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器不支持程序操作收藏命令,请使用Ctrl+D进行添加

荣宝斋出版社

恽南田『逸品』说的实践性与融贯性考察

时间:2017-07-21 10:55:52 来源:《荣宝斋》2016年12月刊 作者:刘子琪   0


  作为恽南田画学思想的核心概念,『逸品』这一范畴在《南田画跋》中反复申论,内涵至为丰富。拙文《『没踪迹处,潜身于此』—恽南田『逸品观』解说》(载于《中国书画》二○一六年第七期),即集中在『逸品』观念内涵的讨论,亦即『何为逸品』的问题视域。本文则尝试讨论恽氏学说中『如何达到逸品』这一问题视域。而这一颇具『实践性』向度的视角,实际上是恽氏逸品说在绘画美学史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关键因素之一。
  恽氏逸品说并非向壁虚造、欺人惑世的空疏言论甚至文字游戏,大体有两个原因。其一,恽氏反复申论『逸品』,实际是对当时画坛存在的流弊的反驳。时俗视毫无工夫的『潦草点笔』为倪云林『逸笔草草』的『逸格』,恽氏正欲一改其风,而提出具有实际指导意义的逸品学说(详见拙文《恽南田〈蔬果册〉画跋析义—兼论『蔬果』图绘意涵之变动》,载于《荣宝斋》二○一六年第三期)。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一 18.3cm×28.3cm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一 18.3cm×28.3cm
 
  其二,恽氏作为技法超卓的一流画家讨论绘画美学中的『逸品』问题,自然有别于纯粹批评家的空疏论理。细心阅读恽氏画跋,可见其建基于绘画创作实践的体悟。正是以绘画实践为依托,恽氏梳理出达到逸格的路径,亦即尝试解答『如何达到逸品』的问题。细者如树石笔法的解说,大者如逸品谱系的梳理。这是恽氏个人研习参悟过程的记录,亦是指示世人习画门径的指导性文字,弥足珍贵。这一实践性的诠释取径,使恽氏绘画美学别具一格,意义非凡。下文将对恽氏逸品说的这一方面略作讨论。

一 『逸品』说的实践性

  恽氏非常重视绘画的工夫,以日常严格的笔墨训练为臻于上境的根本基础。他认为假如『无墨池研臼之功』,便不可能『追踪上古』,否则不过是『为郢匠所笑,而贻贱工血指之讥』而已。他说『三日不搦管,则鄙吝复萌,正庾开府所谓「昏昏」「索索」时矣』,可见其对日常训练的重视。这一常常为批评家所不屑的工夫层面,在恽氏心中,却是达到逸格的前提。一方面,逸格需合乎造化,而『造化之理,至深至静』,非笔墨荒率之徒可以肖拟,即所谓『即此静深,岂潦草点墨可竟』。所以他援引杜甫题画诗句,提出『十日一水,五日一石』,以喻工夫之至。另一方面,恽氏常常以『潇洒』『挥洒』『草草』等词描绘逸品之作必需的笔墨性格。而这种任意挥洒的笔墨是以纯熟的技法为前提的,只有不为笔墨形具所滞,方能书写性情、拟议造化,否则终陷于刻画做作。他引石谷子云『画石欲灵活,忌板刻』,而自作按语说『用笔飞舞不滞,则灵活矣』,正是强调这种基于严格训练所达到的『飞舞不滞』的用笔的意义。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二、三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二、三
 
