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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若将体势论流派 刚出昆仑是上游 —论郭风惠的诗书入画与文化自信

时间:2017-12-04 09:49:16 来源:《荣宝斋》2017年07月刊 作者:梁 鸿   0

  笔者在《荣宝斋》二○一七年第五期钩沉王铸九的艺术人生时,文中提到过王氏非常注重书法和诗词的并进学习,也常向他十分钦佩的诗词大家郭风惠请教问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二人同在北京美术公司国画创作室工作,同事们都称郭风惠为『活字典』(刘继瑛语),此语道出了郭风惠在圈内有着『博学强记』和『多才多艺』的口碑。其实郭风惠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于京津地区就有了『河间才子』『北方健者』(严范孙语)之美誉,是诗文书画在创作、教学及社会活动诸多领域中的通人。新中国成立后,郭风惠更是积极投身于文化建设活动:我国政府于一九五三年向世界和平理事会赠送《屈原画像》以纪念世界四大文化名人,而这一重任是由徐燕孙画像、郭风惠题诗合作完成的,为新中国在世界树立文化形象做出了贡献;郭风惠是一九五六年成立的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组织—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是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中日书法交流展之中方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一九六四年中央电视台首开电视书法讲座之先河者之一,更是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访华前『临危受命』抱病题写『来今雨轩』的『不息翁』(郭风惠晚号);同时还是为秦仲文、李苦禅、王雪涛、吴镜汀等画坛大家题诗配词、锦上添花的『点睛』者。凡此种种,都体现出郭风惠的个人能力和公益精神,体现出他颇具前瞻性的文化自觉、坚守与自信。


郭风惠(1898-1973)
 
  然而郭风惠本人的全面成就并未受到太多关注,有关郭风惠的出版物不多,一九九七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郭风惠书画集》算是较为全面展示其书画成就的作品集。作为诗人书画家,他一生的书画创作都离不开他的自书诗和题画诗,这已形成了他鲜明的创作特色,也是彰显他文化底蕴的过人之处。他一生的诗作不计其数,几经战乱和各种运动,散佚难记,留下了一九三九年出版的《风惠楼诗剩》和《堞庐诗存》(手稿)。相关研究有魏洲平所编的《郭风惠年谱》和拙文《江河万派此昆仑—郭风惠书法艺术论》《腕中有鬼爱瑗翁—郭风惠与何绍基书法艺术比较》《偏爱刚强拜鲁公—郭风惠对承传颜字的历史贡献》三篇,其余散见于回忆文章。由于时代背景、个人遭际、审美需求等诸多因素使得郭风惠这样一位命运多舛、曲高和寡的『小众』文人书画家,不会成为通俗意义上尽人皆知的名人。

郭风惠 月令戴胜降于桑
郭风惠 月令戴胜降于桑
 
  如今面对画坛『重形式、轻内涵』的浮躁现状,面对强调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修复时期,需要我们拓宽视野,重新审视以郭风惠为代表的『小众』文人书画家被忽视了的个人成就和被低估了的历史贡献,他们艺术造诣之精深和参与国家艺术活动之尽力,源自对民族优秀文化的高度自觉与充分自信,甚至在不被大众理解的前提下,依然坚守、传承和践行着传统文化,实属难能可贵。这也是我们回望二十世纪,钩沉历史、垂范当下的意义所在。

一 跌宕起伏人生路

  郭风惠(一八九八—一九七三)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父亲郭连域为清末光绪年间拔贡,曾任直隶州州判,喜辞章,工书法。郭风惠六岁即随父临池习字,从颜、柳入手,正如他在回忆自己的学书历程时写的『临池每忆儿时事,习罢诚悬习鲁公』,数十年心摹手追,从未间断,深得颜筋柳骨的雄强、劲健之气。不足九岁即为河间府衙客厅绘制花鸟四屏,为乡人书写楹联,有『河间才子』之称。十二岁时诗才出众,在河间府立中学堂名列榜首,他的国文教师张季铭曾以『诗已可传年正少,天将降任志能堪』的诗句予以鼓励。十七岁考入北洋大学法律科,后因北洋大学文理科系调整,法科移并北京大学,郭风惠即转入北京大学学习。

郭风惠 风来栩栩香飘飘
郭风惠 风来栩栩香飘飘
 
  大学期间,郭风惠常在《大公报》《益世报》上刊发诗文,被教育家、『南开』『北洋』等学府之创始人严范孙赞誉为『北方健者』,充分肯定了郭风惠的才华。一九一九年末,由于家道中落,郭夫人也因病早逝,生活重创可想而知。郭风惠为完成学业,不得不半工半读,『受傅增湘推荐,被艺专校长郑锦聘为兼职教师,讲授文学、书法、英语、西方美学等基础课程,有时其他专业课老师不在时,也请他代授花鸟画技法。』那时,李苦禅、王雪涛等都是艺专的学生,这说明郭风惠的资历在同代名家中算是师长辈,这也是深受同侪尊重的重要原因之一。

