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君画出神皋景 立马昆仑一览收—潘达微的绘画艺术

　　“然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对于读过孙中山先生《〈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事略〉序》的人来说，相信这句话一定印象深刻、终生难忘。黄花岗起义的非凡意义，笔者在此无需赘言。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 在近代广东画坛上，有一位画人与黄花岗起义密切相关，他不仅参与了起义前的筹备工作，起义失败后更冒险收敛安葬了烈士遗骸七十二具，并以“黄花岗”命名烈士墓地，其本人在去世22 年后最终也附葬于黄花岗烈士陵园内。他，就是辛亥革命先驱、广东慈善事业的开拓者之一、广东国画研究会发起人之一—潘达微。

　　潘达微（1881—1929），广东番禺人，名允忠，又名虹， 字心薇，号达微，又号景吾、铁苍、铁道人、冷残、老残、冷道人、觉庐等，1921 年皈依佛法后法号妙化。潘达微早年即受孙中山影响参加革命，1905 年与高剑父（1879—1951）、陈垣（1880— 1971）、何剑士（1877—1915）等在广州创办《时事画报》， 屡屡以画艺鼓动革命。1911 年参与策动黄花岗起义，并在起义失败后出面安葬烈士遗骸。1912 年广东光复后，众人曾推其为粤省都督，力辞不就，后与挚友、时任广东警察厅长陈景华（1863—1913）一起创办孤儿院、广东女子教育院等。1914 年曾加入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历任广告美术设计主任、香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厂长等职。1917 年与王秋湄（1884—1944）、蔡哲夫（1879—1941）等合作编辑出版了《天荒》画报，影响颇大。1925 年参加广东国画研究会，次年与邓尔雅（1883—1954）、黄般若（1901—1968）等组国画研究会香港分会，并和赵浩公一起发起、领导了国画研究会与“折衷派”（岭南画派）的论争。此外，他还曾与李崧（1895—1989）、刘体志（1893—1974） 等人组成广州第一个业余摄影团体—景社，且是目前所知中国第一个拍摄人体摄影的人。

　　潘达微幼年体弱多病，曾两年未离开病榻，病中卧游于诗文书画间，后随广东名家吴英萼习画，成年后长期致力于艺术，于绘画、摄影皆有所长，最擅花鸟、山水，尤喜画菊， 用笔超逸。美术史家陆丹林（1896—1972）曾这样评论其画艺： “山水花卉，楚楚有致，雅逸清秀，恰如其人。” “南社” 孙璞（1883—1953）认为他的作品“上追荆关董巨，下亦不失为清湘石溪，以‘四王’易流甜俗，不足学也”。 曹云峰《潘达微的画》曾记载其师、岭南画派第二代传人黄少强（1901— 1942）对潘达微十分推重，“常谓达微之画，有个性亦有共性， 多能描绘出自己的内心蕴藏，反映当时社会的现实情境”“又说潘达微先生思想超脱，写的画多有意义” 。本文试从相关文献史料和广东省博物馆所藏十余件潘达微绘画作品入手， 并结合其生平经历，简要梳理其主要绘画作品，并对其绘画艺术风格与特点进行初步归纳。

一、漫画、时事画

　　漫画、时事画是潘达微在20 世纪早期投入精力最多、创作数量最多、影响也最广的作品。他创作的许多漫画、时事画都与革命有关，在1905 年参与创办《时事画报》之时， 他就公开提出了“以革命思想入画”的口号，主张以美术宣传革命，并于同年刻“以革命思想入画”之印。
　　潘达微是中国现代漫画的先驱者与开拓者， 他早在1903 年就开始创作漫画，1905 年参与创办的《时事画报》可谓是孕育中国漫画的重要阵地，1908 年至1909 年间编绘的《小儿滑稽习画帖》是目前所见中国最早的漫画教材。

