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贻德的《艺苑交游记》记录了他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与当时一些年轻艺术家的交往活动,如实再现了很多二十世纪前期第一代油画家的创作、日常生活与交游活动。本文选取《艺苑交游记》中有关倪贻德与王道源、陈宏交游活动的记录,探究两位艺术家在民国时期的艺术活动,补白人们对他们的印象,还原两位艺术家在民国美术史中的重要地位。
倪贻德(一九○一—一九七○),浙江杭州人,一九二二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留校任助教。一九二三年参加民国时期具有影响力的新文学社团创造社,一九二六年秋留学日本,一九二八归国。《良友》杂志曾经评价:『倪贻德氏,历任上海各艺大教职,现任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教授。因为平素对自然有着深刻的观察,所以在色彩上的调子他是很能够选用溶合而统一;更兼他爱用那粗大的线条,在全个画面上更显出他的拙朴而清雅的韵律。』
《良友》画报“中国现代西洋画选”专栏中对倪贻德的介绍及其油画作品
倪贻德的《艺苑交游记》于一九三六年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初版即是绝版。全书分为九章,分别为《序》、《决澜社的一群》、《南游忆旧》、《画像的故事》、《记几个美术青年》、《关良》《王道源》、《号外新闻》、《刘狮印象记》。在倪贻德的心中,《艺苑交游记》只是『对他身边画家朋友的印象记,并不是堂堂的艺术批评,也不是严正的作家评传』。
倪贻德作为民国时期在文学和艺术上造诣颇深的大师,交游活动非常广泛,《艺苑交游记》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本书不仅是他对朋友们的印象之作,现在看来更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开篇第一章名为《决澜社的一群》,决澜社作为民国时期洋画运动中的先锋社团,后人称其是『一个真正自觉的现代主义美术社团』,是近年来美术史研究领域一个黄金热点。由于史料匮乏,研究难度较大,但倪贻德《艺苑交游记》中的相关内容刚好填补这一空缺。通过作者写下的与决澜社成员的『交游』活动,今人能对决澜社的过去有一个较为完整的印象,这对现在的研究至关重要。
纵观《艺苑交游记》,这本书的文学价值与史料价值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倪贻德在书中所描述之人,并不是当时有名的画家,而多为画友、学生和一些青年画家,他认为这是一群真正爱好艺术、献身艺术的人。《艺苑交游记》初版八十多年后,书中提到的大多数人都对民国洋画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在美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文中提到的陈宏、王道源、丁衍庸、陈之佛、关良、刘狮等人,都是二十世纪走在洋画运动最前沿的人物,对当时的美术运动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其中丁衍庸、陈之佛、关良、刘狮在现代美术史研究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注,研究者们通过梳理研究大量的相关文献,很好地还原了与他们相关的文化背景。
《艺苑交游记》封面
《艺苑交游记》目录
王道源像
王道源
王道源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艺苑交游记》中单独开一章谈论此人?一九三四年的《良友》画报『现代中国西洋画选』专栏之十是这样介绍王道源的:『王道源氏,毕业于日本东京美术专门学校,归国后任上海美专教授,继创办上海艺术专科学校于江湾。指导后学,不遗余力。不幸「一•二八」之役,全校毁于炮火,艺术界同仁皆为叹息。
王道源(一八九六—一九六○),湖南常德人。一九一六年到东京留学,本应听从父命学习工科,到日本后对绘画产生了兴趣,违抗父命,先是进入川端画会学画,后考入东京美术学校藤岛武二画室学习绘画。
『在王道源氏油画底作品方面,那种轻松优秀底作风,使我们不得不联想到法国印象派代表作家底特伽(E.DEGAS)那些粉笔画的手法,以及特加在印象派诸作家中的特色。同时,像王氏那种单调的色彩,也就不能不借那印象派画家玛内作品上那种气象雄伟,观察敏锐,以及来自写实派的那种灰暗,以至单调的作风,来加以说明的。换句话说,王氏的印象派作风,使并不属于蒙内(C.MONET)等那个系统,而是特伽与玛内那一路的。』
这是《中国当代画家评》一书收录的傅雷评价王道源的内容。王道源不是高产的画家,绘画作品非常少,以至于倪贻德初识他时对他的绘画才能很是怀疑。刚归国的王道源有着动人的嗓音、活泼的表情,看起来极富表演天赋,让人很难想到他的画家身份。王道源没有从日本带回自己的画作,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见过他作画。但从《良友》画报和《文艺月刊》刊登的内容中可知,王氏的确有着丰富的艺术修养,画风倾向于印象派。他的作品和他个人形象正好相反,外表给人豪放的感觉,作品却轻松优雅,尤其是对小孩面部的刻画,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凸显出高超的素描修养。可能由于平时缺少练习,色彩略微单调。
