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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作为史实的图像再现 ——从《文会图》管窥北宋茶事及其器具

时间:2020-07-17 14:52:34 来源:《荣宝斋》2018年12月刊 作者:常雷   0
  《文会图》既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茶事佳作,又是一幅难能可贵的历史写照。从审美角度看,学习体会这幅北宋院体工笔画杰作,可为当下工笔画的创作带来更多的灵感启发。从历史角度看,《文会图》虽是一幅人物画,但画面还呈现出对茶事会饮及器具等的细致描绘,亦为观者打开了一条视觉性的“接近”历史真相的通道,可以说又具备“以图证史”的功能。但是,须得提防以图证史的“陷阱”,唯有客观、审慎地将对象纳入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才能更好地认识历史、欣赏艺术。


图一 宋 赵佶 文会图 123.9cm×184.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茶作为中国古代七件雅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一,成为古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事物。茶始于神农,兴于唐,炽盛于宋。宋时开启全民饮茶之风,自天子以至庶民,皆以饮茶斗茶为乐,由此连带出不少与茶相关的文化现象、风俗或观念,极大地丰富了宋人的日常生活与社会生活。宋朝及后世的诸多画家都曾执笔描绘过日常生活中的茶事,其中将茶事绘入丹青而成翘楚者,不得不提及宋徽宗赵佶(一〇八二——一一三五)。作为皇帝的赵佶虽治国无方,但作为一个文人,其书画均可彪炳史册。同时,他深谙饮茶之道,不仅亲力躬行写出茶叶专著《大观茶论》,而且也留下不少与茶有关的书画,《文会图》(图一)便是其中翘楚。

  一 文会雅集、啜茶品茗



图二 宋 赵佶 文会图 局部之一

  “文会”是古代文人雅集形式之一,意指文人贤士吟咏诗文,切磋学问的聚会。《文会图》一画描绘的即是文人贤士雅集品茗的场景。此画全景式构图,虽场面宏大、人物众多,但工细精丽、繁而不乱。人物均神情雅俊、眉清目秀,衣褶流畅生动,园景、器物描绘细致入微,可谓是宋徽宗赵佶颇有代表性的工笔杰作。画作上方并列相对的是宋徽宗赵佶和宰相蔡京(一〇四七——一一二六)的题诗,两首诗意均为表达帝王统治下人才云集的盛况。上方右侧为宋徽宗赵佶的题画诗:“儒林华国古今同,吟咏飞毫醒醉中。多士作新知入彀,画图尤喜见文雄。”(图二)
  诗中宋徽宗首先客观描述了当时参与“文会”的文人们喝酒吟咏、文采焕发的景象,然后引用了唐朝太宗皇帝李世民六二六年至六四九年在位时的一则佚事,出自晚唐诗人王定保《唐摭言》卷一。太宗“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此处含义为徽宗赵佶自诩唐太宗,招揽天下学士为其所用。



图三 宋 赵佶 文会图 局部之二

  上方左侧为宰相蔡京的和诗(图三),按照和诗“步韵、依韵、从韵”的特点,是故和诗的第一、第二和第四句最后一个字用了宋徽宗题诗中相同的字,他这样写道:“明时不与有唐同,八表人归大道中。可笑当年十八士,经纶谁是出群雄。”
  蔡京附和并夸赞了宋徽宗赵佶召集的“文会”极其热闹,有才能的人都来归心了,甚至胜于唐朝。其中“当年十八士”等句表明《文会图》可能借鉴了“十八学士”这一主题。“十八学士”源于历史典故,指唐朝时的十八位人才。据《资治通鉴·唐纪五》记载,公元六二一年,唐太宗李世民做秦王时建文学馆,罗致四方贤士为参谋,以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姚思廉、薛收、褚亮、陆德明、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十八人并为学士。后薛收死,补刘孝孙。复命丹青宰相阎立本(约六〇一——六七三)为十八学士画像,以彰显礼贤下士之德,后世画家均喜好援引此典故为画题。