郭风惠 细调脂粉乐为画
郭风惠 细调脂粉乐为画
 
  郭风惠于一九二六年北京大学毕业后,经中国科举制度的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引荐,离京任绥远教育厅厅长,一年后调任察哈尔教育厅厅长。一九二九年率北方教育考察团赴日本考察教育。作为诗人,他身在异乡,抒发了『无限心情俯仰间,河山风景异般般;海天也挂如钩月,却与家乡一样弯』的爱国情怀,带着『归将何物分儿女,客梦诗魂载一舟』的《东游四十绝》回到祖国。他立志教育救国,致力于基础教育,亲任河北省立三中校长,并力排众议,首开了河间三中女生班。九•一八事变后,在民族危难之际,郭风惠因与驻防河间的抗日将领赵登禹交好决定投笔从戎,以河北省政府参议的身份和二十九军少将秘书长之职,协助宋哲元将军处理军政要务。七•七事变后,陪同宋哲元、赵登禹、佟麟阁坚守卢沟桥,亲历了血雨腥风的战争场面,之后诗以纪之:『胡马阴山迹已荒,腥膻荡尽水流黄。桥栏石刻群狮子,应记卢沟起战场。』特为抗日殉国将领赵登禹、佟麟阁撰写挽联;全国举行公祭时,郭风惠代李宗仁撰写了《祭赵登禹将军悼词》,并于一九四五年后任河北通志馆协修期间,为他们修志作传,以记缅怀之情。

郭风惠 境佳禽剔羽
郭风惠 境佳禽剔羽
 
  由于这样的身份和经历,郭风惠在新中国建立后的那段『极左』年代里境遇不佳,但他始终以『一筇导我来听水,几派如人要下山』的积极入世的热情,渴望为新社会工作。一九五三年,世界和平理事会为纪念世界四大文化名人,在莫斯科举行和平大会,我国政府向该会赠送了屈原画像,经刘贯一推荐,郭风惠为此画题诗,即《题徐燕孙画屈原大夫》:『悲悔宁殇骨像坚,云冠璐珮写清妍,明知薜荔宜山鬼,忍画芙蓉依水仙。腕下灵奇真独到,意中哀怨却相连,默听众口称无敌,千载离骚几笔传。』为树立新中国的文化形象做出了重要贡献。一九五六年,郭风惠协助陈云诰、张伯驹、徐石雪等人共同创办了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组织—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并开始参与中日书法交流展,更是中方的中坚力量,每次日方书法代表团来访时,郭风惠与郑诵先都是中方的核心人物;同年协助章士钊、张伯驹等诗词大家为成立中华诗词研究社,确定了机构人选(章士钊任社长,张伯驹、郭风惠任副社长),不久因『反右』运动的影响,该社团不立而夭折。


郭风惠 境佳禽剔羽
 
  迫于生计,郭风惠也替人代笔作画,经老友言简斋介绍,一九五六年梅兰芳访问日本等国所备的礼品画,都是郭风惠代作的,署名『梅兰芳』。一九五九年经陈叔通介绍,郭风惠在北京美术公司国画创作室任专职画家。据当年的同事、花鸟画家刘继瑛回忆,郭先生学识渊博,对诗书画诸艺无所不通,所以同事们都称他为『活词典』,他出口成章且风趣幽默,也乐于助人,常为同事传道解惑,如同事王铸九喜读诗词,常常请教郭风惠,还替弟子吴悦石请教,为其修润诗词习作。据刘继瑛说,郭先生的生活非常拮据,因有吸烟嗜好,有时竟以单位葡萄架下的落叶充当烟叶。尽管如此,他还是饱蘸激情地创作了大量的书画作品。《郭风惠书画集》中的大幅绘画作品多是这一时期创作的,因特殊时期形势和审美的需要,作品多是浓墨重彩一路,不能代表郭风惠书画艺术的全貌;而收录其中的册页小品几乎张张精彩,可谓郭风惠的心血之作,代表了他诗书画的最高水平。据梁志斌讲述,郭先生从北京美术公司退休后,工资三十八元,老伴没有收入,生活相当困难。他的书画用纸都是当时最廉价的夹江宣,而且买有破损的处理品,三毛一张四尺整纸,梁志斌帮忙买回后,裁掉破损处。颜料也用最便宜的广告色。郭先生通常是画好三幅,让梁志斌拿到北京文物商店或宝古斋去卖,两幅十五元。郭先生让梁志斌只卖两幅,他说三幅也给那么多钱。这一细节让人心生慨叹,深感郭风惠心思的无奈和生活的不易。但是不管条件如何艰苦,都不影响郭风惠对艺术创作的执着与至爱,抑或这正是他的精神寄托。

郭风惠 应呼老少年
郭风惠 应呼老少年
 
  一九六○年郭风惠为秦仲文、吴镜汀等北京诸画家合作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卷》题写《满江红》:
  『地迥天高,莽河山,无人跨越。充浩气,突围陷阵,凭陵百折,万古榛芜盘鹫鹗,千军饥渴吞毡雪,宿草原,更照铁衣单,洪荒月。
  井冈起,延安结,一年事,千秋业。看晦霾扫尽,晓暾红烈,壮士冲开褴褛路,画师觅得丹青诀。展冰纨,恍见汗濡衣,腾腾热。』

郭风惠 紫桃丹荔丰收遍
郭风惠 紫桃丹荔丰收遍
 
  郭风惠以『井岗起,延安结,一年事,千秋业』十二字高度概括了长征的意义,精确凝练,诗词造诣可见一斑;以『壮士冲开褴褛路,画师觅得丹青诀』两线并行、巧妙对仗,文学修养,不同凡响。此句也被梁志斌引以为佳联,书写参展,以宣传郭师的才华,可惜曲高和寡,时人不识。

