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探梅图》卷诸本真伪研究—存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系列之五

　　石涛生平重要作品《金陵探梅图》手卷，作于一六八五年二月。在一场大雪之后，他携杖踏雪遍访金陵周边群山和朋友院落，寻找梅花踪迹，带着满身香雪归来，朋友已经在他家中等待，在早春寒冷却又热烈的夜晚，他画下这幅传世杰作。
　　这件作品题识的序言和九首诗涉及丰富的内容，反映出他与朋友的交谊、他在金陵时的宗教生活、他的思想旨趣，甚至包括他对清廷的态度。关于他接驾的动机，在此也露出某些端倪。这件作品标志他来金陵后书画达到一个新的水平。
　　这件作品也成为后代作伪者重视的对象。世传题名石涛的《金陵探梅图》手卷有数帧，相关作品也有多幅，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就有两卷。二十世纪初，日本收藏家白沙村庄藏有一卷。上海博物馆藏《书法杂画册》中有一页，书有石涛《金陵探梅诗》五首。上海博物馆还藏有一《梅菊合卷》，书有《金陵探梅诗》一首，也题作于一六八五年二月。
　　另外，日本兴文社出版的《南画大成》第二卷有石涛《梅花图》四帧，其中三帧也与《金陵探梅图》卷有关。近年来，一些拍卖行也出现数件与此相关的作品。
本文便是对此类作品的研究。

　　一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所藏石涛《金陵探梅图》卷真迹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有石涛款《金陵探梅图》卷两本，其中一为真迹，此真迹是世传石涛此类仿作的母本。这件真迹为纸本，水墨淡设色，纵三十厘米，横一百三十二点九厘米。因虫蛀，有残损，基本面目尚无碍览观。以浓淡相参之墨画梅花老枝，干笔勾出梅朵，纵横而有内力。用轻松而坚定的笔法画出梅蕊，淡墨隐约勾出山体，卷中山腰间『托』出题识。有诗序九行，题诗九首二十九行。后无款，仅钤一『石涛』白文长印，此印为石涛所用无疑。此本为张大千所藏，起手处中部有『张爰』正方朱文小印，石涛印下有『张爰之印信』(白)、『大千居士』(朱）二印。卷后有张大千一九五四年题跋：『予平生所得大涤子画百十数幅，尝刻「大千供养百石之一」印章，盖笃好之至也。迨经丁丑、己丑两度变乱，所藏丧失欲尽，此卷辛卯岁得于九龙，乃二十年来魂梦中物，其诗与画与书皆不落古人窠臼。昔唐元宗称郑虔三绝，此卷诚足当也。甲午十二月客窗展读因题。蜀人张大千爰。』可见此作为张大千晚年挚爱之物。