　　潘达微第一件引起广泛影响的漫画，是其1905 年创作的《龟仔抬美人》。1904 年，美国政府于1894 年迫使清政府签订的《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到期，清政府提出修约，遭到美国拒绝，其执意继续保持原约，激起中国人民极大愤慨，遂于1905 年夏掀起全国性的拒约反美运动。在此背景下，1905 年9 月美国总统西奥多• 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派美国陆军部长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和自己的女儿等组团来粤游历并视察抵制美货情况，想要逼迫清政府向拒约活动进行施压。当时的交通工具以轿为主， 潘达微画了这幅《龟仔抬美人》号召轿夫拒抬美国人，画面主体是四只乌龟抬着一顶轿子，轿上坐一美人，并以粤语题打油诗：“丑丑丑，美人作我地系狗。第日渠就来我埠，想探听我地人心够唔够。千祈唔好抬渠亚。牛豆（“傻瓜”）! 如果你重抬，就系哩只家烂豆。”此图被印成传单广为张贴， 极大地鼓舞了民众的反美情绪，助推了拒约反美运动的开展。接着，潘达微又绘制了《美人抬龟图》《无人抬龟图》，可惜两图目前已不可找。1905 年后，随着《时事画报》的创办， 潘达微的漫画创作更是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先后发表了融会中西技法绘就的《富人代表》等一系列作品，无论是对于中国现代漫画的探索与发展，还是对于当时的革命宣传工作， 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小儿滑稽习画帖》刊于《时事画报》，从1908 年第三期始，终于1909 年初，共刊26 期。从蔡哲夫所写的《滑稽习画帖序》中可以看出，画帖应是为各学堂所编的“图画教科书”，从最简单的绘画基础知识入手，内容既有中国绘画点线的基础，也有西方绘画的透视法等原理。“《画帖》实为中国漫画最早的范本，包括了漫画创作中如何选材、立意、构图的基本理论与实践。深入浅出，寓意深远。画帖不仅显示了潘达微当时全新的美术教学思想及教学方法，而且也充分显示了潘达微在漫画创作上所具有的高度政治智慧与丰富的想象、大胆的艺术概括能力。
　　潘达微的时事画中，影响较大的有《焚攻督署》《富人代表》等。《焚攻督署》1911 年发表于《平民画报》，直接描绘了黄花岗起义时敢死队员攻打两广总督署的情景，并以文字记述了起义的经过，这些图文对于宣传黄花岗起义的重要意义和表现烈士的英勇正义，起到了一呼众应的效果， 殊为珍贵。此外，他的《舆论》《猫与狗》《铁血主义》《日本之野心》《夜题反诗图》《急急如律令图》等一系列作品， 都秉持着其“以革命思想入画”的主张，意识大胆、立场分明、寓意深刻，对于鼓舞革命起到了莫大的推动作用。

二、传统国画

　　在潘达微绘画作品中，最能展现其绘画艺术水平的，自然是其创作的一系列传统国画，广东省博物馆所藏潘达微绘画均为此类，且绝大多数创作于20 世纪20 年代，仅有一件扇面创作于1908 年。
　　潘达微早年的国画作品极为少见，广东省博物馆所藏创作于1908 年的《花鸟扇面》可谓是目前所见其最早的国画作品，该图署题“独有信天翁，日暮秋江上。戊申冬写应伯炜仁兄大雅属，铁苍潘达微。”该图工写兼备，饶有趣味， 可见潘氏扎实的绘画功底。

　　《松竹图轴》，创作于1924 年，署题：“挺挺节何直， 谦谦心益虚。甲子清和月涂呈子衡先生雅属，冷残道人拟元人画意。”此图不求绘松竹之全貌，而只是截取松树粗大主干之一部分，所绘之竹也在松干之后若隐若现，构图别致， 饶有意味。
　　《芝仙苍松图轴》，创作于1925 年，署题：“乙丑岁朝， 冷残涂于香澥。”“岁朝”即为农历正月初一，构图简洁， 绘松树、水仙等寓意美好之物，设色淡雅，使人观之赏心悦目。
　　《菊花图》，创作于1925 年，署题：“一夜秋风起， 黄花照眼明。莫愁霜露冷，好梦是凄清。乙丑重九拟白阳山人，冷残涂于香澥。”所题《秋菊》诗是潘达微为缅怀黄花岗起义烈士而写。