  在『墨池研臼之功』以外,恽氏更多讨论『法古』或『摹古』的问题。与所有书画家一样,恽南田极为重视临摹古代画家作品,这与上述笔墨工夫互为表里。今存画跋文字中,讨论摹古问题与评骘古画的内容占十之六七,可见一斑。细绎其文可以发现,恽氏对『法古』的思考自有其独特之处:所思所论皆围绕『逸品』问题展开,简言之,是以『法古』为达到『逸品』的径路。这其中又可分为两大议题,即一为『法古』的对象,二是『法古』的方法。
  为了设定临习效法的对象,恽氏从宏观上建立起一套古代画家的谱系,即:『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其创制风流,昉于二米,盛于元季,泛滥明初。』可以看到,这一肇端于北宋、极盛于元代并最终泛滥于明初的历史谱系,是全以『逸格』为宗旨而建立的,或可径谓之『逸品谱系』。这一谱系也决定了其自身的『法古』实践。检现存画跋文字,以临摹和品论元代倪瓒、黄公望、王蒙三家为荦荦大端,即可见恽氏视元代为逸品极盛之时并极力效法研寻的绘画实践。由此可见,恽氏的『法古』观实为以逸品说为旨归而以实践为依托的,二者似二而实一。当然,恽氏并非偏执初元代三家,而是『斟酌于云林、云西、房山、海岳之间』,『根于宋以通其郁,导于元以致其幽,猎于明以资其媚』,可谓博观约取,融粹精华。要言之,凡可导乎逸格者,皆躬行而取之。
  在『法古』方法方面,恽氏也颇具卓识,要在『法古出新』与『法外之意』二端。首先需要说明,恽氏法古说的提 出,亦有针对时弊的意味。恽氏论曰『时俗摇笔,辄引痴翁,大谛刻鹄之类』,又如『俗学仿效,大都画肉遗骨,使骅骝气尽』,可见他认为时人学习古人,大都得其形而遗其神,或刻鹄积习不知通变。例如,倪云林作画天真简澹,但神气深邃,『一木一石,自有千岩万壑之趣』,而『今人遂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几失云林矣』,可见时人法古之弊病。有鉴于此,他提出『法古』重在出新。如上文所引『斟酌于云林、云西、房山、海岳之间』之后直接点出『别开径路』一义;『根于宋以通其郁,导于元以致其幽,猎于明以资其媚』之后,拈出『虽神诣未至,而笔思转新』之旨。要言之,『仰钻先匠,洞贯秘涂』以外,更需『不为先匠所拘,而游法度之外』。另外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谓『法度之外』者,并非师心自造,肆意而为,而是要体会古人『法外之意』。其论石谷云『此本所摹仲圭,石谷得法外之意,真后来居上』,又论云『学痴翁须从董、巨用思,以萧洒之笔,发苍浑之气。游趣天真,复追茂古,斯为得意』,亦强调『得意』之层面。可见,对古人作画之『意』的把握,能够使法古脱离肖拟形似的肤浅层面,而是『后来居上』,超越古人。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七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七
 
  此说取义甚高,而践行之实在不易,即使如吴镇之巨笔,亦偶有不逮。恽氏以为『梅花庵主学北苑,犹为昔人神气所压,未能敻然自拔』,被『昔人神气所压』之说,至为恳切,可见法古出新和探取古人法外之意的重要性。与之相对,恽氏评价黄公望云:『子久神情,于散落处作生活。其笔意,于不经意处作腠理。其用古也,全以己意而化之。』可见恽氏以黄公望能够全以己意化用古法而倍加推许。如上所论,他视黄氏为元代逸品极盛时之代表,绝非偶然:法古而出己意,正是探求逸格不可缺少的必要环节。
  这一『法古』说绝非徒存空言,而是融汇于绘画实践与观察之中的。恽氏述王石谷所临三本《富春山居图》而渐入佳境之事,是最佳例证:『石谷子凡三临《富春图》矣。前十余年,曾为半园唐氏摹长卷,时犹为古人法度所束,未得游行自在。最后为笪江上借唐氏本再摹,遂有弹丸脱手之势。娄东王奉常闻而叹之,属石谷再摹。余皆得见之。盖其运笔时精神与古人相洽,略借粉本而洗发自己胸中灵气,故信笔取之,不滞于思,不失于法,适合自然,直可与之并传,追踪先匠,何止下真迹一等。』
  王石谷临摹《富春山居图》者再三,十余年前初次临习,『时犹为古人法度所束,未得游行自在』,正是囿于古人法度而未能得意出新,终究下古人一等。之后再摹,则进入更高境界。所谓『运笔时精神与古人相洽』,正如上述『得古人法外之意』也;所谓『略借粉本而洗发自己胸中灵气』,正如上述『其用古也,全以己意而化之』之说。虽然所画仍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但实际上已经跳脱所临『粉本』的形式,在精神上别开途径,无所附庸。所以『可与之并传』,终成为一己之创作,弥漫独立之精神,堪与原迹并列,不再是『下真迹一等』的临本。这正是恽氏『法古』说旨趣所在。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五、六清 恽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五、六清 恽
 
