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8日下午,中国书画大师、著名国学家、诗人范曾借“范曾迎新画展”开幕之际,在荣宝斋大讲堂以《宇宙无限 初心不朽》为题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数百人的北京荣宝斋大讲堂座无虚席,盛况空前。本期全文发表范曾的演讲,以飨广大读者。
宇宙万有之运行、生发,当然离不开时间和空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对几百亿万年前的宇宙生成,老子作了“有”“无”同出而异名、无中生有、有中生无的天才论述。至魏晋时代,玄家之谈,无论何晏、王弼之尊无或裴頠、郭象之崇有,皆有悖于老子关于“有”“无”之说的天才论断。字面虽同而概念偷换。此所以玄学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不高。
时间有无开始,宇宙有无边缘,这在十八世纪末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康德曾自己假设为甲、乙两方的代表详尽辩说,然而他无法用一方来说服另一方,这是西方哲学史上一章非常睿智而有趣的雄辩。“如果人们要假定无论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的世界边界,他就绝对必须假定世界之外的空的空间和世界之前的空的时间这样两个怪物。”(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有46亿年的历史,对于宇宙而言,也只是瞬间。人生于世,生年不满百,面对这茫茫的宇宙,绝对给你望洋兴叹的快感。聪明到康德这样的人,也只有望着星空,抚着心灵,违心地说:“本体(指宇宙本体)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吗?康德只是和你幽默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宇宙瞬息万变。几百亿光年之外有一颗小行星陨灭了,上面没有生命,也没有超时空的手机,给你发来告急的电讯。人类在宇宙之前切勿妄自尊大。
范曾 春消息 100cm×62cm 纸本设色 2014年
人类迄今为止,对“文明”的解释莫衷一是,据说麦哲伦和哥伦布发现的新航线和新大陆是对南美文明的输出。然而在那儿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印第安人在十余年前最后一位老者去世,这种族已然灭绝。所幸爱斯基摩人的生活环境苦寒无食,海豹肉不对西方人的胃口,得以至今犹存。然则早于麦哲伦、哥伦布三千年,东方有一个伟大的族群—周,在周成王时,已朦胧中有“中国”的概念(见周出土之“何尊”)。在周代流传至今的《礼记》中提出了“大同世界”的伟大理想。当西方的神话人物西西弗斯背负着巨大的石块从山下抬到山顶,石块掉下,西西弗斯重来一次,往复至于无穷,这种遗传基因没有带给人类实质上的利益,只是他不懈的奋斗精神鼓舞着西方人。
由于古希腊出现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西方人开始运用逻辑学,矢志不移地和宇宙较劲,初不料理性之果,给人类带来的“文明”是正负两面之双刃剑。
东西方文明的不同取向
中国的“大同理想”在《礼记•礼运》中作如此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三千年过去,人类竟如何?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难道教训还不够吗?自以为船坚炮利是“文明”,殊不知“文明”与“野蛮”两词原本同出而异名,由暗而昭,是“文明”,而“野蛮”同步以出。譬如,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只有5万吨烈性炸药,而氢弹之父,芝加哥大学的爱德华•特勒在其《广岛的遗产》中声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太平洋实验氢弹,其爆炸力为烈性炸药一亿吨,即相当于广岛的2000颗原子弹,我深为美国命运担忧。据美国的科学家比尔•布莱森说,美国有一座黄石公园,那里风景瑰丽,世所罕见。然而它的美丽宛如罂粟之花,因为它平均60万年就要大爆炸一次,最近的记录是在63万年之前,其爆发之势已迫在眉睫。但“目前”二字,对宇宙时间概念而言,也许还有几千年,美国的好战者们尽可在他们有限的生命中继续做称霸世界的美梦。