　　《大风堂名迹》『清湘老人专辑』录此图（第十四图），题《探梅诗画》。后归沙可乐（Arthur M.Sacklar）收藏，今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亚洲艺术档案》杂志一九六八—一九六九年第二十二卷（Archives ofAsian Art，第一三四页）曾影印此图，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品目录也曾著录。王妙莲、傅申《鉴赏研究》影印此图和张大千的题跋。为了下文的辨析，现将此图题识全录如下：
　　『予自庚申闰八月独得一枝，六载远近不复他出。今乙丑二月雪霁，乘兴策杖探梅，独行百里之余，抵青龙、天印、东山、钟陵、灵谷诸胜地，一路搜诸岩壑，无论野店荒村人家僧舍，殆尽而返。归来则有候关久已，云：    「园梅一夜放之八九，即请和尚了此公案。」随过斋头，开轩正坐，更尽则孤月当悬，冰枝在地，索笔留诗，其得九首。
　　『潦倒山僧遣兴奢，杖藜昏黑探梅花。雨侵玉树藏云窦，无数青山到我家。白土桥生飞柏子，黄茅屋破随枫丫。两声笛弄乌衣巷，蓦地魂销西浦鸦。（《上方道中梅花》）
　　『餐尽冰霜始破胎，寒情幽绝傍林隈。犹疑老鹤庭中立，仿佛孤云溪上来。踏雪几回劳杖屦，乘风一夜散香台。主人能使宽杯兴，谁道花枝不忍开。（《南村书院梅花》）
　　『薄雾中开香雪斋，野夫心眼放形骸。二更月上枝平户，几点珠沉影弄阶。绕座踞窗诗未稳，披裘拥被梦初回。疏钟忽破晓烟荡，人爱青铜峡里埋。（《夜宿天印山古定林寺梅花》）
　　『铜枝铁干非常见，玉蒂冰条蜀锦囊。何（此处有「事」字点去）似缕心千仞放，化为龙骨一溪长。轩辕鼎废余丹灶，古佛光生只听香。日暮上方云气薄，绕空浮翠碧波茫。（《青龙山古天宁寺梅花》）
　　『沿溪四十九回折，搜尽秦淮六代奇。雪霁东山迟着屐，风高西壑早吟诗。应怜孤冷长无伴，且剩槎牙只几枝。大地正花先结子，酸心如豆耐人思。（《东山旃祖塔院梅花》）
　　『霜雪离披冷澹姿，任情疏放可人思。奇枝怪节多年（「年」字丢，后补，字小）尽。空腹虚心（下多「情」字，点去）太古时。似铁逢花樵眼乱，如藤坠石补天知。有僧大叫称奇绝，略与还同总是痴。（《古祈泽寺梅花》）
　　『兴致飞扬向所同，看花不约始相逢。山僧对酒输三昧，处士逃禅大化中。绕涧踏沙悲辇道，停舆问路惜珠宫。座闻仁主尊尧舜，旧日规模或可风。（《钟陵梅花兼赠友人作》）
　　『芒鞋细碎落纷纭，灵谷山含蛱蝶云。冷织晴烘冰骨就，腊催寒尽玉肌氲。两升熟酒骚人醉，十里香茅野客闻。日暮孝陵峰顶望，影随白凤入鸥群。（《孝陵梅花坞同尚栎山张亮公家喝兄作》）
　　『看遍名花花已尽，更留藏本赠予还。若无昔解冰雪案，那得相逢节操缘。树到古寒根本健，花当初放色香全。主贤客爱风流甚，孤月悬空情已褰。（《长干寺梅花归来作》）』
　　这件作于一六八五年早春二月的《金陵探梅图》卷，是石涛踏雪寻梅的心灵记录。当时他是大报恩寺的僧人，所行多为寺院，如上方寺、天印山（即方山）的定林寺、青龙山的天宁寺、东山的旃祖塔院、金陵千年古刹祈泽寺等。
　　诗中还反映他在寻梅过程中与友人相与为欢的经历。如他到过张僧持的南村书院，并与当时过从甚密的尚栎山一道寻梅。序中所说『独行百余里』，意思并非踽踽一人而行。
　　序言称，石涛寻梅归来，朋友已在一枝阁中恭候多时（这位朋友最有可能是周向山），正要邀请石涛去自家院中赏梅，友人所谓『园梅一夜放之八九，即请和尚了此公案』，意思是他们早有相约。石涛寻梅归来，余兴未已，并一道至友人斋头，赏梅、吟梅、画梅，在那个香氛氤氲的夜晚，留下了这段浪漫的记录。
　　石涛以工致小楷书之，在钟繇体上再参以隶意，如许长文，一笔不苟。优雅而节制的笔触与梅的清幽冷逸相融契，成一妙品。
　　所题九首诗次第秩然，最后一首为组诗作结。《长干寺梅花归来作》，长干寺即报恩寺。所谓『看遍名花花已尽，更留藏本赠予还』，这手卷是为赠友人而作。最后两句『主贤客爱风流甚，孤月悬空情已褰』，记载当时相会的气氛。这真是一件能听见石涛心跳的作品。