图四 宋 赵佶 文会图 局部之三

  需要补充的是,虽然《文会图》上有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题诗、“天下一人”画押以及蔡京的和诗,但仍不确定为宋徽宗赵佶的真迹,亦有可能是宋徽宗设立的翰林图画院画师所为。但凡画院有艺术杰作出现,宋徽宗惯于在喜欢的画作上题字(如《听琴图》中“听琴图”三字)、题诗,甚至签名画押。不过,《文会图》创作于北宋时期,并受到皇帝赵佶的肯定,这是毋庸置疑的。
  题诗的下方我们可以看到一处优雅、宽敞的池畔庭院(图四),四周栏楯围护,三棵巨大且枝繁叶茂的古树占据了画面的中部,一棵是柳树,另外两棵可能为槐树和七叶树,交缠相绕,是为“连理”,乃祥瑞之兆。宋徽宗赵佶曾不断以瑞鹤、金芝、奇石等元素绘制祥瑞图像。祥瑞之树下设有黑漆箱型大食案,案上琳琅满目又井然有序的摆放着碗筷、盘碟、六瓶插花以及八盘瓜果。九文士围案而坐,推杯换盏,啜茶品茗。独坐于食案一侧的人物可能是这场活动的主人,宾客则三位或四位分别落坐于其他几侧。食案右侧一绿衣男子正起身站立,似乎打算为席中各位拍板唱词一番。食案四周有侍者几人在端茶倒水,忙前顾后。不远处的竹边树下两人正在偶语对谈,一人倚靠手杖,一人身衣鹤氅(图五)。柳树之后隐约可见一石案,案上置有瑶琴、琴谱以及常与瑶琴同框出现的香炉等。自古“琴棋书画”被称为“文人四友”,是文人修身养性所必须掌握的技能。作为“琴棋书画”之首的“琴”出现在画中,一方面突显了文人趣味,另一方面也跟宋徽宗赵佶酷爱弹琴有关,譬如北宋翰林图画院职业画师作品《听琴图》,描绘的便是宋徽宗赵佶亲自抚琴的景象。



图五 宋 赵佶 文会图 局部之四

  二 点茶品饮、画中有话

  《文会图》的主题虽是文人雅集,茶事品茗却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反映出宋朝文人与茶的密切关系。大案不远处便是一处备茶场景(图六)。由于宋朝院体画工整细致的写实特点,可以较清晰地看出当时茶事会饮及器具的风貌,亦可成为研究、鉴定宋朝瓷器样式的参考依据。画中自右至左,大致有茶床、茶几和汤瓶等。茶床前有一侍者双手捧一疑似“青花瓷”大盘。画中青花瓷盘器型较大,可轻松看出瓷盘周身为缠枝花卉纹装饰。



