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是一个哲学问题,指人们对美的认识和感知。“美”是什么?许慎《说文解字》曰:“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大则美”,这显然是从感官层面对美的定义,肥硕的羊只代表着丰饶和佳肴,会给人带来心理上的舒适和快乐,所以“美”更多是用来指使人产生愉快的事物、对象。但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人们对美的感受各不相同,美的标准总是发生变化的。从历史上看,中国人的审美观念有着鲜明的阶段特征,蕴含着当时的社会精神,并浸透在遗留下来的文物中。
虎座鸟架鼓
汉、唐都是中国古代强盛的王朝,其文化也是充满了个性与张力,积极而饱满。与之相应,汉、唐的审美格调获得好评,具有很大影响力。然而,当我们过多关注这些主流时,难免会忽略甚至遗忘一些支流的曾经存在。事实上,主流通常是由支流汇聚而成。比如汉代美学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盘踞南方八百余年的楚国便是它的滥觞。李泽厚先生对此早已下了结论:“汉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汉不可分。”③这不禁引起我们的好奇心,与汉朝相隔一个秦朝的楚国到底有着怎样的审美情趣?一个个考古发现和众多荆楚文物向我们揭示了问题的答案。
以繁复多变为美
据《史记•楚世家》记载,西周成王封熊绎为子爵,楚国以诸侯身份出现,但直到东周初期,熊通自立为王,楚国势力才逐渐壮大起来。这种历史走向可能是目前考古学家所发现西周楚墓寥寥无几,然而东周楚墓数量极多的原因。自1951年到2002年,发掘出的楚墓竟占东周墓葬的80%,仅湖北、湖南已发现了上万座。因此,迄今我们看到的楚文物所承载的,主要是春秋战国时期长江流域的物质文明成果。
鄂君启铜节
纵观楚地文物,它们与中原文物明显的区别在于造型和纹饰更为夸张的复杂性。无论青铜器、丝织品、玉器还是漆器,都竭尽全力制造出让人眼花缭乱的效果。
春秋、战国时期,自夏、商以来流行的青铜器仍然是上层社会体现权力和等级的贵重物品。尤其在春秋晚期和战国初期,中国青铜铸造业在生产技术、艺术水平和器物种类等许多方面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在青铜器发展史上形成第二个高峰。尽管此时中原地区的青铜器不乏精美华丽之作,比如河南新郑出土的一件铜方壶以老虎为底座和双耳,以仙鹤为盖钮,并使用火焰般的叶状饰,堪称杰出的艺术品,但楚国青铜器在繁复程度上似乎更胜一筹。
双面透雕龙纹玉佩
镂空双龙首纹玉璜
彩绘龙凤纹漆豆
漆器是楚文化非常突出的成就,东周列国中,以楚国的髹漆工艺最为发达。与青铜器一样,楚国漆器也显著地反映了楚人以繁复为美的情趣。由于漆器以竹木为胎,比坚硬的青铜要容易处理得多,这便给了楚人更加任性的创作空间。楚地漆器甚至比青铜器更为光怪陆离。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彩绘龙凤纹木雕漆豆便是如此,且不说它布满全身并分为十余层的复杂纹饰,单是盖顶的龙纹浮雕和古怪的兽面形双耳就足以让今天的工匠叹为观止,其雕工之繁琐为北方漆器所罕见。
彩漆鹿角木卧鹿
