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器不支持程序操作收藏命令,请使用Ctrl+D进行添加

荣宝斋出版社

艺林胜会记宣南——余绍宋与乙卯画会

时间:2020-07-02 14:21:40 来源:《荣宝斋》2018年08月刊 作者:余久一   0
  

宦游北京时期的余绍宋
 
  宣南画会成立于一九一五年,为余绍宋在北京任职司法部时,结集司法部同仁及北洋政府官员组成的民间书画团体,延请武进汤定之先生作导师。每星期一聚于其家北厢,少者三五人,多者二三十人,吟诗作画,谈艺论文,切磋观摩,探讨交流,地位不分高低,身份不分贵贱,来不迎,去不送,属于结社松散的定期雅集。因余绍宋居于宣武门外西砖胡同五号,地属宣南,因称宣南画社。余绍宋寓所自号余庐,又称余庐画集。画社成立于民国四年,时值乙卯,故亦称乙卯画会。余氏在京居官十六年,画会持续十二年之久,是为民国初年北京创设较早、历时较长之画会。



  每逢星期一上午,汤定之常在九点携笔来余庐,展纸挥毫,先作画讲解,或山水,或花卉,众人环立旁观,或叩笔法、讲墨色、论掌故,自诗词金石篆刻以及书画,咸作谈资,而不臧否时政。及午,主人出酒馔待客,醉饱各散。若汤定之上午画尚未完成,则饭后继续,画成,社友即兴题诗其上,然后拈阄定归属,得者即为下轮雅集主席。若拈阄起疑,一时不能决,则延下次再拈。时有佳作,得者欣欣,往往邀请同仁入附近广和居聚餐。
  汤定之早期在画会所作,少有自运之作,乃事临摹,多学王时敏、王鉴及明人李流芳,用笔劲爽,气韵幽古。时有厂肆送来求售之件,定之即为仿之。或社员携来习作,导师为点评甚至加墨修改,其活动模式,介于传统师徒传授与现代绘画教育方式之间。世事变幻,人远风微,有关宣南画社活动之史料,所存实罕,唯余绍宋日记中每有记载。一九一七年二月十二日记:“汤定师来,重兴画社,宰平、子贤、劲苏皆到,胡夔文、孟莼孙闻风亦来会。定师乃仿髡残山水一大帧,因同人杂谈鬼趣,画毕,孟莼孙复作诗记其上,诗曰:‘围炉说鬼学东坡,恍惚仙灵不速过。高树远山渲染毕,方知腕底有新罗。’仍用旧例以拈阄定画所属,遂为劲苏所得。晚同人皆赴广和居夜饭,直至九时始散,欢畅之至,此画会自去夏定师回南后迄未举行,时适项城逝世,南北纷扰,今适于南北统一纪念日恢复此会,亦佳话也。”同年三月四日记:“九时顷胡子贤、汤定师、胡夔文、孟莼孙、刘崧生、蒲伯英、林宰平、陈师曾陆续来寓,定师乃仿蓬心一方帧,因早间厂肆送来黎二樵、李长蘅、大涤子、恽南田及王蓬心各帧求售,而以蓬心、长蘅两帧为最精,故定师仿之也。画成,为余拈得,孟莼孙为题诗纪之。”同月二十五日雅集,又有记:“定师补前星期未成之画,此帧虽仿梅村,而气韵深厚,乃直追烟客,定师自亦得意,并题诗记之。”一九一九年十月十九日记:“今日开画会,到者汤定师、杨劲苏、胡子贤、林宰平、王梦白、廖允端。定师作直帧为劲苏拈去,梦白作指画,定师效之,画松殊劲拔,以系定师初次指画,遂存余庐,至晚方散。”

 