　　《菊竹图轴》，创作于1925 年，署题：“仲强先生教我， 十四年秋九月冷残画于霜蝶庐。”“仲强先生”应为沈仲强（1893—1974），名忠赉，字仲强，以字行，号霜杰楼主人， 精于绘画，善画山水、花卉，尤擅长画菊花，为广东国画研究会重要会员。
　　《梅石图轴》，创作于1925 年，署题：“寒香数点一拳石， 伴我晨昏寿无极。萝生老友近有梅花大会之设，寒夜涂此以助雅兴，画之工拙勿论也。乙丑冬月冷残。”“萝生老友” 应为陈大年（1882—1969），字萝生，生于广东罗定，原籍广东南海，世居广州，为当时著名文物鉴藏家和社会活动家， 曾任广州市文史研究馆首任馆长。
　　《红棉图轴》，创作于1926 年，署题：“丙寅春三月， 粤秀山麓红棉盛开，经月不坠，向所少见。剑庵先生属涂一枝纪之，冷残道人。”“剑庵先生”应为胡剑庵(1891— 1961)，原名俊，字剑庵，号石隐，以字行，广东鹤山人， 工山水、花鸟，兼擅书法，能篆刻，与高剑父、赵少昂等同为“南社”之友。
　　《榴实图轴》，创作于1927 年，署题：“羡君开口处， 一笑落珠玑。丁卯冬，潘冷残。”此图上方绘两枝石榴斜出， 榴实成熟裂开嘴，下绘竹石与石榴相接，榴实水墨淡彩渲染破壳，信笔勾出榴籽，作品干湿浓淡层次丰富，所题诗句与画面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最晚的一件作品是创作于1928 年的《岁寒图》，为潘达微画赠陆丹林之作，署题：“岁寒。丹林方家正之。冷残。” 此图虽未署年款，但从易大厂、王秋湄两人题跋可知作于1928 年夏，时潘达微正准备由上海返回香港，在友人王秋湄的秋斋中与众人话别。易大厂题云：“珍重绿衣人，添君意外春。要知朋友意，都在冷中新。又值冷残上人于最可畏之沪上，而竟为丹林写得此帧，亦奇闻也。易大厂因题于秋斋，画约戊辰（1928）四月。”潘达微去世后，王秋湄题：“冷残晚师新罗，楚楚有致。此去夏在寒斋为丹林兄作，时正炎熇，写以冷笔，墨沉未残，而斯人竟寂，山阳感旧，重为怆然。己巳（1929）十月，王于海上腾凤寓庐题记。”王秋湄题跋中言潘达微晚年学习新罗山人华岩（1682—1756）， 这从潘氏晚年作品中亦可以得到印证。
　　还有两件未署年款的作品，一件是《荷花图轴》，署题“冷残”，右上方有简经纶（1888—1950）题恽南田诗句； 另一件《拟董其昌远浦归帆图轴》，署题：“远浦归帆，曾见香光有此，背拟其意，一种飘逸处不能学也。冷鸥方家大雅正之，冷残。”此幅为所有藏品中唯一的山水作品，裱边有著名书画鉴定家苏庚春先生（1924—2001）之题跋，赞之“颇得思翁之神髓高逸之趣，扑人眉宇，极可珍赏之”。

　　此外，《时事画报》最初几期的封面画，皆出自潘达微之手，均为工笔花卉图案，可见其绘画功底。在广东省博物馆的藏品中，还有一件《广彩冷月栖篁盘》，这是潘达微1910 年与高剑父等在广州河南凤凰岗办美术瓷窑所，为了给革命筹款而制作的。该盘上的图画即是由潘达微画竹、高奇峰画雀、陈树人绘其他，可谓是难得的辛亥革命纪念物。另一个值得一提的是，潘达微信佛，常刺血画观音像，在这古今画坛也殊为少见。
　　通观以上作品，并结合相关文献资料可知，潘达微具有相当的传统绘画功底，作品在构图、赋色、气韵、技法上也有一定的独到之处，在延续宋元以来的绘画传统的同时，也融入了一些时代气息。可惜的是，其作品的个人面目并不鲜明，艺术风格也不够强烈，没有对后世产生较大的影响。