  这段文字还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王石谷十余年后再临,能达到『弹丸脱手之势』,指涉的是前述技法纯熟的问题。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信笔取之,不滞于思』。第二,上文详论『法古出新』的重要,但不意味对古人法度的轻忽。此处恽氏谓『不失于法』,正是强调『法外之意』的获得仍需以深得古人法度为前提。恽氏别处论曰『作画须优入古人法度中,纵横恣肆,方能脱落时径,洗发新趣也』,亦强调『优入古人法度中』的重要性。恽氏又有论云:『宋法刻画而元变化,然变化本由于刻画,妙在相参而无碍。习之者视为歧而二之,此世人迷境。』
  作画需由刻画而臻变化,但变化固本于刻画,二者的辩证关系揭示的极为精妙。最重要的是,二者『相参而无碍』,不可『歧而二之』。二者的分离是『士人迷境』,实时弊坐在。盖世俗大都虚设『逸品』之高标,不致力于古法的研寻,而是『纵意点笔,辄相矜高』。恽氏正是以自身的绘画实践为根据,提出『优入古人法度』『变化本由于刻画』等恳切之论,可见其苦心所在。恽氏『逸品』论在体现其实践性向度,此亦一例。
  在恽氏看来,达到『逸格』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步,概言之即唐人张璪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首先讨论『外师造化』之说。恽氏谓『作画须有解衣盘礴,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法度之外矣』。他认为,能够做到『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者,在于画家达到『化机在手,元气狼藉』的境界。意即倘若能够直指造化而师之,便不必旁求古人矣。这比前述得古人『法外之意』更高一层,可谓至高境界,『全乎天矣,不能复过矣』。『旁若无人』之义在另外一则画跋中以傲睨一切的气魄加以表述,即『走造化于毫端,可以哂洪谷,笑范宽,醉骂马远诸人矣』,以恽氏行文之蕴藉,竟出此语,其偶得造化、忽臻逸格的得意情貌,跃然纸上,真切感人。徒事空言而无切实体验者,绝不能至此。『中得心源』者,正如倪云林所谓『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恽氏正是从此落笔,谓:『余尝有诗题鲁得之竹云「倪迂画竹不似竹,鲁生下笔能破俗」,言画竹当有逸气也。』可见逸格之画乃从胸次直抒而出,不复肖拟古人法度,甚至不讲求所画之物的真实形貌。这里便揭出作画似与不似的问题,亦可以倪云林说加以解说:『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疎、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以臻『逸品』之说,至伟矣,至高矣,不可复加矣。但细绎其说,无论『造化』『心源』,在美学理论层面,并未能超越古人的旧有论述。而真正可贵的是,作为实践者的恽寿平,在偶得妙境时真挚情感的流露,以及大多数时候难臻其境的无奈。前者已述于上,不再赘述。恽氏云:『子久以意为权衡,皴染相兼,用意入微。不可说,不可学。』又云:『痴翁画,林壑位置,云烟渲晕,皆可学而至。笔墨之外,别有一种荒率苍莽之气,则非学而至也。故学痴翁,辄不得佳。』明确区分了经营位置、笔墨渲染为『可学』者,此即所谓『古人法度』;用意精微、苍茫气韵为『不可学』者,亦即『法外之意』也。学而不能至者,只能精意参悟,但又非人人可得,时时能至。以下一段话,最见恽氏苦心求索之心迹: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七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七
 
  『笔墨可知也,天机不可知也;规矩可得也,气韵不可得也。以可知可得者求夫不可知与不可得者,岂易为力哉?昔人去我远矣,谋吾可知而得者则已矣。』
  恽氏于古人绘画美学研寻既精,固然深知『天机』『气韵』在臻乎逸格过程中的点睛之效,但以其长年实践体悟的经历,更能洞悉此以境界飞跃之不易。而其症结所在,恽氏一语道破,亦即『以可知可得者求夫不可知与不可得者,岂易为力哉』,诚为『知者之言』,空说理论者绝不能至此。最后,只能感慨,『昔人去我远矣,谋吾可知而得者则已矣』。
  综上所述,恽氏的逸品说在绘画美学史上贡献甚巨,究其原因,不能忽略其根植于实践的学说特性。他以历代艺术家念兹在兹的『逸品』为价值祈向,依托一己的绘画研习,将与『逸品』相关的美学观念置于实践之中,进行细致入微的解读,甚至融会贯通,建立起达到逸格的探求门径:从锤炼笔墨工夫,到法古求新得意,到外参造化、中得心源,层层推进,渐入佳境。构筑理想的同时,又以切身经验,点出其中之不易,直陈时人之浮浅。这一系列学说,在陈陈相因的绘画美学史上,在徒饰文藻、故弄玄虚的空论者间,高致独标,颇有起衰之功。秦祖永评价恽氏画论,谓『其立论精妙,平日功力深邃,概可想见』,以『平日功力深邃』支撑『立论精妙』,可谓独具卓识。