汤涤 溪山寄情图
 
  导师画既完成,照例以拈阄来决定画的归属,对于拈阄,余绍宋非常在意,尤其是汤定之所作,几乎是逢拈必记,若前日忘记,第二天必为补记。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二日记:“汤师画枯木竹石小幅,又作秋林便面,拈阄结果,小帧为崧生拈去,便面归余。”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八日记:“开画会,刘仲缵主席,陈师曾未到,余俱至,汤定之画扇并立帧悉为余拈得,至可喜也。”同年十二月二日记:“十一时怡园画集,定师及履之各作一帧,余未拈得,甚悔此行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记:“昨午尚有两事失记,一为汪守珍、马振宪之招宴未赴,一为怡园之画集,定之作画为王立生拈去,因补记之。”同年三月二十九日记:“同汤定之到王立生家画会,梁卣铭主席,定师作两幅,履之作一幅,余均未拈得。”同年五月十日记:“汤作一扇,为心庵拈得。众疑心庵预知,主重拈,遂为允端所得,允端以赠我,让德可敬也。”同年十月四日记:“郁曼陀家始开画会,汤、贺各作一扇,余得汤扇。”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四日记:“中午开画会于立生所,余与子贤合作一幅赠之,定、履凡共十二帧,拈阄乃不得一。”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七日记:“今日有所思斋画集,余拈得定之菊石便面。”同年四月十七日记:“画会临时会,立生主席,余拈得定之画松梅便面。”同年四月二十四日记:“怡园画集,海棠甚好,余拈得定之画松梅。”过一星期又记:“画社同人在王立生处为廖允端祝五十岁寿,定之作画,余拈得山水。”至下一雅集又记:“三时半赴曼陀处画会,余写竹三纸,拈得定之菊扇。”可谓比比皆是。
  每次画社散集时,导师定一画题,为下期社课作业,多取古诗意,如一九二三年十月九日社课题为“满城风雨近重阳”,取北宋潘大临诗。同月二十一日社课题为陶诗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月二十八日则取唐人贾岛诗“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一联。同人各有所作,竭尽所长,待下次聚会时由品其优劣,评骘高下。至一九二二年四月,画会再次约定此后人必作一纸,下次画会缴卷。余绍宋后来在杭州结东皋雅集,亦多按宣南画社旧例行之。

 

汤涤 溪山寄情图 局部之一

  宣南画社活动虽常设于星期日,由参加者轮流主席。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又议定此后谁拈得者,下届画会即由谁作主人。然而张勋复辟,“五四”运动,直皖战争,两次直奉战争,南北纷扰,战乱频仍,时局动荡,风雨飘摇,道路梗阻,画会往往难以正常举行。又由于轴心人物余绍宋公务繁忙、考察远游、回浙省亲,或者导师意兴未佳,离京返乡,出游、生病,或社友外放就任,有事耽搁,以致人气寥落,画社则暂停活动。又以社外结社,人员分流,也难以成局,故而宣南画社存在十二年间,活动虽然经常,但并非每届星期都能正常聚会。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北京绘事渐兴,画社林立,交流频繁,甚至已出现书画展览会。如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宣南画社同人曾到中央公园参观书画研究会作品展览,见所出品恶劣之甚,汤定之甚至讥之为“伤心惨目”,特不知此书画研究会是否即金城所发起的“中国画学研究会”。
 