郭风惠 窗前多景物
郭风惠 窗前多景物
 
  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以专版形式介绍了十几位资深书家的艺术成就,其中选登了郭风惠的鸡毫行草《白居易钱塘湖春行》。那时不得突出个人,不能书写自书诗,书家只可以写毛泽东诗词和李白、白居易等唐诗。当代书家沈鹏曾是该版的美术编辑。一九六二年,郭风惠受聘任北京工艺美术学校书法教师。一九六三年,北京和平画店为郭风惠举办了个人书画展(郭风惠有文字记载此事)。同年又与沈尹默、溥雪斋、秦仲文、郑诵先等著名书画家参与以毛泽东诗词为专题的书法笔会,郭风惠以鸡毫作《菩萨蛮•黄鹤楼》,这些书法作品曾被制成精美的书笺向社会发行。一九六四年,在中央电视台首次举办的电视书法讲座中,郭风惠作为颜字专家,应邀讲授了《颜字的特点和它的书写方法》和《谈谈字的结构》两讲,与溥雪斋、郑诵先、康伯藩、刘博琴等几位书家首开电视书法教育之先河,为中国书法艺术的传承与普及,做出了重要贡献。

郭风惠 脂肥黄满
郭风惠 脂肥黄满
 
  『文革』期间,郭风惠经历了人生的种种磨难,他将自己一生珍藏的诗文手稿分散到老友家保存,而『堞庐』(郭风惠斋号)中收藏的古籍、碑帖及名家字画都被洗劫一空,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爱书画爱得倾家荡产了!』 郭风惠和老伴也被赶出原来的小院,蛰居斗室,并在街道居委会的监管下打扫街道。据梁志斌讲,因郭先生血压甚高,头晕目眩,不能出门扫街,在人民医院工作的老友之子见状开出『癌症』的证明,才免去扫街。但是一有政治学习任务,居委会就派郭先生负责念报纸,起初还问『老郭,你认字吗?』郭先生答『忒认得了』……斯文扫地,可见一斑。

郭风惠 此幅神情似我师
郭风惠 此幅神情似我师
 
  尽管郭风惠身居斗室,四壁皆空,时被监控,但他仍以『老夫不怕踏冰霜』的诗句自勉,并以顽强的毅力吟诗作画,栽培后学。刻一方『不息翁』印,寓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并以『诗不能雄画不奇,腕中蛇蚓待临池。有时欲死何能死,蚕老犹珍未尽丝』的诗句,表达自己对艺术的生死追求!『昨夜月明中,纸窗爬蜥蜴』正是他凄凉心境的写照。他曾评价清人王渔洋的诗是:『渔洋神韵似华鬘,七宝楼台面面看。所惜平生遭际好,绝无精语到饥寒。』的确如此,王渔洋的诗神韵超逸,有名仕风韵,但是缺少对人生苦难的体验和理解。对于创作者来讲,苦难是一种财富,自古以来就不乏其例:苏东坡正值意气方刚之际,因『乌台诗案』遭遇贬谪黄州的打击,抑郁不平之气却成就了他的诗书创作,留下了人称『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也正缘于此,郭风惠对于有过苦难经历的、一向以悲苦严冷见长的清代诗人吴野人的诗有着切肤之痛的共鸣与慨叹。他写道:『胜国多诗有凤麟,各尝一滴味津津。铁君独漉吾低首,更欲荒滩拜野人。』足见他对吴野人诗作的击节叹赏和五体投地,种种人生况味也自然会在郭风惠的笔墨中汩汩流淌,正如孙过庭所言:『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用悲凉和苦难铸就的诗文书画,当然会愈发地苍劲老辣。郭风惠留在人间的最后诗句这样写道:『破晓衰翁拄杖行,人间天上太凄清;是怜是妒谁能解?月姊身边一小星。』其晚年悲凉心境,可见一斑,他甚至在给梁志斌的信中有过『我以早走为快』的绝望吐露。

郭风惠 松鼠图
郭风惠 松鼠图
 
  可以说郭风惠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成就了他丰富而深刻、雄奇且老辣的艺术风格,但也影响了他在某一领域的明确定位和广泛影响。回望历史,他做过教育厅长、校长、教师,也有过戎马倥偬的军政经历,最后以北京美术公司画师退休,显然最后的工作不是他最准确的定位。拉开视距看,郭风惠应该是杰出的诗人,但旧体诗人在新中国时期乃至『文革』时代属于『抱残守缺』者,更没有职业可言;一九五一年『敬老崇文』的中央文史馆成立,这是可以发挥郭风惠特长的文史机构,但他迟迟未能受聘,这恐怕是郭风惠最大的遗憾;一九五七年北京画院(当年称『北京中国画院』)成立,为一批老画家找到了『家』,而郭风惠又不是资深专事绘画的名画家,因此职业错位,颇为尴尬,这算是郭风惠命运多舛的人生憾事。

