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予小子涛斋年少读书时,即尤以近现代以来的四位一代之章草宗工为宗仰。以年齿为序,他们分别是嘉兴沈子培曾植、津门王鲁生世镗以及嘉兴王瑗仲蘧常、东台高锡璜二适等四位先生。
做为清末、民国以来,书法史无法绕开的重要四位草书名贤,他们的书法境界与造诣,时至今日,仍是长久被低估或漠视的。特别是津门王世镗的有关情况,虽偶有之相关论述,或近乎炫奇,或邻于掌故,或管窥蠡测,陈陈相因,多未得真际,正式或合规的研究,可说还没开始。
如今趁着『中国历代经典碑帖•近现代部分』之《王世镗卷》蒐集、编辑工作收尾之际的感奋,不觉自泯浅陋,就王氏以及其他四贤之书学、草势以及书法等,戏以唐末司空表圣之廿四《诗品》分类之法,略申芜见,方家贤达,有以教我。
王世镗 于母房太夫人行述 局部
沈曾植(一八五○—一九二二),光绪六年进士。晚号寐叟,自七十二岁起在上海鬻书自给。沈氏治学严谨博大,早年通汉宋儒学、文字音韵,中年治刑律,治辽金元史、西北南洋地理,并研究佛学。又究心经世之学,提倡学习西欧。余事为诗,略晚的郑孝胥、陈衍等推他为『同光体之魁杰』。其书法则早年倾心帖学,得笔于安吴包世臣,壮年嗜被誉为『曾门四弟子』之一的张廉卿(裕钊);其后再由帖入碑,熔南北书于一炉。深受此后书法界的推崇,沈曾植氏以章草书著称,取法广泛,熔汉隶、北碑、章草为一炉。碑、帖并治,尤得力于『二爨』(即《爨龙颜碑》《爨宝子碑》)之用笔,体势飞动朴茂,用笔强调变化。用笔纯以神行,了无方物,杨廷之《诗品浅解》所谓『大力无敌为雄,元气未分曰浑』,以此喻之,差强可仿佛其书境。而杨振纲《诗品解》则云:『诗文之道,或代圣贤立言,或自抒其怀抱,总要见得到,说得出,务使健不可挠,牢不可破,才可当不朽之一,故先以雄浑。』杨氏又征《皋兰课业本原解》曰:『此(境)非有大才力大学问不能,文中惟庄、马,诗中惟李、杜。』小可则以为自晚清碑学兴起以来,章草之境唯沈氏等数人,方足以当之。同时代略晚而与李瑞清的北宗颉颃的书法南宗曾农髯(熙)(一八六一—一九三○),曾评价沈氏的字云:『工处在拙,妙处在生,胜人处在不稳。』『(寐)叟读碑多,写字少。读碑多,故能古;写字少,故能生。古与生合,妙绝时流。』可谓切中之论。
王世镗 章草草诀歌 局部
《诗品》之《高古》一境所谓:『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或多可移用来品评王瑗仲先生的章草。
众所周知,康有为接续乾嘉学者读碑之学统,著《书境》(或曰《广艺舟双楫》)以明其宗旨,终其一生只倾心魏碑、行楷、多未能涉及草书。无它,魏碑和草书一则以方笔为主,多折而少转;一则以圆笔为尚,多转而少折。没有方折谈不上北碑,没有圆转亦谈不上草书。然康南海氏所提出融碑铸帖之说,许多人便孜孜以求,力图开拓书法之新局。而草易在鲜活,却难于浑莽,而北碑浑莽易,却多难于圆转。故南海多慨叹『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于草书则少有问津。另,作为与康氏书法及书论最相关联者——沈子培氏曾指出康氏书法『转折处多圆』,『不合六朝(书法)之规律』,这应该是极其精辟的,康氏虽然也举出《郑文公碑》替自己辩解(参龚鹏程《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析论》),而事实上康南海书法若能转折方劲,便不难与其心仪的陈抟相匹敌,此不能不说亦为晚清至民国艺坛一件憾事。
王世镗 今草书屏四幅之一、二
《诗品》之《劲健》一境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可移用来品评高二适之章草。
王世镗 今草书屏四幅之三、四
王世镗 章草论书诗轴
《诗品》之《冲淡》一境所谓:『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可移用来品评津门王世镗氏。以年龄而言,王氏是应排在沈乙庵氏之后的,我因行文叙述之要求放最后论述。
王世镗(一八六八—一九三○),字鲁生,号积铁老人。祖籍天津,生于清同治七年(一八六八)。据其有限的资料(王氏经历,主要参考:一、刘恒《中国书法史》七卷本之『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二、梅墨生《现代书画家批评》,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三、中国书法赏析丛书之崔自默《章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四、卓定谋《章草考》,京华印书局,一九三○年版,天津古籍出版社影印一九九○年版;五、王世镗《草诀歌》,天津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出版;六、孙洵《民国书法史》,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七、《中国书法》一九九五年第一期;八、《衮雪》二○○六年第四期等,均不一一注出)记载:他幼年即博涉经、史,善于作文。