汤涤 溪山寄情图 局部之二

  一九二二年五月,宣南画社已行至一百四十四集。其后社友余戟门、梁平甫、王立新、罗复堪又各在家另开画社,社员分流,以致余庐画集改为每隔一星期举行。余绍宋一九二七年一月记曰:“向来画会无定期,上次因平甫、立生、敷庵三人新开一社,将定之约去,遂致数星期不能开会,故议定间一星期行之,并签定其次序如次:廖允端一月三十日,林宰平二月十三日,胡子贤二月二十七日,刘仲缵三月十三日,余越园三月二十七日,徐心庵四月十日,罗复堪四月二十四日,郁曼陀五月八日,王立生五月廿二日,余戟门六月五日,梁平甫六月十九日。至六月五日,画会第二番轮值,余绍宋又重行排其序如次:余越园六月十九日,王立生七月三日,郁曼陀七月十七日,刘仲缵七月三十一日,廖允端八月十四日,梁平甫八月二十八日,徐心庵九月十一日,林宰平九月二十五日,余戟门十月九日,罗复堪十月二十三日,胡子贤十一月六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宣南画社结社十年纪念会在余戟门所居毛家湾怡园举行,社友各出所藏书画陈列展览,余绍宋提供所藏卷册二十件之多,同人聚集,到者凡二十余人,各可谓极一时之盛。
  社友雅集,也并非每次皆须作画,有时竟日高论纵谈,观剧听琴,围棋赌酒,乃至于不动一笔。至于社友之间虽多友爱和谐,但也有背后闲言,道人长短者。如汤定之,既不满于王梦白,又与方唯一有违言,决然辞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教习,不与同事。方与汤同为江苏人,同执教一校,又同为宣南画社社友,然至一九一八年九月后,方唯一即在宣南画社绝迹。至于语过谑恶,酒多勃隙,因弈起衅,不欢而散,等等,亦免不了时有发生。
  画社雅集,除了作画谈艺而外,同人时或携所藏书画来社欣赏鉴定。汤定之持示《恽南田山水》册《萧云从山水》长卷,刘中缵持示《左桢山水》卷,王立生处观张瑞图山水轴,余戟门持示临川李氏所藏越州石氏本晋唐小楷帖,计《黄庭遗字》《东方画赞》《海字乐毅论》《曹娥碑》《洛神十三行》《破邪论》《心经》,小字《阴符经》《度人经》《清静经》《玉枕尊胜咒》凡十一种,镌拓精妙,楮墨浓淡入古,晋唐神秀如在几格间。又有示以明人画册八页,甚精。胡夔文藏《萧尺木为孙无逸作》册页。其中以胡子贤所藏最富,计游《汤贻汾梅花》册,奚冈《雨景》,《明人小画》册页,《萧云从山水》卷,《天然和尚书札五通》,《明人手札》数巨册。贺履之所藏最精。画友中以贺履之年事最高,余绍宋每每嫌其画笔稚滞,曾用萧尺木、查二瞻两家法作一画赠之,针砭其失,以为朋友之道应如此,不知贺君能悟及否。在画集中拈得履之画即转手赠人,甚而拈得履之画以为殊不佳,汤定之乃另作山水赠之。然贺氏藏箧甚丰,中多铭心之品,有明人董其昌、张尔唯、沈周长卷,北宋王诜集萧贲、史琼、杨昇、董源四家真迹,后有苏东坡、王石谷题跋。李公麟《五百罗汉图》的至精真品。黄大痴《江干渔父》真迹,全用中锋写成,笔笔圆劲,虽极淡之墨亦有精神,诚属奇观。黄鹤山樵《溪阁问棋》卷子,甚精。又有莫云卿卷,龚半千册子、画中九友扇面、沈石田翁随意册页、杨龙友精品山水绢本,查二瞻仿米家山,甚精迈。最精者为黄鹤山樵直幅,纸本,余绍宋谓平生所见叔明画此为第一,甚欲借临一过,以为其重宝,而不敢启齿。
  一九二七年七月,历经官场起伏的余绍宋辞去司法储才馆学长兼教务长职,辞去北京政府一切职务,从此脱离政坛,结束十六年的宦游生涯。关于余绍宋辞官之由,其日记中数有记载。七月三日记云:“旅京十余年,今日乃不能不去,真有依恋不忍舍之情。盖京师气候佳,朋友多,又为文艺渊薮,他处万万不能及也。余所任储才馆、法律馆及国立法政、师范两大学、艺术专校事,本与政治无涉,原不必辞,今兹决然辞去者,以世变方殷,远居京师,徒增太夫人之忧戚,而太夫人年渐老衰,不肖奔走四方,三十年来未尝略致孝敬,甚亏人子之道,亦欲归侍慈颜,聊报深恩而已。特此间南行殊不易,去人太多,天又奇热,故欲在津小住,待秋深始行也。部署行装略毕,安置诸仆,不使一夫失所。”
  以为有母不归养,陷身危乱之邦,以重贻老人之忧,其何以为人子乎?画社诸君闻其将行,皆有黯然之色。黄晦闻并画会同人公饯于怡园,汤定之为作松梅两扇面,余绍宋画扇四页留别。次日,余绍宋离京,在天津老友郭芸夫家度夏后南归,至此,宣南画社集结活动就此停顿。
  一九三四年十月,余绍宋重游北京(十月七日至三十一日,共二十五日),时值重阳,画会同人闻讯,遂为重开画集,余绍宋当日记:“赴戟门家怡园画集,此画社因余十六年离平遂而停顿,至是戟门乃议恢复,然当时同社大半星散,乃增约俞瘦石、汪慎生两君参加,贺履之以老疾未至。饮毕复循例合作画幅,余与平甫、慎生、子贤联手成山水一帧,宰平题记之,余亦题一段,盖乙卯画社至今正满廿年,而人事变迁,不能无今昔之感也。”当晚暗汤尔和招饮,始识张善孖、张大千、于非闇。
  是月二十一日,宣南画会社友在余戟门家宴集,有记:“今晚乙卯画社同人公请,重开画社,贺履之丈亦至,已颓唐之甚,无复当年气概矣。戟门出所藏扇页及梅瞿山、戴鹰阿画册相赏,梅册仅六开,似非完本。鹰阿册原为故友胡夔文所藏,昔曾携至吾家莲花寺画会,夔文深宝爱,故每页均有题咏,殁后辗转归诸戟门,今日重逢,即物思人,岂胜黄垆之感。”

 

