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地域性画派的遗民艺术风尚--—以天津博物馆藏『金陵画派』『新安画派』作品为中心

　　清初画坛，在中国绘画史上具有浓重的一笔，各绘画流派风格林立，百花齐放。由于明亡清兴的特殊时代背景，文人与画家们有着各自不同的际遇，从而针对外族统治所呈现出不一样的政治态度与处事方式。简单的归纳为『出世』与『入世』两类。以『四王』为代表的『娄东画派』与『虞山画派』讲求笔墨，气格优雅，正与清王朝所倡导的『复古』之风不期而和，被尊为『正统派』，也被列为『入世』一族。而与之相对比的则是以『四僧』『金陵画派』『新安画派』等为代表的遗民画家与职业画家群体。他们的大部分画家大多具有遗民情结，对于清王朝的统治怀有愤懑与抵触情绪，从而选择隐遁山林，终身不仕。依靠绘画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心声。所以相对于继承传统、气格优雅的『四王』而言，张扬内心情绪的『在野派』画家所创作出的作品更加真实且具有个性，从而使清初的画坛艺术面貌繁荣璀璨。
　　南京与徽州是具有地域特性的遗民画派代表。历史文化的积淀使得一批具有遗民情结的文人画家聚集于此，通过描绘故都与山川以表现国破家亡的痛苦。而经济的繁荣富庶，也使绘画逐渐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手段。于是，职业画家、遗民画家成为他们的标签，并且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了一种地域性的遗民艺术风尚。

　　一 多元风格汇集的『金陵画派』

　　金陵是古都南京的别称，明代长期作为留都，清初留都的地位虽不复存在，但因地处当时经济最为发达的江苏地区，人文荟萃，仍是一个文化中心。明末清初之际，许多画家聚集于此，史称『金陵八家』或『金陵画派』。『金陵八家』的人员构成一直是学术界争论的话题，一说是周亮工在《上元县志》中提出的『陈卓、吴宏、樊圻、邹喆、蔡泽、李又李、武丹、高岑』；另一说则是张庚《国朝画徵录》中记载的『龚贤、樊圻、高岑、邹喆、吴宏、叶欣、胡慥、谢荪』八家。周亮工是金陵画坛的核心人物，他所推崇的『八家』风格相近，应该比较接近真实情况。但是各类美术史书籍仍多遵循张庚的说法，两家各执一词。实际上，在张庚所定义的『八家』中，居于首位的『画士』龚贤与其他『七家』风格相去甚远，属于遗民文人画家之风。而吴宏、高岑、樊圻等则为专业的职业画家，其作品多描绘南京一带的自然风光，普遍重视对物象的刻画与再现。他们常采用质实的笔触，作整饬的线条，画面构图讲求空间结构。


　　可见，『金陵画派』是由两股绘画风格组成，那就是以龚贤及其传派的遗民文人之风与以陈卓、吴宏、高岑等为代表的职业画家之风。
　　(一)龚贤及其传派
　　在关于『金陵八家』的人员构成上，周亮工的版本中没有龚贤，而张庚则是将其居于首位。实际上，无论龚贤是否是『金陵八家』中的一员，他都是金陵画坛中最为重要的画家。龚贤(一六一八—一六八九)，字半千，又字野遗，号半亩，又号柴丈人，江苏昆山人，寓居南京清凉山，是具有遗民思想的文人画家。早年曾参加复社活动，明末战乱时外出漂泊流离，入清隐居不出。与『金陵画派』中其他职业画家风格不同，他是具有文人气质与遗民情结的画家，重视文人画笔墨的同时也重视造型结构，其作品多采用反复皴擦的『积墨法』，并且提出『画士』的概念。画风沉郁苍浑，意境空寂深邃。天津博物馆藏龚贤作品主要有《挂壁飞泉图》《高冈茅屋图》《空楼夕阳图》和《山水图》等。