三、广告画、月份牌画等

　　在潘达微的绘画作品中，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品类，如广告画、月份牌画等。这些作品，虽然艺术性不一定很高，但非常讲究装饰性与创造性，且极具时代气息，也可谓是潘达微绘画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潘达微的广告画，主要分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其经营《时事画报》时为梁培基（1875—1947）的药厂所作的广告画，“梁培基在经济上全力支持《时事画报》，所有广告均交由潘达微代为策划、设计、绘制，潘氏以爱国主义、民族精神绘制的梁培基各种药品广告，不仅有力地扶持了新兴民族工业的发展，而且开创了中国广告画的先河”。5 第二个时期是加入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主持该公司广告业务时创作的一些广告画。据潘达微的外孙李文健回忆：“外公到南洋，最初也是搞广告。一是搞月份牌，画大都是由他自己画的，凭一定数量的烟包换取，既可以挂，又成为学画者临摹的范本，很受欢迎。二是在每包烟里都放一张公仔纸，公仔纸是一套套的，如《水浒传》的一百零八条好汉，还有百花图，一张一种花，要集齐不容易，所以很吸引人。” 潘达微自身兼通诗书画艺，对当时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和审美趣味有着深刻的了解，其曾撰文指出“广告画中，最使人乐于浏览者，即滑稽画是也”。因此，在广告策划设计时，他特别注意采用通俗易懂、简洁明白的形式，同时又能结合当时的社会和时事热点，使广告设计风格日趋多样化，受到市场的欢迎，起到了良好的广告效果，也提升了当时的美术广告水平。此外，1920 年，潘达微还在香港、广州两地发起向社会各界征集广告活动，并将得奖的广告作品结集出版。

　　早在1909 年，潘达微与何剑士、高剑父等就曾绘制《时事画报》之年历画，这应该是中国最早的以革命思想入画的月份牌画。加入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后，他采用传统山水画和人物画绘制月份牌画，如曾在1921 年主持了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印制的《十二名画集》月份牌画，并绘制其中一幅《已凉天气未寒时》。陆丹林《潘达微生平述略》曾记载：“1925 至1927 年间，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发行的《名画日历》（案头日历），都是潘达微精心编排的，其中大部分作品都由他亲自动手，署名冷残，许多诗人名士都为其题画。日历发行之后，被认为学画者的很好范本，大受海内外人士的欢迎。” 在潘达微的影响下，直到他去世之后，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还聘请过一批广东画家，采用传统中国画、金石、书法的形式绘制月份牌画。

　　总的来说，潘达微的绘画作品品类较多，在漫画、时事画、传统国画、广告画、月份牌画等方面多有创见，尤其是在中国早期漫画发展中可谓是做出了突出贡献。然而，由于其早年积极革命，于传统国画方面用力有限，恰如民国十五年《微笑》画刊同人为其所订画例所言：“冷残畸零人，其一生之遭境胥奇，作画尤奇拔，负时誉久矣。前以迸力社会， 暇鲜游艺，匪故珍秘，盖其不欲画鸣，仅微技视之耳。迩者屏谢世缘，潜研此道，闲来写幅，生气远出同人，窃叹其技进乎道，用弁数言，告世之欲知其人，赏其画者。山水虫鸟花卉画约，纸绢每尺三元，团摺扇、册页，每三元，金本及人物加倍。笔资先送，订期不误。丙寅秋八月，本刊同人订启。” 再加上其因病去世较早，国画创作基本上是沿袭了宋元以来的传统绘画路子，无论是创作题材还是绘画技法上， 都没有太多创新与突破，且传世作品数量相对较少，因而对后世影响较小。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在当时积极组织或参与了诸多美术活动，如1905 年创办《时事画报》前，“假座城西述善学堂开设茶会，到者二百余人，画界学界人居其多数，内有女美术家三人，先由潘氏陈说本报宗旨办法，次由陈君章甫演说图画之关系。后来宾陆续演说图画之有益于社会，措词均恺切详明，至下午罢会”。这可谓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次美术研讨会。1908 年初以《时事》《时谐》画报美术同人名义倡办了“广东第一次图画展览会”，次年又与《时事画报》同人在香港举行第二次广东图画展览。1921 年参展“广东第一次美术展览会”，1923 年又在香港自己开办的照相馆内举办时人书画展览，1925 年参加广东国画研究会，次年又与邓尔雅、黄般若组建国画研究会香港分会， 后又与赵浩公一起领导了国画研究会与“折衷派”（岭南画派）的论争。可以说，在20 世纪早期的广东美术界，潘达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他既是“漫画”等绘画新形式的开拓者与探索者，也是传统绘画的守护人与传承人，理应在广东近代美术史乃至全国美术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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