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时期的青铜器,是这个时期最为集大成的艺术精品,高度融合了当时文学艺术、科学技术、艺术设计乃至政教、历法等文明因素。正因为如此,才有『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之称。而所谓『祀』与『戎』基本上就是当时社会最为重大的事件,涵盖了社会结构、人员构成、宗教仪式等更为上层内容。有学者称,『古代的所谓「礼器」,都来自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实用器,青铜器之所以能够成为三代礼制的承载物,是与中国古代文化密切相关的』。西周铜器较之商代晚期更加注重铭文,『郁郁乎文哉』,所谓的文就是指的文字、文气。金文就是指刻铸在青铜器上的文字,书法家也称之为『钟鼎书』。西周早期铜器因为商代遗民参与到制作之中,在渐开新风的同时颇有前朝流绪。容庚先生在《商周彝器通考》中曾论:『至于字体,商周两代亦有差异。商代可分雄壮、秀丽两派。雄壮派如「乃孙作祖己鼎」「车作父丁尊是也」。秀丽派如「乙亥父丁鼎」「夆卣』是也。介乎两间者无论焉。然而首尾皆略纤锐。西周初期尚承其体。如「盂鼎」「麦鼎」则属于前者,「沈子簋盖」「繘簋」则属于后者,犹未大变。』
周康王时期 伯懋父铜簋及其上墨迹“伯懋父” 河南洛阳北窑出土
商周时期,考古材料丰富而具有代表性。因而对这一时期的艺术史或是图像文化史研究就显得极为重要:商周时期的甲金文字是中国书法的渊薮,而书法是中国艺术中最有代表性的艺术门类。任何涉及中国书法史的著作,都不可避免地上追到商代甲骨文、西周的铜器铭文。启功先生说:『殷墟出土的甲骨和玉器上就已有朱、墨写的字,殷代既已有文字、保存下来,并不奇怪,可惊的是那些字的笔画圆润而有弹性,墨痕因之也有轻重,分明必须是一种精制的毛笔才能写出的。笔画力量的控制,结构疏密的安排,都显示出写者具有精湛的锻炼和丰富的经验。』
周武王时期 利簋 通高28cm 口径22cm 陕西临潼西段村出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利簋内部铭文拓片
因笔者持续关注西周金文的笔顺问题,也就对这件铜器格外有兴趣。在单字『父』上能够看出笔顺:首笔是竖弯钩(为表述方便,暂且以楷书的笔画名称意代之,以下同),因行笔过程最后略疾速,形成一个比较尖锐的挑钩。这时的笔锋若非中锋才能够落下次笔,于是就须有重重的一顿,以此来纠正笔锋。所以,次笔一定是『父』字右侧的横折。其横折段的起笔处浓浓的首部,可以理解为顿笔之用,收笔也能以回笔藏锋处理之。前后不同的书写处理方法,呈现出不一样的样态以及视觉效果,也多少因为毛笔的材料性质而引起。横折收笔处的笔速显然没有首笔行动得快,所以不甚尖锐。应该是笔锋自然离开书写载体—铜器,形成略略的一个偏锋,所以就圆转回来,为末笔撇竖自然的起笔。也可看做次笔与末笔的承接,形成了形断而意不断的圆弧。
周武王时期 天亡簋 通高 24.2cm 口径21cm 陕西岐山县出土(传)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天亡簋内部铭文
铭文是西周书法的一种形式,但并非唯一。正如治中国先秦文学史,在引论过《诗经》《尚书》《春秋左传》之外,必然会引几篇青铜器铭文,其中不乏举国重器,可见青铜器足能体现先秦文学。西周早期,依王世而论是武、成、康、昭这四位周王在位时间。其中以『利簋』的时间最早,基本上是武王伐纣结束不久所做,内底有三十二字铭文:『征商唯甲子朝岁贞克闻(昏)夙有商辛未王在管师锡(赐)又(右)事(史)利金用作旜公宝尊彝。』『珷』字可以认为是武王的合文,也算是武王极为高贵的特殊称谓。而『岁贞』字,之前学界普遍释读为『岁鼎』,指岁星正当其位,用来表示时间。但问题是,在武王伐商之际,周人并没有十二次和分野的观念,而十二次所对应分野的都是春秋战国时期之诸侯情状使然。所以近年有学者提出新说,认为『岁贞』是举行岁祭进行贞卜,其实唐兰先生先前就有所讨论,『岁』读为刿,割牲以祭祀祖先。因为岁本义为卷刃的斧钺,后引申为割牲祭祀祖先。因为毕竟『伐纣』对于小邦周来说,无疑是件非常事件,需要祭祀先祖,占卜凶吉。而右史『利』受武王封赏是在牧野之战胜利之后的第七日,他用武王的赏赐之铜为其先人『旜』制作的这件铜器。『利簋』是一件方座簋,两耳的垂珥宽大,鼓腹、平折沿,器形也显示西周早期的特点。