　　《挂壁飞泉图》是天津博物馆藏龚贤一幅大尺幅的作品。画面描绘山泉飞泻，白云浮现于山间，茅屋错落，草木葱茏。在此图中，龚贤典型的『积墨法』得以表现，山石就是用此技法一遍遍的皴染，笔墨厚重；并且在用墨浓重的同时，留出受光的部分，黑白对比分明。此作构图虽满，但并不觉得拥塞。画面自题：『挂壁飞泉同夜月，月光来处四窗虚。山中满地白云湿，不是楼台不可居。』
　　《高冈茅屋图》与《挂壁飞泉图》一样都是龚贤晚年的『黑龚』风格，其用笔墨的浓淡变化在画面中显示出黑与白的对比，使山川充满了浓郁苍厚的气象。笔触老辣朴拙，沉着稳重，画风浑朴中见秀逸。构图上不拘传统，似有写生成分。原收藏在天津市历史博物馆(现已合并为天津博物馆)的龚贤《空楼夕阳图》，笔墨依然是运用『积墨法』，积累层叠，遍遍渍染，层积而厚。积墨时笔与笔之间要留出空隙，随之增加其厚度与华滋感，使之浓郁苍秀。画面富有光感，墨气『润』而不『湿』，层次明显。除了这几件龚贤的作品之外，天津博物馆还藏有一册由龚贤之子龚柱，以及龚贤诸位弟子合绘的山水图册。龚贤在册页首开题『出蓝竞爽』四字，为研究龚贤绘画传派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此册山水图的画风皆出自龚贤的『白龚』笔墨。可见，龚贤课徒是以『白龚』风格中的线条为起点的，他肯定了弟子们阶段性的绘画成就。

　　柳堉(一六三六—约一六八九)，字公含，号愚谷，金陵人，是受龚贤影响的画家。他入清不仕，家在金陵城南长干里一带，家有借影楼，是文人们聚会之所。天博藏有其《山水图》册，共十开，重笔墨韵味，以书法入画，用笔苍浑老辣，墨色淋漓畅快，树法的表现与龚贤较为接近，画风已趋渐成熟。此外，《芥子园画谱》的编绘者王概早年也受龚贤影响，之后逐渐形成自家风貌。王概(一六四五—一七一○后)，字安节，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久居南京。天博收藏的王概八开《山水图》册以潇洒的笔风画出了宛如真景的小巧景观，画面布局或疏朗、或繁密。笔触细腻秀丽，绘春夏秋冬四时景致，山石、云海、流泉、房舍、人物各具形态，集中体现了王概的绘画艺术。册中每开均有当时著名书画鉴赏家高士奇的题跋。王概的弟弟王蓍(一六四九—一七三二后)，原名王尸，字宓草，也与王概一样受龚贤影响颇多。《夏日山居图》以勾、皴、点、染相结合的手法描绘高山，苔点与花青设色共同塑造了夏山葱茏的景象。细笔横写水纹，表现出平静安详的氛围，山静日长，澄波倒影，山居生活的惬意自得跃然纸上。

　　(二)职业画家群体
　　在张庚《国朝画徵录》版的『金陵八家』中，除了居于首位的龚贤之外，其余七位都明显具有职业画家特征。周亮工版本的以陈卓为首的『金陵八家』则也全部都是职业画家。可见，职业画家是金陵画家群体中的主要构成，占居重要地位。
　　吴宏在『金陵八家』中以笔势雄强见长，其中得益于蓝瑛最多，尤其是老树苍石皆从蓝画中来。吴宏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清顺治、康熙之间，字远度，号竹史，江西外史，江西金溪人，客居南京。擅画山水，宗法宋元，笔墨劲逸，气势雄阔，画风较为粗放。天博馆藏其作品主要有《负郭村居图》与《春山游侣图》两件。《负郭村居图》表现了远离城市喧嚣、悠然自得的园居生活之美。图中描绘两棵古树居中而立，树后有茅屋回廊，潺潺溪水。门前村姑携童嬉戏。茅亭内，二人闲坐远眺。树叶已泛红，时值天清气爽的秋季。但见樵夫行于山径，牧童正欲归去。峭拔的山峰虾、城门、屋舍隐现。吴宏此图山石用笔峭硬，树木质实，人物虽略加勾括而形神兼具，体现出职业画家深厚的功力。另一件《春山游侣图》也是以直笔硬线勾写，笔势雄强，渲染工细清润，意境优雅深邃。