二 诗书入画画精神

  正是因为郭风惠有着丰富而坎坷的人生体悟,尽管他没有毕生专事绘画,但他有着扎实的书法基础,他尊崇颜真卿,《论书诗》写道:『虞褚风流亦巨宗,簪花美女笑啼工。老夫懦过娄师德,偏爱刚强拜鲁公。』意思是尽管虞世南、褚遂良的书体风流妩媚,堪称大家,但他还是偏爱刚正不阿的颜鲁公和方正饱满的颜体字;同时也称赞柳公权字的『铁骨铮铮』,诗云:『弩张剑拔论何偏?殿阁微凉婉谏传。铁铸铮铮真骨力,古今一个柳诚悬。』他将柳公权『心正则笔正』的历史典故和价值判断,精辟地浓缩在七绝里,这是凸显郭风惠思想深刻和才华出众之处,同时也是他个人的审美追求,可以说『骨力』正是郭风惠书画的灵魂;另外郭风惠也十分钟爱何绍基的书法,正如他诗中所言:『南帖北碑多涉猎,腕中有鬼爱蝯翁。』他在字里行间中流露出来的沉雄郁拔、变化多姿的风神与何绍基的书风十分贴近,堪称异代知音。

郭风惠 刷山水
郭风惠 刷山水
 
  郭风惠擅用鸡毫作书,且运用自如。鸡毫笔是用鸡茸毛特制而成,笔质极软,笔锋易散,摄墨力强,难于控制。不论是苍莽遒古的金文、雄劲古雅的汉隶、朴拙险峻的魏碑,还是跌宕奇肆的行草,郭风惠都喜用鸡毫创作,而且常在作品上跋一句『风惠试鸡毫』,以示甘苦和自信。在刚健遒婉的笔姿和干湿变化的墨韵中,展示出他高超的驾驭能力,并以此形成了郭风惠作品的独特风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能用最软的笔写最硬的字』。
  郭风惠不仅有着过人的诗词才能和过硬的书法功底,还兼具不凡的触类旁通、博采众长之提炼与驾驭能力,丰厚的学养,使他笔下的花鸟、松石、山水都不同凡响,颇具郭氏风貌。他的绘画从风格上看,属于古朴凝重、『笔简意饶』的文人画;从方法上看,是『以书入画』的典型,似乎都是笔笔写出;从渊源上看,他幼年师从孙品三先生,中年师法古人,如『青藤白阳』,得其奔放、纵逸、疏朗、健爽之神;如八大山人,得其简约、荒疏之境;如新罗山人,得其清新、秀逸之趣;同时他也汲取近代吴昌硕和朋辈齐白石画法的营养,得其老辣、沉雄之风和墨彩、工写之法;另外李苦禅大写意的古拙笔法、汪慎生画面中的烂漫情趣和王雪涛绚丽不俗的色彩等,在郭风惠笔下都有借鉴和吸纳。他在艺术上是入古出新、融会贯通的能者。

郭风惠 螃蟹图
郭风惠 螃蟹图
 
  郭风惠以书法入画,用诗文点睛,发挥自己深厚的国学优势,特别是在新中国时期表现出积极入世的热切心情。例如郭风惠的《雄鹰》,一只雄鹰立于树干,威风凛凛,目光炯炯。类似题材并不稀奇,只因题画诗的运用,方显文化内涵,提升了作品的厚重感。诗云:『是何意态竣威棱?来自阴山两翅冰。敢拟史迁传飞将,书生手笔写雄鹰。』前两句以自问自答式,表明雄鹰的身份和功绩,隐含着自喻;后两句试图以司马迁写《李将军列传》的精神来画雄鹰,抒发自己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积极入世的诉求。题画诗的作用可见一斑。而《岁寒三友》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题画诗曰:『龙鳞凤尾郁苍苍,几点胭脂翠袖旁。盛世园林足幽赏,老夫不怕踏冰霜。』松竹梅在结构上,以松为主,竹梅辅之。墨彩厚重,笔致苍古。『岁寒三友』是古代文人画中常见的题材,大多表现清高、隐逸的出世思想。但郭风惠此幅不然,通过题画诗表现了他希望参与社会,想为新中国效力的积极态度。诗作格律平起平收,典雅含蓄,书法古拙老辣,与画法浑然一体,表达了画面题材本身未能表达的主题深度,这也是郭风惠诗书画完美结合的精品之一。

郭风惠 白菜图
郭风惠 白菜图
 
  郭风惠善于在寻常题材中展现其联想丰富、构思奇巧的诗人特质。对于历史典故,能信手拈来,引人入胜,非一般画家所及。例如他在《兰石》题画诗写道:『写出幽香当谱骚,彝斋徵仲太苗条。何当一受红裙拜,唤起秦淮马月娇。』『彝斋』指南宋赵孟坚,『征仲』是文徵明,马月娇是明代秦淮名妓马守真,三人均擅长画兰,但郭风惠认为他们笔下的兰草太过『苗条』,郭风惠自己追求的是沉雄、老辣的画风,他以淡墨画兰叶、兰花,以浓墨点苔,寥寥几笔却深得八大旨趣,颇具朴拙、苍凉之感。这样的兰花,让郭风惠联想到屈原在《离骚》里歌咏的幽兰,所谓『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意思是保持清白之志而死于忠贞之节,这向来是历代圣贤所推崇的品格。由幽香的兰草拟人化地联想到坚贞不渝的屈原,郭风惠以刚劲、遒力的小楷题写,承载着充满厚重历史和文化内涵的题画诗,彰显出郭风惠的底蕴、情怀与自信。