同为武王时期的铜器还有一件『天亡簋』,也是带有方座。其方座之上有带蜗形的龙纹,有学者认为是宝鸡的地方色彩,也多带有早期的时代色彩。其铭文有『乙亥,王有大礼,王同三方。王祀于天室』,说明周王会同三方,是在克商之后很短的时间,因为武王克商后只几年时间就去世了。『令簋』也是带有方座,但为一对,属于偏晚的成王时期之器,铭文有曰:『唯王于伐楚伯,在炎,唯九月既死霸丁丑,作册夨令尊俎于王姜,姜赏令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商周时期的荆楚位于汉水流域,而『炎』则是其地望,『令』应该是王后的属臣,伐楚胜利后去见王『姜』,王『姜』大赏『令』,甚至赏给他奴隶百人,『鬲』即是商周时期奴隶的专有名词。刘涛在《西周青铜器铭文书法》一文中讲到:『西周初期的铭文,篇幅很短,甚至仅勒数字……西周初期铭文的简短,显然是依循商代的旧制。商人的书写样式也影响到周人,因此在西周早期的铭文书法中,描攀的肥笔样式仍然屡见不鲜,方折的笔体尚多,字形也大小不一。种种迹象表明,周人取代殷商之初,还来不及营造代表自己审美趣尚的书法样式。』这在『利簋』及『天亡簋』铭文上也得以证实。其实,文字与器形有着高度的统一,西周早期铜器总的来说是商末铜器风格的延展,而具有周人特点的全新的风格要等穆王时才确立。因此,西周早期早段铜器与晚段铜器往往有一定的相似性,如要将昭王时期与成康时期区分开来,客观上存在一定难度。
天亡簋内铭文拓片
周昭王时期 令簋 高24cm 口径17cm 河南洛阳马坡出土(传) 法国吉美博物馆藏
一九六三年出土于陕西宝鸡贾村镇的『何尊』,四方出戟,呈扉棱状,口沿下的蕉叶纹也呈分解状态,并不像商代蕉叶纹那样的紧密,腹部的兽面纹也属于整套,角、眉、嘴等图像构件齐备,但主体较为粗舒,做以底纹的云雷纹也不够精细。或许可以看做处于岐周故地的贵族对商文化的积极学习。文中所记录的是营造京室、克大邑商的旧事。从铭文来看,『公』『周』『于』等字沿袭古体,甚至纪年方法也是沿袭商朝旧例,乃是在文末用『唯王五祀』的字眼。『祀』,即是年,昭王之后,纪年就以年称,置于文首。
周昭王时期 簋 高17cm 口径18.5cm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何尊』铭文最被人熟知的就是其中有着『中或』的字眼,这被认为是称谓『中国』最早的例子。商代是方国制,周王伐纣的第一步即是要翦灭自身周围一些亲殷的方国;西周建立之后,所谓的分邦封藩是在姬姓贵族、建国功臣、前朝遗民中建立方国。而『何尊』铭文『余宅兹中或』中的『中或』最为确切的意思是中土,『国』的意味反倒是极为稀薄。
簋内部铭文拓片
西周早期 宜侯夨簋 高15.7cm 口径22.5cm 江苏镇江大港镇烟墩山出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在『大盂鼎』时代,排布整齐、字形均一的书写开始出现了,并逐渐的一统天下。这种上古的『馆阁体』更便于在铜器上节录诰令及王命,是一种制度的需要。尽管亦如刘涛先生所论,『西周早期《大孟鼎铭》书法中我们已经能见到周人书风的端绪,但它只是预示未来发展方向的一种征候。西周早期的书法,还处在商周两种书法形态交汇、过渡、转型的阶段』,但毕竟是因为文本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性格』,而只以整齐的风格面貌出现。故此,『大盂鼎』的铭文作为作品的观赏性较少,而作为文本实录的『观看』倒是予以抬升,只是这里面的观看并不是只以亲眼看到为限的,存在即被『观看』。
宜侯夨簋内部铭文拓片
讨论西周早期金文,应该将『写』的问题引入进来,这也是在西周早期书法中区分甲骨、金文的不同。以往的讨论多是将这两种文字与书写形式视为时代的线性发展,但更多是因为媒材的不同,而形成的两条线索。这与『伯懋父簋』墨书的出现有着很大的关系。当然,甲骨文、金文的制作也存在着很大的区别:金文属于写划,甚至在见之于钟鼎彝器之上的金文形成之前有一个写的『纸本』,即便是『写』在范模之上的,也存有不少笔意;而甲骨文是刻写,属于先于写之前的契刻,或者在写刻之间偏重于刻。故此,从书法艺术上讲,甲骨契文更偏于印石篆刻之间。日人藤枝晃对此有过深入的研究:『令人感到吃惊的是,这些多采用流利线条的铭文,与几乎是由坚硬的直线构成的甲骨文竟然出现在同一时代。这主要取决于所用材料的迥然不同。甲骨文必须刻写在平滑的龟甲和兽骨上,而且空间非常狭小。其内容往往是只供皇帝和贞人看的……即便是由于某种过失,让别人偷看到了也无法知道其含义……与此相反,铭文则必须统传万世,让子子孙孙阅读并引以为尊……这种文字多呈屈曲状,以便产生装饰性效果。铜器铸造出来之后,铭文便出现在坚硬的铜器上……铸造之前,文字的原型早已被镌刻在铸范的毛坯上了。因为是用柔软的黏土来制造范型,用一把竹刀就可以轻易地完成这项工作。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同时看到两种发展方向完全不同的殷代文字。』