　　『金陵八家』另一位画家高岑也是职业画家的代表。高岑(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清顺治至康熙年间)，字蔚生，浙江杭州人，寓居南京。擅山水，粗笔风格简逸，点苔浓重，细笔勾线细劲，皴法繁密清淡。『金陵画派』的画家大多爱描绘金陵胜景，天博藏高岑《天印樵歌图》就是其中一个代表。《天印樵歌图》描绘是金陵南郊方山，亦名『天印山』之麓的山林情境。『天印樵歌』胜境在明代就已入列『金陵八景』，清代又被评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历代不少文人骚客寻踪访迹、流连忘返，吟咏图画不尽。此外，高岑于一六七三年作《松窗飞瀑图》也是用这种劲爽的笔触描绘，轮廓的勾括之笔亦显峭硬，树木的画法工细写实。图绘石壁下林木茂密森爽，几间房舍傍溪而筑，屋内二人隔岸相向晤谈，山间泉水飞泻而下，溪旁泊有一舟，境界清幽。自识『古树云封带烟雨，桃花源在别人间。碧落小窗松径外，半空飞泻经千年。癸丑小春石城高岑画并题』。

　　樊圻(一六一六—一六九四后)，字会公，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擅画山水、花卉、人物。山水用笔工细，长于墨色烘染；花卉勾勒细软，设色轻淡。樊圻能作双钩廓填十分工致的花卉，又谙熟没骨画法，绘画功力深厚。天博藏其《岁寒三友图》分别描绘梅花、茶花和水仙盛开于秀石间，花石或勾皴，或没骨。图中秀石的画法别致，石头用水墨染出，并留出一条间隙，用以表示秀石的前后关系。樊圻的山水画在天博的藏品中只见《山水图》页与《十二家山水图》册合集中的一开。樊圻《山水图》，其设色淡雅，笔法秀润，近山与远山之间形成虚实对比，整幅作品具有静谧幽深的意境。
　　『金陵画派』中高岑、吴宏等人的绘画大都用笔质实劲硬，而叶欣的笔、墨、色均清雅秀逸，抒发的情感亦十分细腻。叶欣(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清顺治至康熙年间)，字荣木，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寄寓金陵。善山水，学赵令穰，画风细致淡远，幽深工细，气格明秀冷峻。其《山水图》册十开分别绘『临江高阁』『松林茅屋』『曲桥客话』『危峰古塔』『桃溪晨雾』等。叶欣不借用前人画稿和程式，而注重自身体验，精心创作，不与人雷同。各图均意境清幽静寂，绵远悠长，令观者回味无穷。末开有清末篆刻家史耜孙跋文，记述了叶欣生平与绘画风格，称此作『笔意工细幽淡，境界奇异』，并赞其为『逸品』。

　　陈卓是『金陵画派』中重要的画家，也是被周亮工所推崇的『金陵八家』之首。陈卓(一六三四—一七一一？)，字中立，北京人，寓居南京。师法唐宋青绿山水，兼擅长山水、人物、花卉，具有典型的特色，用笔严谨深沉，精密劲挺，设色优雅秀整，画风娟秀妍丽，清俊高雅。天博藏陈卓《天官赐福图》用工笔重彩的画法将『天官赐福』这一民间表达吉祥寓意的常见题材表现出来。图中天官头戴如意翅丞相帽，五绺长髯、身穿红袍、腰扎玉带，坐在树下俯身看着玩耍的孩童，眼神中流露出长辈的关切之情。陈卓此图线条爽劲流畅，设色工整浓艳。风格受南宋院体绘画影响，尤其是对于孩童的描绘，颇具苏汉臣之风韵。
　　周亮工版本的『金陵八家』还包括武丹与蔡泽，同样都是职业画家。武丹(生卒年不详)，字衷白，号东山老人，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擅画山水，工笔、写意均工，笔墨清丽健劲，萧疏淡雅，设色沉着，一丝不苟，具有『金陵画派』之风貌。《天际归帆图》风格类似吴宏，描绘远处一帆船缓缓驶来，山中一人策仗行走。人物线条勾勒略带松散，用笔较为奔放粗犷，构图充实，设色朴素。蔡泽(生卒年不详)，字苍霖，号雪岩，江苏溧水人。擅画人物、花鸟、山水。一六九一年创作的《江村送友图》描绘远处高山层叠，山下茅屋墙外门口处有二人互相告别，路上有两人在等候。画面注重远近空间层次，用笔劲峭方折。