郭风惠 溶溶淡月映窗纱
郭风惠 溶溶淡月映窗纱
 
  而《梨花黄鹂》依然是寻常题材,构图也并非新奇,但题画诗的烘托,提升了画面的文人内涵,使之成为一幅典雅的花鸟画。题诗云:『溶溶淡月映窗纱,蓦忆杨家丽质娃。忽起调青配雪粉,一枝带雨写梨花。』郭风惠联想到李隆基宠爱杨贵妃的历史一幕,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有『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诗句,郭风惠此处有跨越历史长河的联想,让人感受他作为诗人的怜香惜玉与脉脉温情。有了郭氏题画诗的点睛之妙,再看画面,黄鹂似有含情凝望带雨梨花的凄美之感,这也是此幅作品的出彩之处。郭风惠在表现阴柔之趣时,堪称能者,曾有过《题牵牛花》的诗句:『冰裁圆晕露匀脂,花缀瓜棚叶补篱。更比人勤贪早起,五更星月上妆时。』如此描写牵牛花,可谓情态盎然,宛若少女,使郭氏的花鸟画具有点画之外的韵味,与他素有的『北方健者』的阳刚风格形成鲜明反差,不似出一人之手。类似的题画诗还有《题寒鸦菊石》:『粗笔蘸墨写秋色,我用我法教纵横。正苦秋籁不可写,枝上寒鸦啼几声。』一派天机妙趣,不逊古人;另一首《题瓜菜》诗:『乱挥赭黛写瓜棚,茄菜鲜腴共大烹。添个青虫更潇洒,便嫌纤琐作秋声。』使得寻常题材经诗人的奇思妙想,情趣盎然地勾画出一片田园秋色;题《梅石双雀》:『翠石一层黛,红梅几点纱。画来两寒雀,移却纥千家。』也许这正是郭风惠驾轻就熟、信手拈来的诗词能力所在,他的才华曾得到过桐城派诗人吴北江的钦佩,有过『公之诗才,当于今世首屈一指,即前后五百年亦无敢与之争席者,其珠光宝气,煜烁具在,非夸词也』的赞誉。郭风惠曾与梁志斌谈作诗感悟时说过:『作诗要狠!』他所说的『狠』就是入木三分。例如郭句『昨夜月明中,纸窗爬蜥蜴』以表现凄凉心境;『客况君休问,几尘一寸深』来表达一言难尽的无奈与苦衷,真可谓苦难深刻佳句出。

郭风惠 晨初檐际喧麻雀
郭风惠 晨初檐际喧麻雀
 
  完整体现郭风惠诗书画三位一体的代表作,属《梅花小鸟》为最。此作构图简约,设色古朴厚重,笔力遒劲老辣。寥寥数笔即画出小鸟的眼之神,爪之力;枝干苍劲有力,点缀几朵双钩红梅,形态各异,富于变化,可见郭风惠的笔墨功力。诗文和书法几乎占据了画面的『半壁江山』,题画诗写道:『此幅神情似我师,荒疏孤陋进迟迟。吾今白发师黄土,忍忆垂髫捧砚时。』进而跋语:『余八岁从吾乡孙品三师钰受书,师写意花鸟极雅健,余窃摹拟,初遭呵禁,终承指授,九岁能画花鸟四屏。今六十年矣,一艺无成,愧对师门也。』词翰双美的文字承载着郭风惠怀师忆旧的真挚情感。郭风惠自幼从师孙品三先生学习花鸟画,九岁即能为乡里画花鸟四条屏,显示出不凡的绘画天赋,得先师雅健、严谨之风,为后来从事绘画工作打下坚实的基础。当忆起自己的先师时,百感交集,再联系到自己的晚年境遇,让人感受到他欲言又止的人生慨叹,使这幅看似简约的『梅花小鸟』更加耐人寻味、意味深长。

郭风惠 山水
郭风惠 山水
 
  同样题材的《梅枝飞鸟》也是郭风惠风规自远的佳作。题跋云:『柔肌秀骨真妩媚,十倍当能胜魏徵。新罗画以巢笔细墨,别饶韵味,致成逸品,真须眉中异质。吾久病无俚,偶摹一叶,而吾笔偏刚、偏涩,宜其格格不入,遣兴云尔。』这是临摹华喦的作品,笔画精细秀劲,色泽淡雅。以淡墨写枝,白花红蕊,花蒂略点石绿。黄色小鸟作飞翔状,给人以清新隽逸之感。从造型上看,颇具新罗山人的结构特点,从笔墨上看,还是郭风惠本人的特色。凡大家临摹书画,多为遗貌取神。郭风惠评价新罗山人的画妩媚有余,缺少魏徵那种『忠直』刚健的笔力。而此画集秀逸『刚』『涩』于一体,是具有创造性的临摹之作,从题跋上的诗文书法看,更有高于新罗山人的书卷气息。从题句不难看出郭风惠崇尚雄强的艺术追求和充分自信。
  而另一类寻常题材如《白菜》《螃蟹》《双鱼》等,因郭风惠诗书入画的点睛之笔,使观者随之油然而生出浓郁的怀旧与不舍之情。《白菜》题画诗云:『晚菘如雪到根腴,饭熟羹香母在厨。七十余年如昨梦,伤哉不见喂儿盂。』一般白菜题材的画,多是赞扬它的青白品质,但郭风惠笔下的两棵白菜,一大一小,一浓一淡,笔墨苍劲,充分展现了『以书入画』的创作特色;题字古拙老辣,浓淡干湿变化自然,与画面浑然一体;题画诗的运用,表现了他晚年境遇不佳、心灵孤寂的状态,跋语中『风惠年七十六灯下写』几字道出了他的凄婉与悲凉。身处老境,回忆儿时,缅怀母亲,读来令人心酸与慨叹!