二 『逸品』说的融贯性

  上文指出,恽氏融会贯通,建立起达到逸格的探求门径:从锤炼笔墨工夫,到法古求新得意,到外参造化、中得心源,层层推进,渐入佳境。这种将美学概念互相牵引,融汇一炉,建立系统性诠释,也是恽氏绘画美学的特点。本文称之为『融贯性』。下文将通过对恽氏画论中『纵横习气』的内涵及其与相关概念关系的考察,继续深入讨论恽氏画学的这一『融贯性』特色。
  恽氏论『高逸』云:『高逸一种,盖欲脱尽纵横习气,澹然天真。所谓无意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之上。若用意橅仿,去之愈远。』
  这段文字直陈『高逸』之内涵,至为重要。以『澹然天真』为『高逸』,自属常义,恽氏有『纯是天真,非拟议可到,乃为逸品』之说,可互证。但『脱尽纵横习气』与『逸品』的关系,则有一层曲折需要说明。
  以脱尽『纵横习气』为臻于逸格的条件,不仅见于一处。如谓『方壶用米海岳墨戏,随意破颖,天趣飞翔,洗尽纵横习气,故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也』,与上文一致,可见『纵横习气』的破除在恽氏以逸格为统摄的美学体系中具有重要地位。以下画论提示了『纵横习气』的内涵:
  『曾见石田翁拓为大帧,盈丈蔚然可观。尽其势,几不容于缣素,但过雄劲,似有纵横余习,未若王郎抚本,为冲和自在也。』
  『巨然师北苑,贯道师巨然。贯道纵横,辄生雄犷之气,盖视巨然,浑古则有敝焉。』
  由此可知,南田所谓的『纵横习气』,实为过于『雄劲』或『雄犷之气』之义。而第二条论江贯道作画失于『雄犷之气』,将我们引向以下这则画论:『贯道师巨然,笔力雄厚,但过于刻画,未免伤韵。余欲以秀润之笔,化其纵横,然正未易言也。』
  与上条相似,恽氏认为江贯道『笔力雄厚』,『雄厚』本非病,但太过则流于『刻画』,终致『伤韵』。用笔过于雄强而『伤韵』之说,又见别论云:『香山翁盖于北苑三折肱矣,但用笔全为雄劲,未免昔人笔过伤韵之讥,犹是仲由高冠长剑,初见夫子气象。』
  『笔过伤韵』之说又有助于我们解释下一则画论:
  『昔白石翁每作云林,其师赵同鲁见辄呼曰:「又过矣,又过矣。」董宗伯称,子久画未能断纵横习气,惟于迂也无间然。以石田翁之笔力为云林,犹不为同鲁所许。痴翁与云林方驾,尚不免于纵横。故知胸次习气未尽,其于幽澹两言,觌面千里。』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八
清 恽寿平 山水册页之八
 
  赵同鲁批评沈石田临习倪云林,谓之『过』矣。这一『过』字,只有在『笔过伤韵』一说中才能得到恰当的解释,即用笔太『过』『雄强』导致『伤韵』,故不为佳。董宗伯称黄子久『未能断纵横习气』,故与『幽澹』之境相去千里。从恽氏『迂老幽澹之笔,余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之说可知,『幽澹』正是对以倪云林为代表的『逸品』的描述。至此,散见于画论的诸多概念如『纵横习气』『雄强』『过』『伤韵』『刻画』等等,通过互为生发的解释,作为达到逸格的阻碍因素的诸多弊病,被恽氏融汇到一个完整的诠释体系之中。恽氏绘画美学思想互相发明的精妙诠释,可见一斑矣。
  上文评价江贯道的画跋中有『余欲以秀润之笔,化其纵横』一语,则更将我们的视域扩展到臻于逸格过程中的积极性因素,即『秀润』的概念。以『秀润』化解『纵横习气』,道出了『脱尽纵横习气』的内涵。还可通过如下画论参证:『乌目山人此帧,画树师营邱,沙汀石骨用李晞古。笔趣清润,兼六如居士,盖所谓脱尽纵横习气,非强事点染者,所能彷佛也。』
  以『清润』解释『脱尽纵横习气』,正与『秀润』之说全同。然则,『秀润』可以看做『幽澹天真』外,『高逸』的另一内涵,他评价『惠崇江南春卷,秀润之笔,臻为神境』,亦是一证。恽氏以『秀润』指示『逸格』,可由他对元人逸格绘画的解读相参证:『元人幽秀之笔,如燕舞飞花,揣摸不得。』『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惟其品若天际冥鸿。』
  这两条中恽氏一再指出元人用笔的『幽』与『秀』,恰可与前文辨析的『高逸』所具有的『幽澹天真』和『秀润』两个质量一一对应,这绝非偶然现象,而只能理解为恽氏绘画美学思想『融贯性』的体现。
  以上通过分析恽氏异时异地所作画跋文字,发现他的『纵横习气』『雄强』『过』『伤韵』『刻画』等诸多概念竟然能够互为表里,交相发明;而构成『高逸』内涵的『幽澹天真』与『秀润』两个因素亦与其对元人绘画『幽』与『秀』的评价遥相呼应,若合符节。这类概念的组合并非特例,且随着引入条目的增多,其中包含的概念数量也将得到扩展。限于篇幅,不再条举。至此已经足够使我们推论出恽氏画跋的两方面特点:一是其绘画美学理论的『融贯性』。画跋文字虽然分散各处,内容也各取一面,但可以看出,其背后存在一个圆融的诠释体系。二是其绘画美学概念皆以『逸品』为旨归。无论概念是正是反,经过环环相扣的诠释,最终都指向『逸品』的价值祈向。易言之,『逸品』是恽氏绘画美学理论中统摄全体的核心概念。