汪溶绘《余绍宋四十岁小像》,陈衡恪、黄节题

  至三十日,余绍宋行将离京,既是同乡,又是同社之王立生为之饯行,好友云集,把酒言欢,可谓一往情深。余绍宋当日记云:“中午王立生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大宴宾客,为余留别,到者三十余人,一一与余对饮,余到故都未敢开酒戒,今日且放量饮之,幸未醉,诸君相待之意甚厚,使我终身不能忘也。饮毕复同晦闻、立生、平甫、慎生合摄一影,在水榭茗谈历二时许,殊有依依不舍之意,诸君坚留,意尤可感。”
  余绍宋南归后,即在杭州与高存道昆仲、马叙伦、孙智敏等人结东皋雅集,取宣南画社例,定每星期日下午聚会,切磋观摩,诗酒往还。卖画得钱,筑寒柯堂以居之,徜徉湖上,直欲终老。复编纂《画法要录》二编《书画书录解题》,得以陆续出版,名声日隆,影响益广,生涯自是不恶,其润例为:书法每方尺六元,山水每方尺十六元,青绿加倍,点景加倍,长题加倍,还须先润后写,随封加二。画价之高,与当时张大千、吴湖帆相颉颃。既推为东皋雅集祭酒,社人皆耆宿硕彦,也堪称极一时之盛。一九三二年三月六日,社友聚会,余绍宋携当年宣南画会同人合作未竟之图,请东皋雅集社友补成,当日有记云:“下午赴东皋雅集,到者九人,四时半归。题乙卯社、东皋社合作《九秋图》云:‘癸亥之夏,乙卯画社同人集余寓作此图,未竟而陈师曾下世,同人心伤,遂尔搁笔,故俱未盖章,忽忽已十年矣。余于丁卯自北都迁居津门,复还衢州,又徙来杭,行箧书物散失不少,而此幅杂置故纸堆中,依然无恙,偶焉检得,遂乞东皋社同人补为之。一图而萃两社高手,十年乃成,亦称胜事。特余感旧怀人,自伤摇落,展对斯图,殊难为怀耳。此图原作四人,师曾写菊,汤定之写老少年,贺履之写败蕉,王梦白写紫薇。补作五人,武劼斋写芙蓉,高鱼占写秋兰,络园写珠兰,都小蕃写桂,阮性山写桐叶。’”
  一图而集南北画会名家九人,十年而成,洵称艺林佳话矣。