郭风惠 双鱼图
郭风惠 双鱼图
 
  《螃蟹》图题画诗为:『生看爬沙熟煮黄,记曾呼酒过重阳。记曾亲见渔辛苦,曲簖平腰野水凉。』画面简洁,三蟹形态各异,用笔苍劲有力,用墨富于变化,浓淡干湿相间;书法老辣沉雄,与画面风格统一。题画诗内容充满怀旧之感。古代文人写重阳饮酒诗,多有感叹人生易老、抒发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像『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等,而郭风惠这首诗则不同,他忆起当年饮酒食蟹过重阳之时,曾亲眼所见渔民的辛勤劳动,至今记忆犹新,表现出郭风惠体恤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或『淡泊名利』的清高隐逸类诗人,而是一位积极进取、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入世』诗人。因此,任何寻常题材的画面,在郭风惠辨识度极高的笔墨语言中,都处理得不再寻常。只要有题画诗,就有郭风惠『诗言志』的这一心声。
  《双鱼》图题画诗云:『网得鲜鳞俎上跳(平声),渔家娘子善烹调。无多佐料偏腴美,只舀船头水一瓢。』这是郭风惠一九三五年于白洋淀烹鲜得句。画面简约,以空白为水,双鱼一大一小,大鱼为主,着墨较多,古朴厚重;小鱼为辅,鱼尾处理得婀娜灵动。双鱼上下交错,繁简得当,并有游动之感;用墨有浓有淡,用笔有湿有干。书法苍劲老道,与画面形成和谐统一,给人以『人书俱老』的古拙之感。题画诗的运用,提升了画面未尽的寓意,使人深刻感受到『不息翁』心底难以言状的怀旧情愫。

郭风惠 雄鹰图
郭风惠 雄鹰图
 
  郭风惠素有『北方健者』之称,他的绘画与书法一样强调主体至上,写出『胆气』和他的『燕赵豪气』,彰显他的观念自觉与文化自信;他不受陈规束缚,主张『江山无尽画无尽,窠臼陈陈岂丈夫?』他晚年偶作山水,题画诗云:『敢拟米颠刷字例,老夫大胆刷山来』,另一幅《山水》题画诗为:『驿马收缰念未删,眼中脚底百江关。乱柴大斧披麻法,都不能为强画山。』此幅册页山水,笔墨苍古,意境荒疏,有八大笔意。以飞白法画山石,遒劲有力,体现出山石坚硬险绝的质感;用篆籀笔法画树,圆熟沉实,表现出古树苍老斑驳的效果。墨色饱满,点染有力。真如赵孟所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从题画诗上看,意味深长。郭风惠以『驿马』自喻,休闲不得,曾身经百战,且见多识广,至今依然老骥伏枥,壮志未酬。即使不能依照『乱柴法』『大斧法』『披麻法』,也要努力『画山』,暗喻着自己渴望继续为新社会服务的拳拳之心。郭风惠此作钤『燕赵愚夫』之印,体现出他个性中的『燕赵豪气』以及强调主体至上的创作观念。
  总之,郭风惠的画面特点是简约凝练,古拙老辣。往往用寥寥数笔,却能神形兼备,自然天成。他善于章法呼应,看似不经意,实为『秃笔着力熔成铁,剩墨传神惜如金』的提炼之功。而师法造化也是郭风惠绘画艺术中的重要一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最爱天然稿』。当然郭风惠绘画中最为精彩之处,还是他『诗书入画画精神』(梁志斌句)的文化内涵。

三 郭风惠研究的现实意义

  在二十世纪大家云集的画坛,郭风惠的名气显然不是最响亮和最受追捧的『领军人物』,他是饱学卓识、饱经风霜,才华横溢却又怀才不遇的『小众』宿儒的典型代表。古往今来,成就一代翘楚,需要集自身的天资、学养、功力、情商、命运等诸多因素于一身,同时不可避免地还要接受时代的选择,正如齐白石深谙此中滋味的『本事三分命七分』的经验总结。郭风惠当然不是时代的宠儿,但他自身诗书画三位一体的全面成就、不辞劳苦积极『入世』的公益精神都来自他对民族优秀文化的深刻认知和百折不挠的坚守与自信,这一可贵之处是值得我们潜心学习并深入研究的。

郭凤惠 柔肌秀骨真妩媚
郭凤惠 柔肌秀骨真妩媚
 
  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今是『非艺术因素』决定着画坛和市场,而不是靠艺术本身,『重形式轻内涵』现象的根源在于文化缺失,缺失认知就缺失自信,就更不可能在作品中体现文化内涵。急功近利、追名逐利甚至物欲横流的状况已成画坛『默认值』,并误导着从业者的价值取向和艺术格调,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温郭风惠等一批尚朴重质的中华文化的守望者,更有责任修正当下的盲目与浮夸之风气,强化文化自觉与民族自信,让技法大于文化的浅薄现象有所扭转。就『文化内涵』和『公益精神』两个层面,探讨郭风惠个案的价值和意义。