图六 宋 赵佶 文会图 局部之五

  关于“青花瓷”,顾名思义是指用氧化钴作为着色剂,在瓷器的涩胎上绘出图画,再施以透明釉入窑二次烧制成的釉下彩绘瓷,因氧化钴在高温中烧成后呈现为蓝色,因此称为“青花瓷”。
  众所周知,成熟的青花瓷器出现于元代,但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唐代。唐青花的存在,已被目前的考古发掘所证实,在江苏扬州唐城遗址以及印度尼西亚海域“黑石号”海底沉船中均发现有唐青花。更为重要的是,在河南巩义窑的窑址中找到了烧制唐青花的窑炉。
  按照机械的线性历史观逻辑,唐和元之间隔着一个漫长的宋朝,那么宋朝也应该有青花瓷存在。宋青花虽在考古发掘中有发现,但目前仍存在较多争议。因为实物材料非常稀少而且依旧难以确认,甚至有学者对宋青花的存在持否定意见。比如有学者认为,浙江省龙泉县金沙塔和绍兴市环翠塔两处宋朝塔基遗址出土的十余片青花瓷片的年代被提前了。
  虽然宋青花目前依旧无法证明其存在。但是我们在《文会图》中却真切地看到了宋青花的存在,不仅器型较大,而且还是皇家御用瓷!面对画中这尊突如其来的青花大盘,它的出现还有一种推测,虽属主观臆测,但理由依然存在,即《文会图》一画的作者是否本应描绘为与青花瓷外表有相近之处的刻花青白瓷时,不小心着色较深,而误画成极具“穿越感”的青花瓷呢,也不得而知。不过,视觉真实并不完全代表客观真实。虽不能一画定真伪,但它依然能为宋青花的发现和研究提供历史证据和视觉线索。
  茶桌之下置有一白釉瓷酒经瓶,茶桌之上有数只青白釉茶盏、黑漆盏托,桌前一侍者正手持长柄茶匙从茶罐中舀取茶末放置茶盏中;炉上煨火煮水的汤瓶前置有水瓮、茶箧,茶箧半开,内可见茶饮器具;左下方有一位双丫发式的茶童坐在矮墩上的,或许是又累又渴,正端着碗,旁若无人的畅饮。这个局部的描绘正向观者展示了宋朝当时流行之“点茶”的备茶片段。所谓点茶即是把竹青色的茶末倒入茶盏中调成膏状,然后使用汤瓶多次轻点沸水调茶,这一过程是为“点”。然而具体实施起来相对复杂,据宋徽宗赵佶在其两千多字的专著《大观茶论》中“点茶”步骤记载:“点茶不一,而调膏继刻。以汤注之,手重筅轻,无粟文蟹眼者,谓之静面点……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均其轻清浮合者饮之,《桐君录》云‘茗有饽,饮之宜人’,虽多不为过也。” 赵佶认为点茶须得汤注击拂七次,看茶与汤水调和后的浓度轻、清、重、浊适中方可。
  宋徽宗在书中提到的“击拂”是整个点茶过程中极其重要的环节。通俗地讲是使用一种名为“茶筅”的工具,此物一般为竹制,一端削成竹篾,用细线将竹篾捆绑、加固呈喇叭状后,用其在沸水
  冲点的茶汤里不断搅动,使茶汤产生丰富而绵密的泡沫,这个过程就是击拂。点茶“击拂”工具主要有两种:茶匙和茶筅。北宋初期“击拂”茶汤主要用金属制的勺状茶匙。可以看到,《文会图》
  中备茶侍者从茶罐舀茶的即为茶匙。茶匙原先用来量取,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击拂”茶汤的功能。北宋书法家蔡襄(一〇一二——一〇六七)《茶录·器论·茶匙》中明确写道:“茶匙要重,击拂有力,黄金为上,人间以银、铁为之。竹者轻,建茶不取。”北宋中期茶筅取代了茶匙,宋徽宗在其《大观茶论·筅》记载了竹制茶筅的选择和制作:“茶筅以箸竹老者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劲,本欲壮而末必眇,当如剑脊之状。盖身厚重,则操之有力而易于运用;筅疏劲如剑脊,则击拂虽过而浮沫不生。”可知茶筅最适以老竹制作,筅身根粗厚重,筅刷部分是剖开的细密竹条,形状有平行分须和圆形分须。茶筅的这种细长竹刷结构,可在之前茶匙击拂茶汤的基础上同时对茶汤水纹进行疏理,结合汤瓶中的沸水,甚至可调制出类似现代花式咖啡“拉花”般的视觉效果。
  相较于唐朝的煎茶法,点茶法由宋朝文人推行,经宋徽宗赵佶专著《大观茶论》上行下效的影响、皇室贵族对茶饮的重视与对茶事活动的广泛介入,形成了宋朝举国饮茶之风。今日日本的“抹茶道”,原型就是宋朝的“点茶”。
  宋朝点茶多用白釉瓷、青白釉瓷、青釉盏等,在《文会图》中可辨认出一百三十七件瓷器。其中八十五件为定窑白釉瓷,五十二件为青白釉瓷。随着“点茶”在宋朝成为一种极其普遍的饮用方式,宋人在饮用“点茶”时不再只满足止渴的简单需求,而是增添了诸如“斗茶”这样的趣味活动。斗茶贵“斗色”,为衬托白色的茶汤以便观察茶色,宋人斗茶时最爱建窑黑釉瓷盏,这是因为,首先,釉面漆黑,可反衬茶汤的纯白鲜明;其次,瓷胎厚重,茶汤不易冷;再次,黑釉吸水率极低,不易留下水痕。宋徽宗在《大观茶论·盏》中写到:“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的建窑黑釉兔毫盏无疑是理想的斗茶“神器”。
  在宋朝茶盏也不是单独使用的,要搭配盏托,画中茶桌上可见八件黑漆盏托。所谓盏托,是一种与茶盏配套使用的茶具,用以承载茶盏,目的是避免“盏热烫指”。宋朝盏托多为木制,大概取其隔热与轻便。盏托施以大漆,且常以红黑二色。倘若黑漆盏托搭配上建窑黑釉盏,盏中盛有绵密细腻的乳白色茶汤,仅就视觉上就足已夺人眼目了。
  《文会图》中炉上煨火煮水的汤瓶,亦可曰“执壶”。以汤瓶注盏,可直接点茶。为便于点茶,汤瓶流嘴“圆小尖利”是宋朝汤瓶的重要特点。从画中侍者所执汤瓶可以看出,汤瓶的造型大腹小口,执与流在瓶腹肩部,且流较峻削、呈弧形、曲度较大,较为符合注汤点茶的实用功能。宋徽宗《大观茶论·瓶》对汤瓶的形制与注汤点茶的关系做了进一步的阐述:“瓶宜金银,大小之制,惟所裁给。注汤利害,独瓶之口觜而已。觜之口欲[差]大而宛直,则注汤力紧而不散;觜之末欲圆小而峻削,则用汤有节而不滴沥。盖汤力紧,则发速;有节而不滴沥,则茶面不破。”
  《文会图》一画可以说是对史料记载宋朝茶事会饮及器具的图像再现,具备图文互证的效果以及史学价值,希翼宋徽宗赵佶之《文会图》能够为宋朝人文风貌以及宋朝青花瓷的研究有所裨益。