  汤定之,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高祖父汤贻汾,书画诗文名满天下,咸丰三年(一八五三),太平军破金陵,赋绝命词,从容赴水死。贻汾之祖大奎,官福建凤山知县,守城殉节,其父荀业同死。贻汾夫人董婉贞、长子寿民、女紫春皆善画梅。贻汾第四子禄铭,工设色仕女,尤以花卉蔬果见长。可谓三世忠贞,一门风雅。汤定之夙根早慧,能承家学,年未弱冠而书画皆通,既擅山水,又善墨梅兰松竹,亦善相人之术,自谓:“生平相法第一,诗第二,隶书第三,画第四”。
  一九一五年,汤定之游北京,司法部同人敬其先人风义,复钦其画艺,故结社宣南,延作导师。余绍宋与汤定之交往密迩,虚心请教,定之也屡为改画,聆其论画绪言,辄为记出。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定师教以勿好奇,勿间断,勿见异思迁,则〔若〕能如是,则画无不长进,因思读书作人罔不若是,敢不拜嘉。”一九一九年四月 二十六日记:“夜,汤师来寓改画。”同年九月二十八日记:“定师来谈,因为余作画一幅,甚可感,定师论画说甚精,别有纸记出。”同年十月十六日记:“上午汤定之来谈甚久,论画法甚详,他日必当陆续记出。”一九二〇年二月六日记:“汤师画扇页,又为余改画。”同年八月十五日记:“到定之处谈画学甚久,定之又有至精策语。”一九二一年一月三十日记:“汤师作画一方帧,多时未观汤师作画,用笔与从前颇有不同,获益不少。”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二日记:“汤定之来,以新制直帧见示,略谈画理。”一九二三年二月十九日记:“开画社,陆松琴、廖允端主席,师曾未到,定师为余改画。”同年四月一日记:“汤定之来,论画甚久,五时始去。”余绍宋与王梦白合作,余一时兴到,率尔画石,梦白为补花卉凡五纸,亦尚可观,心中窃喜。汤定之见其所画石,大不谓然,并劝余绍宋此后不可多画,谓笔一放纵,以后难以收拾。定之论画,片言只语,时有灼见,如谓作画须从难处逆行,方有进境,方有深味。此语大可寻探,然非十分用功者不能知,也不能道也。又说画山不宜多画坡坨,又说点苔不宜过密,均有见地。又论画手卷,布置章法须有层次,须有掩映,是第一难事,犹之画折枝花卉,章法亦甚难。今人画花卉,大率先画成一花,再于后面加一花,极多三层便算了事,其中极无掩映交柯,毫不足观,若画手卷亦如此,益不成章法。此论亦前人所未发。
  胡子贤,司法部参事,余绍宋好友,同学画于汤氏,书画皆有一定格局,因余绍宋贪多务得,时有变动,故汤定之以为余绍宋不及胡子贤,时为誉之,余绍宋闻之生愧,益加勤奋。其实余绍宋自一九一九年即为汤定之代笔作画。余绍宋任职司法部,曾位至司法次长,但部中常常拖欠薪水,有时数月不发。余绍宋生活时形艰窘,汤定之劝其卖字鬻画,并为之拟定画润,复致书林宰平请其为余绍宋拟定卖字例。余绍宋早期作书以欧阳询为底,参以北碑笔意,结体修长,冷峻清劲。又与卓君庸、罗复堪、林宰平共同研习章草,得力于索靖《月仪帖》,兼融晋人草法,参以今草,去其波磔而益以连属,结体简古严谨,妍润朴茂,在当时已有书名,康有为誉谓北方能书者仅此一人。余绍宋痔疮手术,卧床月余,琉璃厂南纸店闻讯,误以为余绍宋或将病死,四处搜购余画甚亟,且多加价。
  余氏好学深思,通画史,明画理,读书有得,复勤于著述。强调师心不蹈迹,从汤定之学画多年,所作书画却看不出曾受汤之影响,这与他广博的学养及个人性格有关,有时见解甚至与汤氏相左。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有记:“定之于梅壑册指为赝作,余不能平,论画断不能有成见,定之意谓梅壑画甚简,此册笔墨较繁,故有是论,不知名画家断不死守一种畦径毫无变化也。”其以为海派即江湖派,李瑞清之书,吴昌硕之篆文、花卉,不知误尽多少人,深为慨叹。论恽南田画,以为恽画不能临,其神妙处全在淡而不薄,细而不纤。当密处偏松,当明处偏暗,亦多有不合画理处,却不觉其不合理,而反觉其甚合理,真所谓天仙化工,非学所能致也。又认为日本画无气韵,近日更染欧西画习,益不足观。一九二二年四月,陈师曾组织北京各名家作品送往日本展览求售,余绍宋曾往陈家观看,以为最佳者为陈师曾、萧谦中,最恶劣者为林纾、齐璜,而齐尤为荒谬,令人作恶。殊未料齐先生所作在日本一售而空,墙内开花墙外香,自此卖画生涯日益大好。然有由此亦可窥见余绍宋士大夫审美习气之一斑。
  一九二四年,教育部任命余绍宋出掌北京美术专科学校,力辞未赴。一九二七年,余绍宋又婉拒北京美术专科学校校长林风眠出任中国画科主任之请。由此可知,余绍宋在美术界已经获得广泛认同,确立了作为北京画坛领衔画家之一的地位。由于当时北京画坛多由南方画家主导,所以美术史论家万青屴先生认为,余绍宋是民初美术史上南风北渐的重要人物,是二十世纪上半叶典型的南宗文人山水画重要代表。

 

1934年10月30日,余绍宋与宣南画会同人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合影(右一为余绍宋,右二为梁宓,左一为汪溶,左二为黄节)