(一)文化内涵

  众所周知,『从来书画贵士气。』此句是何绍基『从来书画贵士气,经史内蕴外乃滋。若非柱腹有万卷,求脱匠气焉能辞!』中的名句(『士气』即『书卷气』),此诗是对书画作品强调『书卷气』的最佳解读。历史上的书画大家以及他们的作品之所以产生撼人的力量,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品的『书卷气』『学问文章之气』,他们不仅仅是书画家,更是诗人、学者。诗文意境与笔墨功夫相融合,也是中华民族审美习惯所决定的,所以书画美的意境范畴,又增加了诗化的标准,能在诗境上略胜一筹的才是千古佳作。从王羲之、王摩诘、苏东坡、赵孟、文徵明、徐文长到离我们不远的吴昌硕、齐白石,近而潘天寿、秦仲文、郭风惠、启功,等等,无不具有诗文与笔墨的双重审美价值。黄庭坚在评价苏东坡的书法时有过『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的经典论述,这里强调的正是『学问文章之气』才使作品的艺术韵致和书画家的情感寄托得以浑然天成地表现出来,才使一代大家达到『他人终莫能及』的境界。

郭凤惠 写出幽香当谱骚
郭凤惠 写出幽香当谱骚
 
  郭风惠算是离我们不远的艺术通人,他所呈现的文化内涵里,有两层含义:一是诗书入画,郁郁芊芊,如文中第二部分所述;二是他的前瞻性、开拓精神和先进理念。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就书法而言,书坛的总体审美标准,基本上是以沈尹默为代表的『二王』系统,讲究的是技法至上和『二王』风韵。而郭风惠对北碑的追求可以说贯穿了他学书历程的始终,他认为『朴拙原非姿媚俦,龛龛古貌气凌秋。若将体势论流派,刚出昆仑是上游』。此诗原是郭风惠赞美古朴天成的《龙门二十品》的诗句,诗中也反映出他的美学观点和创作追求。无论书法还是绘画,郭风惠都尚朴重质,以文为本,以人为本,凸显文化内涵和风骨端凝的『北方健者』之风范,具有较强的开拓精神和现代意识。他敢于突破当时的清劲之风,在他鸡毫创作的不同书体中,熔铸了较多的内容:远古的篆籀气韵、汉隶的端雅遒古、魏碑的朴拙险峻、鲁公的『粗服倾城』、蝯翁的沉雄郁拔,甚至还兼容了刘墉的诙谐及沈曾植的生辣。他的胆识和魄力,他的『燕赵豪气』在当时是颇受质疑的;郭风惠还敢于挑战前贤,敢用杜甫的《秋兴八首》之韵作诗唱和,在彰显自己诗词才华的同时,也彰显了自己『北方健者』的个性特征,这让极为推崇杜甫的清末翰林陈云诰颇有微词;郭风惠自信自己诗书入画、笔笔写出的综合能力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强调北京第一就是中国第一,中国第一就是世界第一。郭氏的个性彰显无遗。也许在开始倡导文化自觉与自信的今天,郭风惠的言语不足为奇,但是在一个甲子之前的特殊环境下,郭风惠的前瞻性与自信心都显得尤为可贵。他的开拓精神与主体至上的观念,似乎与时流格格不入,他有一枚『燕赵愚夫』之印,即体现了这种精神。当时宗帖学者认为他的书法是『努力为棱,故意作态。』但这毫不影响郭风惠的理念和追求。他曾对梁志斌说:『陆游晚年学书,不为时人接受,说过,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表现出博大胸襟和充分自信。『画与篆法可合并,深思力索意孤行』与『离奇作画偏爱我,谓是篆籀非丹青』原是吴昌硕的两联题画诗,但集在一起恰恰与郭风惠的艺术特色十分吻合,这源于他们相通的以书入画、诗文点睛的创作理念和表现形式,更源于他们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

(二)公益精神

  郭风惠在未能充分实现自我价值的特殊时期,依然积极参与各种文化艺术活动,依然痴心不改地为『为他人做嫁衣』或为他人题诗配句,锦上添花,表现出高尚的公益精神和合作胸襟,恐怕这也是那一代学者共有的境界与美德,这对当下追名逐利于己、缺乏合作意识、淡化公益精神等心态和表现,都具有参照与榜样的作用。
  郭风惠从新中国成立后到一九七三年去世前,几乎参与了所有的北京地区的重要书画活动,从一九五三年为徐燕孙《屈原画像》题诗赠联合国,到一九六○年为秦仲文、吴镜汀等合作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卷》填词装点大会堂;从一九五六年协助成立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组织—北京书法研究社,到一九六四年参与中央电视台首开电视书法讲座;从一九五七年开始参与的以书法增长国威的中日书法交流,到一九七二年抱病为中山公园题写『来今雨轩』牌匾,甚至为颐和园题写『石舫餐厅』、为香山题写『松林餐厅』及『普兰德洗染店』『大华影院』等,也为电影题写片头,诸如《智取华山》《万水千山》《美丽的西双版纳》等。凡此种种,不计大小,都欣然题写,无不体现出他博大的公益精神和艺术服务社会的崇高境界。

郭风惠 扇面花鸟
郭风惠 扇面花鸟
 
  除此之外,他常常为同侪、为后学题诗补句,锦上添花,而且乐此不疲。其中最有代表性的题句当属郭风惠《题仲文画梅雪涛补双鹊大幅》,这是一首古风,长达二百四十一字,『秦夫子寿者徒,颜如童兮一发无。画笔倏然落苍鹘,千崖万壑如可呼,呼来腕底奇画图,看此老梅如怒虬,腾踔翻屈不可捉,满身鳞甲,化为千花亿蕊如云铺。……七十健叟画不止……』可谓题画诗中鲜有的刻画形象、描述情态、谈古论今、亦庄亦谐的佳作,以古风题句颇见诗词修养和文化底蕴,吴昌硕也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据梁志斌说,当年秦仲文常在北京文物商店和宝古斋卖画,秦先生作画很快,而且看重作品的文化内涵,但又苦于难以每张必有诗,就派梁志斌到郭风惠处『救急』,郭先生作诗迅速,是秦仲文最信任的诗友,是秦仲文作品中题句频率最高的『幕后英雄』。
 