王道源 小孩 油画
在东京时,王道源对国内的艺术运动不满,认为要有一种新势力去代替过去,他曾对倪贻德说:『现在正是我们养精蓄锐的时候,等我们回国之后,一定要去做一番新的艺术运动。』一九二七年七月王道源回到上海。一九三○年,上海艺术大学和中华艺术大学不堪支撑之时,王道源挺身而出创办了上海艺术专科学校。当时王道源在江湾地区租地皮,兴建校舍。这个时候的他非常有激情。《艺苑交游记》记有:『他每天除了办理校务之外,每天下午就和一班工人在校舍前面的广场上,做着挖泥,栽树,铺草的工作,他计划着几年之后,使这个地方成为一个绿树成荫,繁花满地的理想乐园。
据王道源之子王丕纪先生回忆:『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有雄心壮志的人,办学的时候经常说着百万元育才计划,在他的构想中,学校不仅是推动纯粹的绘画发展,同时还要致力于商业美术、建筑和工艺美术,以把学校建成像德国包豪斯学校为办学目标。』在这样一个自由的学习氛围下,上海艺术专科学校展示出与当时其他美术学校不一样的朝气,先后培养了阳太阳、梁锡鸿、李仲生、胡然、杨秋人、周多、段平右、曾奕、赵兽等重要画家,这些人都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洋画运动的中坚力量,也是后来决澜社和中华独立美术协会的主要成员。
当时的上海艺术专科学校不光有自由的学习氛围,更有优良的师资队伍,作为校长的王道源聘请了倪贻德、陈抱一、陈之佛等人教授绘画。在一张倪贻德、陈抱一、王道源的合影照片上,三人穿着当时最时髦的白西装站在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校舍内前,带着留日归国艺术家的洋派作风,脸上洋溢着自信。
王道源邀请陈抱一任上海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科主任那年,正处陈抱一的消极期,他本想休息一段时间再工作,但被王道源振兴艺术的热心打动,进入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教学。『当时未经多久,该校已无形中酿成了一种比较沉着而纯粹的艺术学风,其现象已较这中华艺大时期更为坚实。这一点进步情形,颇令人注目。』这是陈抱一对上海艺术专科学校的评价,认为上海艺专比上海艺大的学风更为坚实。当时旅沪的日本画家太田贡曾在《水彩画》杂志中说,上海艺术专科学校的气氛很像东京文化学院,颇有一种新兴气象。
这种新兴的气象吸引了许多不远万里来求学的莘莘学子,《艺苑交游记》中记载,一到新学期,学生看到刊登在《申报》和《时事新报》上的招生广告,千里迢迢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来上海求学。不仅外地学生慕名至此,决澜社的两位主要成员阳太阳和杨秋人也从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转学到此。此外,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毕业生组织了『二零春画会』,主张以创作力为绘画之生命,从《良友》上刊登的『二零春画会』图片可以看出,画会成绩斐然。这些新气象和新举措证明了当时上海艺术专科学校与那些官派势力包围的美术学校的区别,当那些学校还在做着死气沉沉的模仿技法时,上海艺术专科学校焕发出的生命力是多么难能可贵。
一九三二年,『一•二八』的炮火轰然而至,一切的努力化为一片废墟。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三日上海艺术专科学校还在《申报》上发布扩招的广告,半月之后学校却已不复存在。连内向的陈抱一都在家里如坐针毡,暴跳如雷,『像一头猛兽困在笼子里那样在屋子里乱闯』。王道源是有一身傲骨的强者,他在学校被毁后笑呵呵地说:『毁灭是好的,有了毁灭才有新生,等着吧,看我将来卷土重来的时候。』纵然有着乐观的心态,遭此打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重整旗鼓。后因王道源的日本夫人病重,一家人返回了日本,重建校舍的愿望也一直没能实现。
正如《艺苑交游记》中开篇提到,知道王道源这个名字的人可能不多,如今王道源这个名字和在『一•二八』炮火中消失的上海艺术专科学校一样,在美术史上销声匿迹了很久。从一九三○年开始办学校到一九三二年学校毁灭,王道源这个『短期』校长的命运与刘海粟、徐悲鸿、林风眠、颜文樑诸校长迥然不同,他成为中国美术教育史上的『失踪者』。王道源是早期洋画运动的推动者之一,他开放的美术教育思想在今天也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作为隐匿在历史身后的伟人,他依然联系着中国近代美术教育的历史文脉。
陈宏