　　值得一提的是，天博还藏有一册由十二位金陵画家为『惕翁』所绘的山水图册，其中涵盖的画家除了吴宏、樊圻、高岑、陈卓、王概之外，还有『金陵八家』之一的谢荪、高岑的侄子高遇、擅长写意花鸟的陈舒、胡氏一门的胡士昆、『金陵画派』的先驱画家张修、夏森、何延年等十二人。另外，虽然天博的书画收藏中并没有『金陵八家』之一胡慥的作品，但却藏有一幅胡慥之子胡濂的《雨花闲眺图》，描绘金陵胜景之一『雨花台』的景色。风格与其父颇为相似，吸收北宋院体山水画风，用笔质实劲硬。
　　金陵画家一直热衷描绘金陵胜景。邹典、高岑等画家都曾先后描绘《金陵十八景》《金陵四十景》等图。胡玉昆是金陵画家中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画家，他突破了『文派』的传统，创作实验山水画风。他擅作虚无缥缈的『空境』，笔下景物常呈朦胧之态。龚贤认为其山水画不仅摆脱了结滞，更达到真正的浑沦之境。胡玉昆分别于一六六○年和一六八六年创作两套《金陵胜景图》，天津博物馆收藏后者，分别描绘灵谷、燕矶、摄山、杏村、凤台、莫愁、牛首、祖堂、凭虚、秦淮、石城。每页有画家题写的胜景名称，而且对开均有遗民王楫以楷书介绍该景点的图记，并有柳堉书写相关诗词一首，诗画唱和。第十二开，右有王楫题跋，主要论述胡玉昆、戴本孝和柳堉的艺术特色，左为胡玉昆自识：『余先有金陵诸胜诗数十首，缘足迹所至，不过写景畅我襟怀，原不记前朝兴废故典。诗人云：「何少吊古意。」答云：「若此便多无限叹慨。」今拈十二幅毕竟只写我意，当令后之游者按图而至，游后再阅金陵旧志可不。八十老叟胡玉昆栗园。时康熙丙寅闰四月记于治城之道院。』由此可见，此册《金陵胜景图》只是作者『写景畅怀』，而不再是遗民对故国家乡的深痛怀念了。

　　二 强烈遗民意识的『新安画派』

　　安徽自古以来人文积淀深厚，皖南地区经济尤为发达，有着更为浓厚的文化氛围。明清鼎革之变，给生活在此的一批文人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他们大都不愿与清朝统治者合作，作为遗民隐居不仕，投身绘画，或貌写家乡山水，或在作品中表达痛楚与孤寂，感情真挚，笔墨形式与情感的表达相互交融。因新安江流经皖南，清初安徽的这一画家群体，史称『新安画派』。
　　『新安画派』是在明代文人画基础上发展形成的。明代中叶资本主义的萌芽，使社会上产生了很多新鲜事物，人们的意识形态和艺术趣味也随之发生着显著的变化，绘画领域开始急剧变革，导致文人画发达，强调突出个性，并在风格形式上不断地寻求解放的新理念成为画坛的主流。特别到晚明，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促使各个社会矛盾的激化，把一代文人推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为了表现自我，他们自结文社，不仅谈论学术、文艺，同时还参与政治活动，用诗文书画来抒怀明志。标新立异、不拘理法、恣意挥洒、热情激昂。前辈的流风余韵和艺术好尚，给成长中的新安画家日后在人格修养和艺术造就上以深刻的影响，为『新安画派』的最终形成奠定了艺术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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