其他文物如玉器和丝织品也大抵遵循着繁缛这一审美规则,湖北荆州冯家冢墓地出土的组玉佩由6件璧、2件玦、2副 套环、4件珩、1件龙形佩、2件玦形管、26件贝形饰、232颗玉珠和1颗琉璃珠串成,可谓极尽奢华之能事。分析楚人喜欢繁复风格的原因,笔者认为大概有这么几个:一是楚国从根源上带有蛮夷气息,其审美情趣有别于中原;二是楚国吞并众多诸侯,吸收了多种地域文化;三是楚国幅员辽阔,资源丰富,具有享受“复杂”的物质条件;四是楚国内部僭越礼制现象严重,贵族倾向于用个性十足的礼器表明身份;五是青铜冶炼、漆器与丝织品加工等领域高超技术的支持。
以俊秀柔和为美
崇尚繁复并非楚人唯一的审美,在制造“复杂”的同时,楚人也注重对细节的把握。每一个青铜雕饰的折弯、每一根丝织面料的绣线、每一刀玉器纹饰的刻画都经得住仔细推敲和审视。精致的细节除了给人赏心悦目之感,也让器物在整体上显现出俊秀和阴柔的气质。
彩绘云凤纹漆方耳杯
之所以产生阴柔之美的印象,是因为楚文物在造型、纹饰上青睐曲线,或者直线和曲线的结合,而在色彩上喜欢红与黑的搭配。有学者概括:在中原文化中,直线美占主要地位,但在楚国,曲线美却更为突出,它像流动着的血液,呼吸着的生命,处处化静为动,它所达到的是动态平衡而不是静态平衡,这就不仅使形象充满动势,而且使整个画面富有音乐节奏感。英国艺术理论家威廉•荷加斯的现代观点也佐证了这一点。他说:“一切直线只是在长度上有所不同,因而最少装饰性。曲线,由于相互之间在曲度和长度上都可不同,因此而具有装饰性。直线与曲线结合形成复杂的线条,比单纯的曲线更多样,因此也更有装饰性。”
木梳
我们观察楚国文物,发现它们的确符合这样的特征。
木篦
丝织品的纹饰最具代表性。楚国是盛产丝织品的国度,考古人员在楚地发现的保存完好的丝织品也数量居多。至于中原地区,虽然史书记载齐国也曾经盛产丝织品,但北方丝织品留存至今的非常少见,我们只能从若干文献中管窥先秦时期中原丝织品的简况。比如《诗经•郑风》有诗描述缁衣,《邶风》有诗描述绿衣,《鄘风》有诗提到绘画的衣服——象服。不过很少有笔墨论及它们的纹饰具体如何,似乎纹饰并非北方丝织品的专长。与之相比,楚国丝织品种类多样,基本都有精美的编织或刺绣图案。龙凤相蟠或对龙对凤纹饰经常成为这些图案的主题。楚国的龙凤与我们所熟知的明清时期的龙凤形象大不相同,它们缺少具象的成分,而是更多抽象、几何的元素。湖北江陵马山1号楚墓出土的一件绵衣为我们保留了经典的楚国对龙对凤纹样。形态各异的龙凤由上而下对称排列,翩翩起舞,龙凤之间以直线和曲线结合的花草纹相连,构图非常巧妙。图案中的龙凤身躯纤细轻盈,被灵动完美的曲线勾勒出蓬勃昂扬的动态,给人超凡脱俗的印象。
木雕虎座立凤
楚国玉器则在造型上大胆运用曲线,具有极强的装饰色彩。从湖北荆州熊家冢墓地出土的透雕蟠螭纹玉璧、双龙谷纹玉璧、双龙首谷纹玉璜和透雕龙形玉佩,到湖南长沙黄泥坑墓葬出土的双面透雕龙纹玉佩,无不是由S形或C形曲线构成的飞龙在天形象。
还有很多漆器同时在造型和纹饰上运用了曲线。譬如湖北荆州天星观2号墓出土的虎座凤鸟漆木架鼓,作为鼓架的两只凤鸟昂首屹立,长长的脖颈自然弯曲成优美的S形,似在仰天长啸、振翅欲飞。那些带有浓厚楚国地方特色的酒具——漆耳杯本身就呈饱满的椭圆形,其纹饰无论是凤鸟纹、云气纹,还是抽象几何纹,无论是简约的还是繁复的,无一例外的流转飞扬、活泼洒脱。
木雕双头镇墓兽
楚人以俊秀柔和为美,或者说对曲线的青睐当然与楚地的自然地理条件有关,气候温润、土壤肥沃、植被繁多、水源充足的楚地难免让人养成顺应自然的阴柔性格,水流的动势也会启发人们在艺术创作中偏爱曲线。另一方面,楚人的审美心理未尝不会受到诞生于楚地的道家学说之影响。《老子•七十八章》云:“天下莫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根据老子奉行以柔克刚的理念,楚人以阴柔为美并不意味着楚国的消极、柔弱,反而是生命力旺盛的另一种体现。