当然,美国还是有文化的,至少出过一些著名的作家,如欧•亨利、杰克•伦敦和马克•吐温等。更有可笑的夜郎之国,也搬出了可笑落后的原子弹,那完全是在挖掘自己的坟墓。我们等待他们的觉悟,但要觉悟到中国三千年前提出的世界大同的文化时的状态,说起来也难。没有想到,他们所谓“文明”的进步,乃是使今天的世界一片混乱。从伊拉克的总统萨达姆•侯赛因上了断头台,到利比亚的总统卡扎菲被乱枪打死,近东、中东、北非呈现的是一片地狱变相,恐怖主义由组织走向“独狼”,这些都成为21世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而难民潮的排山倒海之势,使美丽的欧洲渐渐成为了纷乱的集市,人人惶恐失据,不知所措。
范曾 金鸡送福 45cm×69cm 纸本设色 2017年
那么,“文化”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孟子云:“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文化者,“大而化之”者也,人类未知的是无可穷极的宇宙,但在圣人孔子的心目中,却未尝有“神”之实体。
“神”是“未知”的代号,宇宙的无穷尽性是“神”存在的理由。在西方至少在16世纪之前,上帝是一个实体的存在,至17世纪伟大的数学家莱布尼兹依然认为,“上帝是以一种必然的方式存在于一个必然的地方的必然存在物。”同一世纪,笛卡尔深知宗教裁判所余威犹存,所以口头上予以承认,但其学生斯宾诺莎则称其导师的“上帝”是经过先生改造的。18世纪卢梭俨有信仰,而故作姿态:“我相信上帝,我崇拜上帝,我跪在他的脚下。”其实他的心中根本没有上帝,上帝不过是他乡居时看到的自然。18世纪末大哲康德则公开批评莱布尼兹,并称欲以实证来求上帝之存在,无疑是理性的深渊。直到19世纪末,横空出世一位大哲尼采,在其神经病的间歇期,在世界上第一次宣称“上帝已死”,这在西方宗教哲学史上无疑一声惊雷。
东方则不然,“文化”使人们知道六合之外,有无极之境,有无何有之乡,看不到的先搁置起来。儒、释、道都不以为有实体的神,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反对“怪力乱神”,教导人们关心当下的社会人生,“未知生,焉知死?”孟子七篇大文,从未有论及神者,只是他作为王者之师的说教。而道家的宗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则是教导人们崇尚自在而已然的大存在。庄子的“以天合天”,超越了儒家的“天人合一”说,人的心与天同属一物,这无疑是北宋洛阳“二程”“天人本无二,何必言合”,南宋陆九渊“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前导哲理。至王阳明“心外无天”,则更是陆九渊学说的极而言之,人若无心,天之存在与我何干。理学家固然知道“心”是“理”之宅,“心”和“理”不可分,朱熹之理在心外,而陆九渊之理在心内。心与理的终极追求是“至善”,从朱熹到王阳明,无不作如此想。“神”是“未知”的代号,宇宙的无穷尽性是“神”存在的理由。在西方至少在16世纪之前,上帝是一个实体的存在,至17世纪伟大的数学家莱布尼兹依然认为,“上帝是以一种必然的方式存在于一个必然的地方的必然存在物。”同一世纪,笛卡尔深知宗教裁判所余威犹存,所以口头上予以承认,但其学生斯宾诺莎则称其导师的“上帝”是经过先生改造的。18世纪卢梭俨有信仰,而故作姿态:“我相信上帝,我崇拜上帝,我跪在他的脚下。”其实他的心中根本没有上帝,上帝不过是他乡居时看到的自然。18世纪末大哲康德则公开批评莱布尼兹,并称欲以实证来求上帝之存在,无疑是理性的深渊。直到19世纪末,横空出世一位大哲尼采,在其神经病的间歇期,在世界上第一次宣称“上帝已死”,这在西方宗教哲学史上无疑一声惊雷。
初心,不为外物所动的“根本善”
人,作为有“心”的动物存在,成为迄今为止宇宙学史上发现的唯一能够弘道的生命。中国的大哲们深知其如此,所以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几乎成为中国“士”阶层在文化上的遗传基因,探究“至善”的伦理道德之学,博大精深,远非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辈所能见项背。
《大学》开章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指天地的大德。“明明德”,是清晰地了解大道之所在。“在新民”,正如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人们不因没有实体的神而彷徨,“求新”是中国文化的遗传基因。而“止于至善”,这“至善”是弥之六合的正能量。既然宇宙是横无际涯的,何“止”之有?止者到达也,而道之所在,善亦从之,“道”横无际涯,止亦无可止,正如《易经》之六十四卦,卦之已尽,而称“未济卦”, 正是表明“道”之弥大,而卦无可止也。