  郭风惠也为印坛宿儒锺刚中题句:『定志多远力,深讳有才名。纸贵诗藏稿,石顽铁有声。』另一首:『桴翁昨岁分葵籽,紫芒深嵌朵今开。土薄水艰秋又冷,小似黄蓉亦心栽。』锺刚中也为郭风惠作《堞庐歌》,并为郭风惠治印多枚。另外,郭风惠的书画用印非常讲究,他通晓金石篆刻,自己于篆刻一道也偶尔为之,曾刻『堞庐』单刀阴文一印,快健淋漓。了解方寸之间的难处与妙处,因此他非常佩服老友锺刚中。
  郭风惠还为彭八百《题画兰》:『使墨真能五色宣,幽丛密箭长风烟。知君最爱天然稿,曾坐深山看一年。』『老笔纷披石淡皴,每邀题句衬兰荪。从来怜我名心懒,苦劝多留雪爪痕。』『笔举狂飙墨卷潮,彝斋微重太苗条。堪当北面红裙拜,唤起秦淮马月娇。』
  郭风惠对后学都是平易近人、有求必应,显示出长者风范。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北京美术公司画师胡爽盦作《群猿古松图》,李方白补画山峦云月,请郭风惠题诗,郭欣然为两位晚辈同事题写道:『画师意境何清绝?苍烟古木飞红叶。狖猿成队寐无人,一段荒山千里月。』郭风惠在诗句后补上『卅年旧作』四字,以免招致麻烦。还为胡爽盦所画《猛虎图》上配诗云:『石涛画松能画皮,渐江画山能画骨。两师黄山住半生,不见当年此神物。』寥寥数语,典故多多,轻松幽默又警醒深刻,颇显郭风惠信手拈来的诗词才华。
  总之,郭风惠虽未因绘画作品繁多而单纯地名重画坛,但他『谓是篆籀非丹青』的以书入画的鲜明特色和诗书画的相互映衬,在二十世纪画家行列中,成为继吴昌硕、齐白石等人之后,『画笔通书鼎可扛』的重要人物之一,尽管他的名气和影响并未得到广泛认知,尽管他于一九一九年底即在北平艺专兼职授课时比齐白石『出道』还早。但他的『河间才子』和『北方健者』之誉是以诗文才华而名噪一时的,桐城派诗家吴北江言:『诗画一道,兼之极难。自古画家以诗自鸣者,右丞(指王维)之外未有所闻……』并在一九三二年为齐白石出诗集题句时写道:『白石翁画名满天下,而其题画之作,纵笔所之,亦复超妙自如,洵其才有独到者。翁画知者甚多,而其诗则知者尚少,余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读斯集者。』此处不难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画名在先者,更容易贴近大众和艺术市场,影响自然广泛,所谓的在『接地气』方面,齐白石便是不可复制的无二范例,但是齐白石本人自称诗第一,而非绘事第一,这说明艺坛对诗文的看重和对诗人的敬重。而郭风惠的遭际和时运未能尽如人意,未能施展他的诗人抱负,时代赋予他的知名度未能达到与他诗书画艺术造诣相匹配的高度。
  就个人诗书画的综合成就而言,郭风惠并不逊于古人,甚至还有出蓝之处,他更是二十世纪新旧碰撞、中西交汇的文化大背景下坚守民族文化的典范人物。但他张扬的个性和出色的才华恰逢特殊的年代,他的曲折经历以及阴差阳错的种种错位,让他未能充分实现自我价值,让他颇有怀才不遇之憾。当然这不仅仅是郭风惠个案的无奈,他是一批从民国走来的『小众』宿儒的代表,类同者还有锺刚中、还有言简斋、还有孙荣彬……他们承前启后、历经磨难,底垫了我们今天可以倡导文化自信的根基,因此功不可没。
  在当下多元并存甚至盲从接轨的学界和画坛,只有做到文化自觉和自信,才能在不同背景文化的对比与参照中,稳住本土优秀传统文化之根基,获得文化选择的能力、地位和话语权。就学界与画坛而言,文化自信不是固步自封,不是抱残守缺,更不是唯我独尊,而是用自己的笔墨语言、自己的美学哲学广而告之地弘扬自己的优秀文化,而非动辄就在中国书画的特色领域里牵强附会地套用西方文艺理论,生搬硬套、不伦不类,犹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套用苏联模式一样,这都是文化自卑和势差的具体表征。文化艺术不是科学技术,文化艺术都是有民族性的独特领域,是用自己的艺术工具、艺术语言表达自己的精神诉求和情怀意趣,这一独特性无需接轨。而这一前瞻性的认知、自觉和自信的践行者,郭风惠当之无愧。继往是为了开来,研究郭风惠的价值和意义,正在于此!

[本文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课题《二十世纪北京文人书画家研究》(立项号2016-2-29)中期成果论文。本文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
(期刊责编:杨公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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