曾读书开封大梁书院,屡试不售。且受了当时西学东渐的影响,王氏对天文、数学很感兴趣,但就因为这一点,在参加晚清一次科举考试时,因策问条对时,数据演算过于详尽,遭到了主考官的怀疑,最终,他以被怀疑是『新党』而再次名落孙山。自此王氏遂绝意仕进、致力新学,且与维新变法之重要人物谭嗣同、唐才常等相问讯。未几遭遇『戊戌祸作』,旋即入关赴陕,依在兴安(今安康)做官之堂兄王世锳处,『校碑读书,韬匿光彩』,曾主双石榷税,遂定居南郑(今汉中市)莲花池九号。民国三年 (一九一四) 曾任镇巴县知事,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任西乡知事。
王世镗 节临月仪帖王世镗 章草论书诗
而迨至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仲春,民国大佬于右任氏因得览王世镗《章草千字文》一帖,而慕王氏书名,特遣人亲赴汉中师礼邀聘王氏至民国首都南京,当年冬季到南京后即聘作南京国民政府监察院秘书。
王鲁生获知于右任氏还有另一传奇版本,即当时有卓君庸者,得一初刻之王氏从文字学研究入手,改订旧《草诀歌》为《增改草诀歌》(案:即《章草草诀歌》)拓本。却隐去作者姓名,诡称明人所书,印售高价。时闲居汉中莲花池畔的王氏,竟有口莫辩。然卓氏伪托盗印之作,为鲁生侄婿周伯敏所得,送呈至其舅国民政府检察于右任院长座前。于氏为一代书坛巨擘,见之大为惊骇。询知为伯敏书岳,现居陕西汉中。于氏以为今世仍有此奇才,埋没穷山,实国人之羞。因嘱周伯敏致书问劳,旋电请赴南京。王氏时方卧病,闻之颇振奋,感于公知遇雅意,赋诗数首。其末首云:『知希为贵宠若惊,道破人情无定衡。惟有斯文吾辈事,不关廷尉与王生。』又有『寂寞园林方卧雪,朵云入户帝乡招』之句,其感念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王世镗 楷书屏之一、二
王世镗 楷书屏之三、四王
王鲁生之书艺,窃以为约略可分为四阶段。早年则多喜摹龙门诸刻石,上溯北魏书的古拙博大之风格。兼习《急就章》《出师颂》《月仪帖》等章草诸法帖,虽稍显谨饬,却能雄强其骨力,凝重其笔势。及至陕南,朝夕游褒斜,抚后汉摩崖,钩深探赜,广采博览。中年以后,笃习魏碑志,尤致力于晋《爨宝子碑》。其楷书,融冶魏、晋,用笔朴茂恣肆,趣韵高古,别出新意。曾撰集《爨宝子碑》联语达八百幅,足见其用功之勤,精研之深。嗣后再以北魏书宽博笔意,熔铸章、今,陶冶篆、分,疾、涩兼施,笔势遂多畅达,运毫多变,更得浑朴淋漓之致。杨振纲《诗品解》曰:『雄浑矣,又恐雄过于猛,浑流为浊。惟猛惟浊,诗之弃也,故进之以冲淡。』书艺亦然。王氏于其貌似唐突挥驰之笔势之外,力守含蓄古朴之旨,遂得迈『冲淡』之境。
王世镗 行楷书联
杨廷之《诗品浅解》则云:『冲而弥合,淡而弥旨。』王氏草书之转捩期,约在五十至六十之间。其笔势一变章草之每字断离而略呈上、下牵连之态,使一幅之中,大、小参差,形完气足,极富韵律而意趣盎然。其花甲以后,则人书俱老,渐入佳境,尤以至南京后,与同为草书大家的于右任公随时探讨,得观刚刚得以面世的《流沙坠简》,毫端融会汉贤,集腋成裘,加之心情畅怡,思逸神飞,终成其兴衰继绝之功,故能意趣天成,步趋出神入化之境。《皋兰课业本原解》曰:『此格(晋)陶元亮,居其最。唐人如王维、储光义、韦应物、柳宗元、亦为近之,即东坡所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要非情思高远,形神萧散者不知其美也。』揆诸王鲁生章草书,『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可况其美乎。
尝忆涛斋少年时得与夷门王溥泉(澄)、挥云斋鲁岩以及抱朴堂主、常庶子诸公游,每每于书斋展读鲁生章、草书,间尝赞其笔墨,悠忽之间匆匆近二十年矣。迨至壬辰、癸巳两年,三过秦岭、两徙汉江,终得拜谒古汉台,再览《石门颂》《褒斜道》,并意外得到汉中博物馆原郭馆长、现任馆长冯岁平先生以及汉中画廊张静波、张凡诸先生无私的帮助,得以征得此册中所能见的王氏书迹照片,此所谓火传不绝,与诸先生再遇,当相视而笑者欤。愚意为矫今日庸靡之弊,破流俗粗疏之惑,以精微之放旷,导书家作物外之真游,王鲁生公真不二之选也。
(本文作者系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项目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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