以自由奔放为美
《楚辞•招魂》云:“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这段诗句描绘了楚国人所信仰的一种守护地下世界的怪兽,在楚人的现实生活中幻化为一个个形态夸张、面目狰狞的镇墓神兽,它们的存在意味着楚人对巫术和灵魂的由衷敬畏,同时体现了楚人崇尚的浪漫奇幻之美。
与中原诸侯相比,楚人似乎更加虔诚地执着于对神怪、魂魄、邪灵的崇拜,他们有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河伯等自成一体的神祈谱系,也有凤鸟、猛虎、神鹿、羽人等超乎自然的辟邪力量。至今湘西一带仍在流行巫蛊文化,应是当年楚国鬼神信仰遗留所致。
彩绘神鸟漆豆
在楚人心目中,画在二维平面上的龙凤或许不够蓬勃有力,他们甚至用青铜或漆器制作出硕大的凤鸟雕塑,放在墓穴中引领灵魂飞升。湖北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的木雕虎座立凤,是一件高达117厘米的大型漆木文物。凤鸟站立在卧虎身上,张嘴鸣叫,挥舞翅膀,跃跃欲飞。非常诡异的是,凤鸟的翅膀并非木雕,而是把两个真正的鹿角插在凤鸟身上以为之,借助鹿角天然的张力和峥嵘表现凤鸟展翅的强劲威猛,这种大胆离奇的写意手法恐怕只有楚人才想得出来吧。
鹿也被楚人视作祥瑞之物和坟墓的守护神。这种生性警觉、温顺可爱的动物,曾是楚国先祖主要的狩猎对象,宗教仪式中的重要祭物,后来逐渐被楚人奉为具有特殊生命力的神物,能给人们带来吉祥、幸福和长寿。2002年出土于湖北枣阳九连墩二号墓的彩绘木雕卧鹿,其身躯为木胎髹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头上那对鹿角却取材于被捕获的雄鹿。
楚人以浪漫闻名,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总是创造出非同寻常的惊奇之物。荆州博物馆的一件漆“羽人”是楚地巫风兴盛时代最具创意的木雕作品。它拥有人的面庞,却长着鸟的嘴巴、尾翼和爪子。它昂立在凤鸟的头顶,凤鸟又立在蟾蜍底座上,仿佛暗藏众多玄机。其实,羽人在楚国被当作上天的神灵,蟾蜍代表月亮之精,凤鸟是飞翔于天地之间的神鸟,三者合为一体,寄托楚人遨游九天、羽化成仙的强烈愿望。
正是因为相信有魂魄存在,楚人担心死者在墓穴中受到邪恶力量的侵袭。为了驱避邪神,巫师在安葬仪式上手持坚固的盾牌,挥举锋利的铜戈,跳起令人生畏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力图把一切祸害之物从阴间赶走。造型古怪骇人的镇墓神兽被徐徐放入墓坑,在暗无天日的幽冥世界,它们将成为墓主人最忠诚的卫士和朋友,陪伴棺椁中那些腐朽枯槁的孤独尸骸走过千年岁月。楚国镇墓神兽有单头的,也有双头的,往往翻着怒睁的圆眼,长着巨大的鹿角,伸出恐怖的舌头。镇墓兽头顶的鹿角杈丫横生,枝节盘错,张牙舞爪,意象极为奇异生动。一尊出土于湖北江陵天星观楚墓的木雕双头镇墓兽高达170厘米,差不多与一个中等身材的成年男人平齐。这样的怪物就算不能驱逐恶灵,也能在暗夜之中把贸然闯入的盗墓贼吓得失魂落魄吧!
(本文作者为首都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期刊责编:唐 昆)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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