  汤定之自一九一八后开始鬻画后,画社同人拈阄之法遂少举行,其后,汤自惜羽毛,在画会所作渐少,余绍宋在一九二三年二月记:“近年来定之到画会不肯挥毫,今日同人强要之始允,惜我之一掷成卢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日画集又记:“定之作山水二扇,履之作山水一扇,定之又作花卉四扇,余拈得定之、履之山水各一扇,盖十年来画会定之未尝若此告奋勇也。”
  汤定之平时作画极速,即使巨幅之作,也往往一气呵成,一九二九年,余绍宋在杭州的一次东皋雅集上,见到黄瘿瓢山水四尺中堂,荒率之甚,饶有别致,以为“甚似汤定之画会所作笔墨,知定之造诣之深也”。一九二七年,余绍宋为王立生题汤定之画册有云:“余识定之先生在乙卯之冬,时先生不常作画,余与子贤时怂恿之,偶有所得,辄学蒙泉。既与余及子贤过从渐密,作画亦渐多,于是有画社之倡设,恒集于宣南敝斋。越岁夏,先生复来寓月余,日必作画,则多学烟客、圆照,极蓬勃郁密之致。偶在画社挥毫,仍事临摹,不妄自立章法。如是者两年,画大进,意趣忽变,喜学鹿床、蓬心,既又作精细之笔,设色尤妙,然绝不作青绿山水也。昔日先生喜用秃毫,至是必用新颖。偶学其曾大父贞愍公之体制意境,笔墨俨然逼真,信渊源之有自矣。近四年来益趋简老,多学明季诸贤,最近则写梅兰为多,偶作山水,苍老挺拔,非时史所能及。若此册二十叶,信合作也。又先生近作,意趣奔放,妙合自然,一挥数纸,不复更事临摹,时人因有訾其草率者,非真知先生者也。余相从作画十有余年,知先生造诣最深,立生兄以此册属题,适余将南行,心绪烦乱,不及详叙,倚装书此,意殊未尽,他日当补述之。”
  从游既久,知之故深。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汤定之丧妻,曾托王立生来作说客,欲纳余家婢女海燕为妾,余绍宋却一口拒绝,毫无商量余地。一九三三年后汤定之鬻画上海,沪上名士咸与之游。寓居胶州路,每天六点起床,洗漱、吃早饭后,即开始作画。十二点进午餐,饭后小睡,午休后不再挥洒,而是看画,自谓午后的观画,即明日午前作画的良好准备。然后出门访友,或到南京路新雅茶室品茗。新雅茶室乃文人聚集之地,每日朋好满座,不必预约。中外古今上下,一直聊到夕阳西下方归。有时候买些新雅的叉烧包带回家。晚九点准时上床睡觉。汤居北京时,也保持这样一种起居状态,只是下午品茗处由新雅茶室改成中山公园或北海公园。一九三三年暮春,汤与刘崧生、江翊云来杭游湖,一别六年,相见叹息,汤定之银须拂胸,长逾尺许,虽蔼然有仙者风,然已渐显老态矣。一九四八年一月,汤定之因咽喉癌在沪去世,余绍宋有唁信,并作挽联吊之。
  陈师曾和余绍宋也同在一九一三年秋来京,两人时有往还,并加入画会,每到场必挥毫,余绍宋见“陈师曾复画花卉数帧,皆粗枝大叶,顷刻而成,师曾之负盛名其以此乎?”陈师曾长余绍宋七岁,当时名声日隆,卓然成家,笔墨娴熟,一挥而就,而余绍宋学画数年,尚不敢对客挥洒,功底尚浅,故而有未能领会之处。某次画集,余绍宋所作扇面大为师曾所赞许,索之甚急,余只得奉赠。陈师曾一九二九年病逝于南京,余绍宋闻耗为之陨涕,谓其人品极高,天才卓越,深悼惜其早死,七年之后,余绍宋还作梦与陈师曾谈艺,欢若平生,且与联句才思甚捷,可见两人交谊之深。



  宣南画友,虽年代未远,然以时逢乱世,少有见诸记载,查《余绍宋日记》所载,对于全体社员,亦缺少完整记录,人去迹泯,兼以笔者见闻未广,搜集未备,挂一漏万,至今尚有不知其生平,难以考证者,兹为胪列如下。

 