  三 视觉真实、以图证史

  括而言之,《文会图》既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茶事佳作,又是一幅难能可贵的历史写照。从审美角度看,学习体会这幅北宋院体工笔画杰作的风格技法,可以为当下中国工笔画的创作带来更多的灵感启发。从历史角度看,《文会图》虽是一幅人物画,但画面还呈现出对茶事会饮及器具等的细致描绘。由于图像比其他史料更具直观性,因而为观者打开了一条视觉性的“接近”历史真相的通道。这种“以图证史”的功能,将有助于我们通过绘画去认识历史,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入的欣赏和理解绘画。
  绘画是对客体的艺术反映,同时也记录着历史,可以成为解读历史的重要证据。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的《图像证史》在中国学界掀起了“图像证史”的研究热潮。彼得·伯克在导论中开篇明义地说,《图像证史》一书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如何将图像当作历史证据来使用。写作的目的有二:一是鼓励此种证据的使用。二是向此种证据的潜在使用者告知某种可能存在的陷阱”。我们在研究绘画这类艺术图像时,可以与历史文献构成图文互证和有益互补。但在某些情况下倘若缺乏艺术史领域的相关知识,难免在使用图像材料上犯错,要么把图像当成插图来使用,要么把图像作为历史文献的旁证,以弥补文献材料的不足。同时,由于绘画是画家主观能动性的创作,势必或多或少带有程式化画法和对当时客观物象的主观改造,因此,我们须得提防以图证史的“陷阱”,唯有客观、审慎的将对象纳入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才能更好的认识历史、欣赏艺术。



(本文作者系鲁迅美术学院讲师、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
(期刊责编:杨公拓)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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