　　二 两件《金陵探梅图》卷伪本

　　日本中央美术社一九二六年出版桥本关雪（Hashimoto Kansetsu，一八八三—一九四五)《石涛》一书，此书第十一图影印当时曾为白沙村庄收藏的石涛《梅花图》卷，这是一件伪作。
　　此卷梅花虽然仿照石涛，似有其形，然笔墨相差颇远。如梅枝，石涛潇洒灵动的笔法，在这里变成了拖沓而软绵绵的线条，如藤蔓在逶迤，这与石涛追求的高风绝尘完全不类。而题识不仅暴露出作伪者书法水平低劣，还有基本人文知识的匮乏。
　　《梅花图》卷序言共书九行，结末另行钤有『释元济印』『清湘』二白文印，二印均非石涛所有。序言与诗正文之间相隔较大距离，并有钤印的割裂，使序与诗成为两段不相关的内容，这在石涛作品中从未见过。
　　题识错误较多，作伪者对石涛楷隶结合的书体不熟悉，对石涛常沿古体而书的习惯不甚了了，产生了很多错误。如第一首诗第四句中的『青』字，石涛真迹此字书写，上部隶意甚浓，第二横以两点处理，以见腾挪，而伪者将上部写成『正』字，『青』变成了『正月』二字。第五句的『桥』字，右侧下面之『口』，石涛以『人』字含之，也是古体，伪者不谙此理，将『人』字伸出变成了『夭』下加『呙』了。
　　再如，序言中的『更尽则孤月当悬』和题诗第三首『二更月上枝平户』两处『更』的写法，也与石涛真迹大异其趣。伪迹前一『更』字写成『丙』下加『夂』，后一『更』字写成『丙』字下封口，下加『夂』，而真迹中石涛则是古体写法。

　　日本兴文社一九三五年出版之《南画大成》卷二第三五○至三五一页影印款『道济』之《梅花四图》，细辨之，此四图中第二、三、四幅，即是桥本关雪《石涛》一书所影印的《梅花图》卷的截图。此三图合而包括桥本本的前段大部分。《南画大成》截断此图，未影印最后一段，使得目前所见之第四段题识不全，序言的九行完整，但三十二行诗，唯存十二行，最后落款一行又断去。从九行序言和十二行题诗看，与桥本本无二。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还藏有一本石涛款《金陵探梅图》卷，见录于《中国绘画总合目录》，编号为A16-039，题为石涛所作。其实这是一件二十世纪作手的赝作。此卷本为台湾私人收藏，后归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纸本，水墨淡设色，纵三十点五厘米，横二百零五厘米，曾见《亚洲艺术档案》杂志一九六九至一九七○年第二十二卷（Archives of AsianArt，第八五页）影印本中，无收藏印，略有残损。这件作品无论是书法、绘画、印章，还是创作的态度，都与真迹有很大距离，伪作时间不会太久，可能在民国年间。
　　编号A16-039的这件作品，其印章反映出作伪者对石涛不了解。题识前钤有『苦瓜和上』（朱）、『瞎尊者济』（白），款后钤有『释元济印』(白)、『清湘』(白)和『大涤子极笠翁图书』(白)三印。其中『清湘』白文方形小印和『大涤子极笠翁图书』白文长方印，石涛无此二印。石涛有『四百峰中箬笠翁图书』白文印，受屈大均等影响而刻，反映出他对罗浮道教胜境的向往。此伪印却称『大涤子极笠翁图书』，或许作伪者混淆了李笠翁和石涛而致。
　　石涛一六九六年末后有『大涤子』号，而使用『大涤子极』则更晚。若此卷《金陵探梅图》作于一六八五年，二者的矛盾非常明显。另外三枚印章，虽然石涛也有使用，竟无一合者。题识书法一见即可判非石涛所为。作伪者虽极尽摹仿，但仍错误百出。如序言『乘兴策杖探梅，独行百里之余，青龙、天印、东山、钟陵、灵谷诸胜地，一路搜诸岩壑』，在『青龙』之前落『抵』字，此句便不通。第一首诗题《上方道中梅花》，写成『上六道中梅花』，上方本为金陵的寺名，此组诗的『日暮上方云气薄』，即指寺名。而『黄茅屋破随枫丫』的『丫』写成『了』，便不合律。第四首《青龙山古天宁寺梅花》，最后一句『绕空浮翠碧波茫』的『茫』写成了『范』，也不压韵。第五首诗题《东山旃祖塔院梅花》，将『旃祖塔院』写成『海祖塔院』。第六首《古祈泽寺梅花》的『空腹虚心太古时』一句，石涛真迹在『虚心』后错写一『情』字，但用笔点去，作伪者不知此变，变成了『空腹虚心情太古时』，一句有八字。第七首《钟陵梅花兼赠友人作》，第二句『看花不约始相逢』，丢了『不』字，此句就变成了六字，第六句『十里香茅野客闻』又落了一『十』字。第八首《孝陵梅花坞同尚栎山张亮公家喝兄作》，题名又丢了一『山』字。第九首的『若无昔解冰雪案』的『昔』字，石涛以古体书之，上以四『人』累积，但作伪者不知，上面写成两个『夕』字。此款『清湘大涤子极识』，也非此期石涛落款所可能。
　　综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所藏伪本与桥本本，二者应都不是直接仿张大千旧藏真迹本，它们有相同的根源，可能是对某一伪本的仿造。在一些处理方式上，二者非常相似。
　　1.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伪本款后有三印，前二印为『释元救印』『清湘』，均为白文。而桥本本著录此伪本在序言后也有此二印，与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本虽非同印，但形式非常相似。
　　⒉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伪本落款有『清湘老人大涤子』之称，而桥本本有『清湘大涤子』之称，这样的落款在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真迹中都没有，二仿本非来自真迹本。
　　⒊在书写上，二者有类似的错误，如：
　　（1）二者『青龙、天印、东山、钟陵、灵谷诸胜地』前都落一个『抵』字；
　　（2）第一首诗名《上方道中梅花》，二者皆作『上六道中梅花』；
　　（3）第四首最后一句『绕空浮翠碧波茫』，其中『茫』，二本均作『范』；
　　（4）第五首诗名《东山旃祖塔院梅花》，『旃』二本皆误作『海』；
　　（5）第六首原本『空腹虚心太古时』，『心』后多『情』字，被点去，二本皆不知此意，将此句作『空腹虚心情太古时』；
　　（6）第八首『十里香茅野客闻』，二本皆落了第一字『十』；
　　（7）第八首诗名《孝陵梅花坞同尚栎山张亮公家喝兄作》，二本皆于『尚栎』后落一『山』字；
　　（8）第九首『若无昔解冰雪案』，原本『昔』上作四『人』字，而此二本皆误作二『夕』字。