王云《竹雀扇页》 陈衡恪题跋

  汤涤,字定之。小字丁子,号乐孙,亦号太平湖客、双于道人、琴隐后人,室名画梅楼、茗闲堂,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为清代名画家汤贻汾之曾孙,禄名嫡孙。任教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
  陈衡恪,字师曾,号朽者、朽道人,别署槐堂、唐石砥、染仓室,江西义宁人。教育部编审员,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手工图画专修科国画教员、北京美术专科学校教授。
  余绍宋,字越园,浙江龙游人。北洋政府政治会议议员,司法部参事,两任司法次长。
  胡祥麟,字子贤,别署有所思斋,广东顺德人。北洋政府司法部参事,国民政府司法院参事,河北省高等法院院长。
  林志钧,字宰平,号北云,福建闽侯人。北洋政府司法部参事、民事司司长。
  孟森,字莼孙、莼生,号心史,江苏武进人。北洋政府众议院议员,北京大学教授。才思敏捷,工诗,著有《明清史讲义》。孟森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北大任教授,衣装朴素,冬戴瓜皮帽,夏戴白帽盔,布衣、布鞋、白布袜。讲课时手持讲义,拇指插在讲义中间,然后照本宣科,从来不看台下。下课铃响,他把讲义合上,拇指仍然插在中间,转身就走。他的这个讲义后来以《明清史讲义》的名义出书,成为业内学者绕不过去的名著。
  杨劲苏,又名景苏、劲素,字志洵,江苏无锡人。
  刘崇佑,字崧生、松生,福州人。北洋政府众议院议员,后在北京执律师业,并编辑《晨报》。
  方还,字惟一,江苏昆山人,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能诗,工书,擅颜体。
  梁敬,字和钧、和卿,福建闽侯人,任职北洋政府于司法部、最高法院,曾任北京大学、北京朝阳大学、司法讲习所教授,修订法律馆总纂。
  粱宓,字卣铭、平甫、锦汉,广东南海人。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朝阳大学、司法储才馆教授。擅山水、花卉,尤喜画荷。书法工隶。
  陈璈笙,傲僧。浙江鄞县(今宁波)人。曾任职于北洋政府司法部。
  钱泰,字阶平,浙江嘉善人。北洋政府司法部参事,外交部参事,条约司司长,代理外交次长,国民政府司法院参事,司法行政部参事,外交部国际司司长、常务次长。《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九日记:“ 十时顷定师、子贤、宰平来,饭后莼孙、劲素、阶平来。定师作《高庙修禊图》,莼孙作文记之,四时顷定师散。”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记:“赴女子师范学校晤方惟一,随与汤定之来寓,林宰平、董伯纯、杨劲素、胡子贤、刘崧生、钱阶平、林子献等陆续来会,惜汤师未作画,下午三时散。”
  余綮昌,字戟门,浙江绍兴人。历任北洋政府法制局参事、司法讲习所所长、大理院院长、修订法律馆总裁、国宪起草委员会委员。民国南京政府成立后,退出政坛,从事教学与著述。《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七日记:“今日开画会,到者汤定之、胡子贤、林宰平、陈师曾、廖允端、王梦白,劲苏以赴鄂未与。来宾三人,一为汪子庄,一为余戟门,一为单枚叔。”同年八月十日记:“十时许与汤、王同到余戟门处,戟门今日在其所居花园内开画会也。林、胡、廖诸人续到,下午六时始散归。”
  徐瑞徵,号心庵,浙江衢州人。历任湖南、直隶、河南等省高等法院书记。
  蒲殿俊,字伯英,四川广安人。北洋政府内务部次长,众议院议员。
  王云,字梦白,号破斋主人,又号彡道人,江西丰城人。初在上海任店员,后到北京,曾任司法部录事、北京美术专科学校教授。性怪僻,喜骂座,同道皆恶而避之。擅花卉翎毛及走兽,多为人所罕作之题材。《余绍宋日记》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九日记:“闻王梦白在津以在日人所设医院割痔,血流不止而死,此君画笔颇高妙,近见其所作多枯笔干墨,生气索然,知其不永矣。闻近来渠在故都已无旧相识,终日骂人,人咸避之,卒至贫困以死,可怜亦不足惜也。”
  廖允端,精于琴。任职北洋政府司法部。
  黄挺芝,又名挺枝,字桂棻,号松庵,广东人。执教于国立清华大学。《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九年三月三十日记:“下午二时同汤师到梁师傅处,师傅今日亦在寓开书画会,画师到者几十人,画均不甚佳,除汤师外。内中有广东人黄桂棻者,号挺枝,学醇士画颇有功夫,年似三十余,将来或能成家数也。”
  萧俊贤,字厔泉,号铁夫,别署天和逸人,斋名净念楼,湖南衡阳人。南京美专、北京美专教授。早年从苍崖法师、沈咏荪学画。应李瑞清聘,曾任教于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民国初年居北京,曾任教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晚年寓沪卖画为生。《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一日记:“今日开画会,到者汤、胡、林、刘、廖、余、戟。陈、王诸君,清华学校内汪、黄两君未到,新加萧俊贤君。萧君湖南人,年五十余矣,画笔亦有可取者。陈、王、萧、汤诸君皆有画,直至五时半始散。”
  贺良朴,字履之,号篑庐,别号南荃居士,湖北蒲圻人。前清拔贡,曾入同盟会,任邮传部路政司员外郎邮传部科长,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上海广言馆监督。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六日记:“十时到余戟门处开画会。贺履之,湖南人,新加入会,贺画亦不甚高。”
  朱汝珍,字玉堂,号品三、聘三、艾卿、隘园,广东清远人。清光绪三十年榜眼。
  郁华,字曼陀,浙江富阳人。北洋政府大理院推事,司法部最高法院科长、刑庭庭长,郁达夫胞兄。《余绍宋日记》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记:“赴刘仲缵处画集,定之、履之各作画,余得两扇。郁曼陀新入社。”
  罗惇㬊,字照岩、季孺,号复庵、敷庵、复堪、悉檀居士,别署羯蒙老人、凤岭诗人,室名三山簃、唐牒楼、晚晦堂,广东顺德人。早岁从兄罗惇同为康有为弟子,清末历任邮传部郎中、礼制馆编纂,入民国后任教育部、财政部、司法部参事,北京艺专书法教员。
  王立生,浙江衢州人。任职司法部。
  胡璧城,字夔文,安徽泾县人。北洋政府北京临时参议院议员、约法会议议员、参议院议员。富收藏,工诗,有诗集《知困斋甲乙集》。
  刘含章,字仲缵。福建闽侯人。北洋政府司法部参事,国民政府贵州高等法院院长、最高法院庭长、司法院参事。《余绍宋日记》一九二一年七月三十一日记:“今日有画会,故来客皆谢绝未见。刘仲缵新加入画社。”
  汪溶,字慎生,安徽歙县人。京华美专、辅仁大学美术讲师。
  罗梓青,又名子青,四川南充人。众议院议员。
  李文熙,号辑安、缉庵,四川奉节人。众议院议员。
  尹朝桢,字垚卿、尧卿、垚新,四川乐山人。京师地方检察厅代理检察长。
  林廷琛,字子献,福建闽侯人。伪满宫内府帝室会记审查局长。
  陈光焘,字为藩、维藩,贵州贵阳人。北洋政府众议院议员。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七年八月十二日记:“画社到者胡子贤、杨劲苏、陈维藩三人。”
  董增儒,字伯纯,江苏高邮人。北洋政府众议院议员,汪伪水利委员会常务委员。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记:“赴女子师范学校晤方惟一,随与汤定之来寓,林宰平、董伯纯、杨劲素、胡子贤、刘崧生、钱阶平、林子献等陆续来会,惜汤师未作画,下午三时散。”
  孙彦深,行实未详。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记:“汤师来开画社,到者林宰平、胡子贤、杨景苏、刘崧生、孙彦深、梁卣铭、陈维藩。下午梁平甫、陈璈笙、胡锡安各携画来求鉴赏。”