三 『逸品』说体系的独特审美性格

  最后,有必要对恽氏这一圆融诠释体系的特殊性格做进一步申论。
  恽氏『逸品』说中,实际包含『苍浑』与『秀润』两个方面,不可偏废,而关键则在掌握二者的度,亦即不能『过』。其谓:『一峰老人为胜国诸贤之冠,后惟沈启南得其苍浑,董云间得其秀润。时俗摇笔,辄引痴翁,大谛刻鹄之类。痴翁墨精,汩于尘滓久矣。』
  可见,高逸如黄子久者,实兼具『苍浑』与『秀润』二端,但后世画家即使如沈启南、董香光之卓然大家,亦每蔽于一端而不得兼综。以理论之,恽氏既以『逸品』为理想高标,则当直追古人,扣其两端而致其中,无所偏倚。但细绎恽氏画论却发现,他竟然自觉地偏向『秀润』一格。上文引述恽氏诸跋,皆以用秀润之笔化解雄强的纵横习气为务,已可略见此倾向。而其更云:『作家画,贵有士气,士大夫画,贵无作气。作家无作气固难,士大夫秀其本色。然恐人以规矩绳之,强为枯雄健举,不知已入作气,而时俗辄以为工。』
  直接以『秀』为士大夫『本色』,且认为士大夫有『强为枯雄健举』者,则为入于『作气』,下诸一等矣。在摹古与创作实践中,恽氏亦有意地强化『秀润』风格。如其论临倪云林云:『以云西笔法,写云林清秘阁意。不为高岩大壑,而风梧烟筱,如揽翠微,如闻清籁。横琴坐忘,殊有傲睨万物之容。』
  自觉地去除『高岩大壑』之雄,而求『风梧烟筱』之秀。又跋自作《五松图》云:『五松图,神气古澹,笔力不露,秀媚如妇人女子,然而骨峙于外,神藏于内。』甚至自求『秀媚如妇人女子』的用笔。相对于『苍浑』,恽氏更加偏爱『秀润』。实际上,『秀』正是恽氏存世画作的一贯风格,如秦祖永论南田画『落墨独具灵巧秀逸之趣』,亦是后世恽氏一脉的基本面貌。如郑午昌论钱杜云『其逸笔花卉,娟秀生动』,评陶淇写生云『资致妍雅,用笔柔和超逸,得南田、新罗神趣』,皆是其例。
  恽氏不守中道而偏执『秀润』一格的原因,推测有两个方面:一者恽氏见时弊一味悍肆,欲有所纠正。下文会论及,恽氏画学始终以将时弊『一是正之』为己任。二者恽氏本身性情所衷,以『秀润』为长。
  无论如何,我们都由此看出,恽氏绘画美学理论所包含的诠释体系,并非脱离时空的绝对中正持平之说,而是基于实践而有所偏倚、有所选择的『一家之言』。这使恽氏的绘画美学摆脱小大无遗、平正无奇的空疏层面,成为立足实践、极具个性的体系性学说。可谓偏至之处,正见独诣之妙。
  恽南田的绘画美学以『逸品』说为核心,『逸品』说统摄全体,而诸多概念亦最终指向『逸品』之理想。因此,上文详细讨论恽氏『逸品』说的『实践性』与『融贯性』,二者实际上也是南田绘画美学的独到之处,亦即使南田画论在中国古代绘画美学史中占据独特地位的重要原因。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期刊责编:范雨萌

(网站责编:简 琼
欢迎订阅《荣宝斋》2016年12月刊,订购电话:(010)65128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