倪贻德在《艺苑交游记》中虽然没有为陈宏开辟独立的篇章,但是《南游忆旧》中首先提出他的名字。一九二七年,《天民报图画附刊》刊登了陈宏的全身照,照片中的陈宏带有南国人的典型特征,身材短小精悍,带着一顶法兰西式的便帽,穿着宽大的外套。
陈宏是倪贻德在上海过从最密的友人。倪贻德在《美展牟言》中提到:『最近我国的艺术界……无形中有所谓欧洲派和日本派的对峙。』如果按此划分民国时期的艺术家,那么上面提到的王道源就是日本派,陈宏则属于留法的欧洲派。
陈宏,粤人,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到法国,前八个月勤工俭学,后得到资助专心学习绘画。民国十年(一九二一)考入巴黎美术学校学习绘画,之后进入弗拉蒙画室学习,同林风眠、李金发、徐悲鸿、方君璧是同学。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因德国马克跌价,去柏林走过一趟,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从欧洲归国,归国后被聘为上海美专西画科教师。
20世纪30年代初,倪贻德(右一)、王道源(右二)、陈抱一(右三)等上海艺专教授合影
一九二三年,《时报图画周刊》第一百六十七期刊登过一张照片,是陈宏(位于照片右侧)在巴黎美术学校人体写生课上与师生的合影,图片左侧是法国当时极具影响力的巴黎国家高等美术学院院长阿尔伯特•贝纳尔。这张照片足以证明陈宏在法国期间接受了专业的美术指导,为他日后的造型表现打下了良好基础。这张照片也见证了陈宏在巴黎的求学情景,是十分珍贵的史料。
陈宏作为第一代留法艺术家,归国后颇受当时美术青年的追捧。《艺苑交游记》中记录『他虽然处在艺术空气非常薄弱的环境里,却是没有一天和画笔颜料离开的』。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如《良友》《青年界》《南方画报》《艺术界周刊》《美展》《南星杂志》《文华》等都发表过陈宏的画作,说明他是个高产的画家,留下许多画作。
倪贻德评价陈宏作品时说:『陈宏的画却完全有相反的灰色调子。他常常用了细小而轻松的笔触,组成以鼠色为基调的画面,而在这灰色调中,偶尔有一两处地方,涂着一些冷而艳的淡红和浅绿,远看过去好像是一幅素描的色画。他画中的女性,都好像是带着一种感伤的忧郁的神情。』
当时上海艺术界的西画艺术家,大多受印象派影响,画面色彩丰富。陈宏的画作让人耳目一新,带来了一种新的视觉感受,扎实的素描功底加上独特的灰色调,让当时看惯了印象派画风的人们看到一种新的趣味。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仰慕其名,聘请陈宏任职上海美专西洋画教授。
倪贻德在《艺苑交游记》中说陈宏『他是一个可敬的努力家』。很多留学归国的画家,可能在国外求学时很努力,归国后因环境变化有所懈怠。但是陈宏归国后如同在巴黎求学时一般,经常去复兴公园写生,也认真教授学生。《艺苑交游记》中说他除了作画之外,最大的消遣就是饮咖啡,每天都要饮咖啡,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他离开上海,他有这个喜好也许是因为巴黎的咖啡馆里并不是只有咖啡本身,还有更浓厚的艺术趣味吸引着他。
陈宏在法国巴黎美术学校上人体写生课时的师生合影
『他(陈宏)可以说是一个最忠实的艺术信徒。』陈宏担任上海美专教职不久就辞去职务离开上海,转而去了香港。《南星杂志》上曾刊登过一则美术界消息:『国内素负盛名之西洋画家陈宏氏,于新自法国归来画家陈角枫及黄敏之等,合办法国美术学院,于本港西边街六十四号。先已招生开学,随时亦得插班。该院在注重严格教授,务使学者获得真实技能。』
在香港时,陈宏多次展出自己的作品,获得了当时美术界的一致好评,受到了国内外普遍的认同,正处于向前发展的关键期时。不幸的是,他在广西边境香平县黑水河带学生写生之时,失足连同画具一同跌入瀑布,他宝贵的生命和无可估量的前途也被瀑布吞噬。
陈宏的过早离世,使他成为美术史上又一个『失踪者』。他创作的大量美术作品,因战乱及各种原因存世极少,仅有两幅,一幅藏于国内,一幅由海外公家收藏,其中之一为《牧牛图》。作为二十世纪前期洋画运动的第一代人物,陈宏有着独特的历史地位,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现如今仅有两幅作品存世,人们对其的了解几近空白,不得不让人唏嘘。
结语
在二十世纪前期美术发展史上,王道源和陈宏是其中的焦点人物之一,他们是中国早期洋画运动的积极推动者,为二十世纪前期的美术教育和美术创作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倪贻德的《艺苑交游记》记载了他与王道源、陈宏的交游活动,很好地补白了这段隐匿的历史,让人们了解了王道源与陈宏前世的辉煌,填补了后世对他们的遗忘。
(本文作者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硕士。)
(本文系上海大学『都市美术资源』项目『中国近现代美术文献库』子项目)
(期刊责编:范雨萌)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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