累的表象符号系统如果一打乱，书法基础就没有了，书法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同样，书法也有很重要的抽象性，但是它最终不是抽象艺术。


　　“书法不是视觉艺术”与“书法不是抽象艺术”这两句话可谓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让我们中国书法的“文心”稳住了。我们要对书法艺术抱有信心，要具有文化自信。当然，我们也要变化，汤氏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但是一定要“万变不离其宗”，极为小心地爱惜我们的文化基因优势。所以我们要从中、晚明书法和清代书法的两个关键性转折中，具有清醒的历史观，来处理好当代书法所面临和发生着的转折变化。我们要思考从历史中吸取什么经验？什么教训？我附带要提到《傅山的世界》这本书，它有很多艺术社会学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写得非常好，但是它为中国17世纪书法艺术史所作的结论是错误的。傅山在17世纪书法发展史上没有作者所说的这么重要，如果不弄清这一点，就会使我们对艺术发展史的焦点视界变得模糊起来，最终使我们对当代问题的视点也变得模糊起来。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傅山在近古书法发展史上的重要性不及徐渭和王铎的一半，所以他不是中国书法史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傅山的意义，更多在遗民文学、遗民文化艺术方面，他代表了在中国古代极为复杂的民族国家观念中文人、学者、艺术家的文心与风骨的生存选择，及其经典价值。治艺术史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把每个艺术家恰当安置定位在艺术史的框架里。就像把文徵明怎么定位一样，并不是他卖了他的字画以后就贬低了他的艺术史位置，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又恰恰映证了那个社会与文化潮流的变化，从他的作品的流通形式，让我们找到了观察、研究他的艺术的视窗。     
　　名家点评：
    
　　苏立文（美术史家、牛津大学教授）：作为一个外国人，汉字都写不好，却能对中国的书法家刘正成先生发表看法，听来有些不可思议吧。但我仍欣然去做，因为我是如此地欣赏他！刘先生在书法领域的方方面面都有极高造诣——无论是书体和风格还是有关书法的审美和史学。刘先生在后者的功底之深厚，从他已经出版超过六十卷的《中国书法全集》以及二〇〇八年出版的《书法艺术概论》中，可见一斑。
    
　　周韶华（画家、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 我对刘正成先生总的印象是，他是当今中国书法界少有的、博大精深的学者型书法家。生命意识和创造意识是所有称得上大家的艺术家的共同特征。由于学识渊博，中国五千年的传统经典生命在刘正成的艺术中保持着一种文脉通流的血缘关系，使他的书法生动活泼，结构新颖，与传统气息相通，表明他对传统具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体验，又能把自己的艺术个性凸显出来，其书法有着很独特的生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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