　　综此有两点推论：

　　⒈二本都不可能直接仿之今藏于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的原作，二本之中的共同错误，当为仿其他伪本而成；
　　⒉桥本本比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伪本时间较早，但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伪本不是直接仿照前者。因为二本也有一些明显的不同：如题识结构的安排，桥本本分为三段，序言部分另立，成为一独立的段落，最后三首上第一字低排，下伸出数字，这与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伪本不同；落款桥本本为『清湘老人大涤子十五夜对花写此』，而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伪本只是『清湘大涤子极识』；再如，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伪本的梅花画法与桥本本也有不同。
汪世清先生在《石涛诗录》中，录《金陵探梅九首》，并有长注，录诗所据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真迹本，并云：『日本桥本关雪藏《石涛梅花图》卷亦录此九首，款题：「清湘老人大涤子十五夜对花写此。」画作于扬州时期，而所书诗则是旧作。字句有几处歧异：第二首第三句「庭」作「林」；第五首第三句「迟」作「谁」；第四句「早吟」作「自成」；第七句「大地正花先结子」，作「满地落花春未了」，第七首第一句「同」字缺；第九首第一句「名」作「梅」；第三句「昔」字缺；第七句「主」作「君」。又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石涛《秦怀怀旧图册》第八开图上题《沿溪四十九回折》一诗，第三句「迟」作「谁」，第四句「早吟」作「自成」，第六句「且」作「具」，第七句亦作「满地落花春未了」。除「且」作「具」外，馀与桥本《梅花图》卷同，想均以后所改。』
今与日本中央美术社一九二六年初版桥本关雪《石涛》一书第十一图石涛《梅花图》卷相核，可以确定，汪先生所举的这件作品，并非是桥本关雪《石涛》一书所影印，汪先生所指出的八处歧异情况，在桥本本中无一存在。
　　或许汪先生所见为流传的《金陵探梅图》卷的另一本，而此本笔者目前没有见到。从其指出的异处情况看，虽然不能判断其所见为石涛真迹，但汪先生推测的石涛后来修改原作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如其所举的第五首第三句『迟』作『谁』；第四句『早吟』作『自成』；第七句『大地正花先结子』，作『满地落花春未了』，此一修改已见于石涛其他作品，而且修改后不仅合律，含义也较为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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