 

1923年,罗惇㬊临虞世南《贤兄帖》扇页赠陈半丁

  胡锡安 ,疑似山西定襄人。
  虞锡晋,行实未详。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一日记:“十时汤定之、林宰平、杨劲苏、虞锡晋、胡锡安诸人来,定师作便面一张。下午叶尧城、胡子贤来,四时半始散。”
  叶尧城,行实未详。
  蒋坚志,行实未详。古泉收藏家,以所藏两枚北宋崇宁钱为最珍贵。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记:“九时许汤定师、蒋坚志、胡子贤、林宰平、杨劲素、刘崧生续至,重开画会。”
  刘静先,行实未详。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五日记:“今日开画会,到者汤定师、陈师曾、林宰平、胡子贤、杨劲苏、王梦白、刘静先、廖允端。定师、静先各作画一纸,梦白与师曾合作不下十余帧,而所画又皆他人所不画之物,如蛇如龟如猪等类,皆甚奇特。自上午八时直至下午六时半始散,盖近年来画社无此畅快矣。”
  区夔典,疑为广东人。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九日记:“十时到城南游艺园区君处,今日画会由朱聘三、区夔典二人主席也。饭后汤师作一直帧未及拈阄,各赴艺场观剧,六时始归。”
  陆松琴,生平未详。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记:“开画会,陆松琴、刘仲缵主席,汤定之、贺履之、胡子贤、廖允端、梁平甫、林宰平、余戟门、罗敷庵陆续至,贺、梁并携前届画会应作之画来看,定之作扇两页,一梅花一山水,下午三时半散。”
  黄节,字晦闻,广东顺德人。北京大学教授、广东省教育厅厅长。来画会甚少,难以确定是否社友。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五日记:“九时半汤定之、胡子贤、黄晦闻来,定之画《江南三月》小幅赠晦闻。”
  萧培身,字厚栽、厚斋,又称萧胖子。余绍宋公立法政专门学校同事。尚难确定是否社友。《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八日:“十时汤定师、林宰平、方惟一、胡子贤来,重开画社,汤师为厚栽作大幅。”
  陈彰寿,字仲文。浙江崇德人。北洋政府山西、甘肃、湖南、黑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直隶省高等检察厅检察长。来画会甚少,难以确定是否社友。首见《余绍宋日记》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十六日记:“十时许乘汽车归,则汤师已至寓,方惟一、刘崧生、胡子贤、林宰平续至,汤师为仲文作直幅,仲文与惟一围棋,竟日观棋读画,极为畅适。”
 
 
(本文作者系书画家,客居杭州)
(期刊责编:杨公拓)
(网站责编:简 琼)
欢迎订阅《荣宝斋》2018年08月刊,订购电话:(010)65128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