中国古代青铜器是中国青铜时代孕结的最博大精深的物质遗存。从二里头甚或更早的时期开始,历经殷商、两周,延至秦汉,绵延两千多年,在青铜器上沉淀了那时的宫廷诡谲的倾轧,日常宴饮的欢歌,大夫进爵加禄的光荣之路,青铜器作为当时的祭祀或日常之用,反映了当时的人们的思想意识、礼制制度,可堪是史影叠叠。如这件『鲁侯尊』,是西周早期出现的一种特殊器形。在分期上,笔者同意陈梦家的『成王说』,铭文具有早期特点,器形介于尊、簋之间的器物。从中亦可看出,在西周早期,由殷商重酒向西周重食文化的过阶段。
匽匽侯盂
如果对夏商周时期的历史不甚了解,那么对于青铜器的阐幽发微就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困难,对金文及其书法的认识也会有所偏狭。从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每件青铜器都可以按照其时代,找到它应有的历史位置,或许有些铜器只是粗略的位置而已。如『丰伯鼎』,因鼎铭记载周公东征的事迹,故而陈梦家称其为『周公东征方鼎』,是西周早期比较罕见的一件青铜器。现藏于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馆。其铭文五行三十五字:『隹周公征伐东夷、丰白、薄古,咸□。公归荐周庙。戊辰饮秦饮,公赏贝百朋,用乍尊彝。』铭文记录了西周初年周公伐东夷,归后在周庙宴饮的局面。周公伐东夷,在当时是相当了不得的事情,而此事在《逸周书》《竹书纪年》《史记•周本纪》文献记载中也偶露峥嵘,可与『周公东征鼎』上的铭文相互印证。
通过对不同材质记录的短简残篇,我们能够拼凑、复原出一些历史的『场景』。而周人重食,周王发布酒诰,并非滴酒不沾,这也在西周初年的『柉禁十三器』上得到了物质性的证实。这批端方旧藏的铜器属于早期发现,后来流散到海外。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传为山东梁山出土『太保方鼎』现藏于国内,系天津艺术博物馆旧藏,而远在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有同一器主的簋器,其铭文精拓亦被日本白鹤美术馆珍藏。『太保方鼎』足部有轮状突出,与耳上一对折角伏龙都是西周早期非常显著的特点,与『太保簋』的铭文疏朗的风格神契。
西周早期 匽侯盂 高24.5cm 口径33.8cm 前1000-前900 辽宁凌源出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散佚铜器自然有着铜器鉴藏史的价值,但也应将新近考古发现的铜器佳品纳之于先秦书法史的视野,日人中村不折亦言,『学术界的进步波及到书法学界』,如北京房山琉璃河所出『克』铭,西周平顶山应国墓地出土『柞伯簋』铭。这样,早期书法的『作品』将不是『史墙盘』『大盂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叙述多次的因袭守旧,而变得生动详实起来。
西周早期前段有部分书体风格与商末书体风格近似,字与字及字内部间距较大,架构松散。然而自康王时起一些器铭如『明公簋』『鲁侯熙卣』『邢侯簋』等器铭则呈现出另一种典雅的新风格,字体使用肥笔,但锋芒不甚明显,字的架构较商末周初书体风格更为得体;行款依然不齐,但布局整洁、错落有致。西周早期的后段如昭王时期,字体大多疏松简洁,笔道柔和,器铭中带有符号化意味的象形、波磔的迹象大为减少,这说明书体风格已经发生转变,开启西周中期细密严饬的书风。
(本文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期刊责编:王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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