范曾先生讲座现场
范曾 华严经故事 100cm×62cm 纸本设色 2017年
范曾 后贤怀古 34cm×136cm 纸本 2017年
大匠精神就是“不忘初心”的精神
我们称事有大成者为大匠,这和世俗所蔑视的“匠气”是两回事。“大匠”是大人,“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们可以举《庄子•达生》中“梓庆作鐻”(鐻,中空之木质敲击乐器)的故事为例:“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驱,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范曾 达摩神悟图 68cm×69cm 纸本设色 2014年
无疑,当这位大匠将心中的一切不纯之念清除之后,心灵便与天相通。庄子书中将“心”作“天门”解,“心”是通向“天”的门户,“以天合天”者,正是天人本无二之意。这时的梓庆,身心与自然相合,天人一体。当这“初心”为作之时,所成之鐻成为了大自然本然的存在物。我们强调的大匠精神,正是这种“不忘初心”的精神。在艺术上,我们往往以为“大师”是位高而德崇之人,殊不知,大师是离不开大匠精神的。任何大师都必具备而且呵护与生俱来的“初心”—那不为外物所动的本真之性,这是造就古往今来所有艺术杰作的原动力。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论的婴儿,必具“若狂也,若忘也,若游戏之状态也,若万物之源也,若自转之轮也,若第一之推动也,若神圣之自尊也”。其所强调的乃是保持宠辱两忘、吾之创制当自吾而始的精神,这本身包含着人生最重要的“神圣之自尊”。
我们面临着人心的救赎
奉劝那些奔腾叫嚣于名利场、拍卖行的艺术家们,那些剽窃他人作品为己有,或干脆作伪的违法者自重自爱。艺术的价值在艺术品本身所表露的天地精神,市场不是衡量艺术品的根本标准。我们都知道,19世纪末的凡•高,生平一张画也卖不出去。因为天降奇才,不一定同时降下能欣赏奇才的人群。在颠沛困窘之中,凡•高愉快地、不停地画着,他所求卑微而质朴,他在给弟弟的信中期待着能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中一展他的作品。今天却如何?全世界最伟大的美术馆都以有凡•高的作品为荣,荷兰和法国都争称凡•高是他们的儿子。他的画价飙升至亿万美金,然而这一切都与梵高的“初心”无关。他寂然地躺在奥维尔城的公墓最简陋的坟茔中,他从自然来,回归自然去—怀抱着他那金子般的“初心”。谈到金子,我不免想起王阳明在《传习录》中的话,王阳明认为,舜、尧、文、周、孔子、汤禹、武王、伯夷、伊尹在纯乎天理上是完全一样的,份量或有异,而在足色的精金上则无二致。我可以进一步将王阳明之说扩而论之:王阳明看到市廛上东往西来之人,都以为是圣人;而东来西往之人看王阳明也是圣人,只要守护着这与生俱来的精金,不论贩夫走卒心中的二两金子或王阳明心中的一吨金子,虽重量有别,而其于足色上则完全一致。才能有高下、天分有智愚,然而呵护“初心”,使二两之为用与一吨之为用完全向着“至善”的方向发展,那么这便是上下一体的社会中一项巨大的心灵工程。有一次,北京电视台表彰了一位拾荒的老人,他要捡600个塑料矿泉水瓶,才能换得一元钱。但他却在汶川地震时捐出了20元,我为他题一幅“大慈大悲”四字匾额,他叠之又叠,珍爱地塞进他的破衫口袋之中。有善意之人私下对他讲,这字如何贵重,老人无表情,木讷地回答:“呵,呵”。因为我送的字是表彰老人的“初心”,老人爱护这字,便是呵护这“初心”,善意人的殷勤得到了冷漠的回应,不得不说这是一幅很有意味的生活图景。
范曾 书圣临池 100cm×62cm 纸本设色 2012年
我们所面临的不止是全民族精神大厦的建设,同时面临着全世界人心的救赎。这就是习近平总书记反覆强调“初心”的深邃思考。宇宙经历了千百亿年,出现了地球上的人类,人类“初心”的思考、“初心”的实现,关系着地球和人类的存亡。我们应该永远铭记与呵护这些在中国文化史上出现的光辉之词:初心、天地精神、根本善、至善、致良知、赤子之心!
(本文根据现场讲座录音整理)
(期刊责编:唐 昆)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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