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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书论渊博章草奇——回忆郑诵先先生

时间:2016-12-27 15:04:41 来源:《荣宝斋》2015年8月刊 作者:梁 鸿   0


郑诵先 李白五言诗草书长卷之一 1971

  一
  郑诵先先生(一八九三—一九七六),原名世芬,别名勉堪,字诵先,号研斋,晚年以字行世。四川富顺县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平生喜好读书,精研文史,擅长诗词骈文,尤长于书法,早年学柳公权楷书,对『二王』草书也颇有研习,晚年喜作章草,将汉碑及『二爨』的笔意融贯于章草之中,形成了古朴凝重、苍莽浑厚的自家风貌。
  据郑诵先晚年的入室学生、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梁志斌教授回忆,郑先生一生涉猎了三个领域:政界、金融和书法。郑诵先一九一一年随家迁往上海,入上海震旦学院文科学习。一九一五至一九三五年间在各地任职,做高层幕僚,曾任北平市长秘书长。一九四九年天津解放后,人民银行天津分行确认郑诵先在证券交易所的工作清廉无误,因而让其继任大陆银行总经理稽核、青岛支行经理。一九六一年,大陆、金城、中南、盐业、联合等五家银行组成『公私合营五行联合总管理处』,郑诵先被聘为秘书长。在『三反五反』运动中,经鉴定郑诵先没有经济问题,只提出『一贯用毛笔起草文件,字大浪费了纸张,以后应改正』这样一条现在看来颇为有趣的意见。一九六三年,北方五家银行又与南方十二家银行组成公私合营银行,聘郑诵先为研究室委员。不久,郑诵先年满六十,至此结束了十五年的金融工作。在此期间由于生活稳定,他饶有兴趣地致力于读书写字,与平津书法名家有广泛交往,章草已自成一家,曾在天津书法界享有盛名。郑诵先虽历任要职,但为人耿直、作风廉洁、秉公办事、治学严谨的品格终贯一生。
  一九五六年九月十六日,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社团—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成立。它隶属于北京市文化局,陈云诰先生任社长,副社长为溥雪斋、张伯驹、徐石雪三人,郑诵先主持日常工作,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办公地点在北京什刹海南沿二十六号张伯驹先生家的西屋。当时的情况是陈云诰先生作为清末翰林,年事已高,对书社的具体工作难以事必躬亲;张伯驹先生在书社成立的第二年即被划为『右派』而停止工作,因此书社大量的事务性工作都由郑诵先来承担。他的具体工作落实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出版图书
  郑诵先以书社的名义,执笔撰写了《怎样学习书法》和《各种书法源流浅说》,稿酬分文不取,留在书社以备日常支出。这两本深入浅出的书法普及读物,在当时产生了积极的反响,让无数书法爱好者得到切实的指导,几度再版,供不应求。一九七六年由香港再版并向日本、东南亚发行,影响深远,至今读来依然令人受益匪浅。郑诵先在书社工作期间还编写了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楷书四家』的字帖,另外以自己擅长的章草书体撰写毛泽东诗词,供书法爱好者临摹学习,并在《光明日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有关书法的文章,为书法事业的普及做了大量的工作。
  (二)组织笔会
  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在郭沫若题词的专版上,展示了陈云诰、陈半丁、溥雪斋、沈尹默、郑诵先、郭风惠、王传恭、陈文无等十位书家的作品。一九六三年暮春,一个以毛泽东诗词为专题、由当时在京的知名书家参与的重要笔会在北海公园仿膳举行。郑诵先组织书社的诸多书家出席,郑诵先写的是《浪淘沙•北戴河》,其作品也被选中制成当时最为精美的书签,发行全国。
  (三)电视讲座
  一九六四年郑诵先组织溥雪斋、郭风惠、刘博琴、康伯藩等几位书社成员在中央电视台举办书法讲座,分别就各种书体进行讲解和示范,首开了电视书法教育之先河,并定期在北京市文化馆、少年宫等地普及书法教育,为传播书法艺术做出了脚踏实地的基础性工作。一九八八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郑诵先书法选》;一九九八年荣宝斋出版社出版了《郑诵先书法集》。
  (四)书法交流
  在一九五六至一九六六年书社存在的十年间,中日两国还不曾有畅通的外交渠道,此时的书法交流对双方而言就显得尤为重要,北京书社便肩负起这一特殊的历史使命。从书社成立的第二年起,也就是一九五七年,『中国书法展览』首次在日本东京举行,一九五八年『日本书道展』在北京北海公园开幕,之后的书展几乎都是以你来我往的对等形式展出,共举行过八次展览,最后一次是一九六六年『文革』前,『中国现代书法展览』在东京举行,书法作品达百余件,与首次展出的五十五件相比,在数量上几乎增加了一倍,参展作者也不仅仅拘泥于首都的名家,这恐怕不能不说是书社的影响力及组织者多方努力的结果。郑诵先作为中日书法交流的中方主要人物和书社秘书,承担着大量的宣传和组织工作,那时的办展条件无法与今天相比,其付出的心力可想而知。在向全国征集作品、聘请专家、遴选作品、培训作者等重要环节上,力求风格、流派多样,评选公开、公正,可以说它代表了当时书坛的最高水准,也相对具有全国书法评比的权威性。在日本东京等地举办的『现代中国书道展』,因参展作品水平之高而深受日本书法界的好评,日方将中方作品汇集成册影印出版。郑诵先参展的作品是《忆秦峨•娄山关》(毛泽东诗词)。作为组织者和参展者,他为弘扬祖国的书法艺术做出了重要贡献。『文革』初期,北京书社不得不无疾而终,但书社十年来广泛的社会影响和历史贡献是不该被遗忘的,尤其是主持日常事务工作的郑诵先,他更是功不可没。他一贯秉承的无私奉献、不计名利的贤者风范,已融入到他高古大气、圆劲厚重的章草之中,与他执笔撰写的书法著作一同留给了后学。

郑诵先 李白五言诗草书长卷之二
郑诵先 李白五言诗草书长卷之二

 
  二
  郑诵先所作草书以章草笔意为魂,参以今草和行草变化之,结体多取横势,圆劲而厚重。比章草多流畅、飞动之趣,较今草多古朴、雄劲之势,形成了风神高古、苍劲雄浑的独特风貌。晚年尤喜汉碑,独钟『二爨』,并试图将其特点融入于章草之中,为明清以后日趋衰微的章草艺术注入了新的生机。郑诵先古朴厚重、大气磅礴的艺术风格也折射出他性喜交游、虚怀若谷的生活态度。他一生广交名士,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郑诵先即与同乡张善孖、张大千友善,并常向当时的章草大家罗复戡研讨书艺,可谓亦师亦友,相互促进。北京书社的陈云诰、张伯驹、郭风惠,天津的吴玉如、陈少梅、王学仲,以及国学大师章士钊、夏承焘等,均为他诗书艺术的挚友。另外,郑诵先对青年朋友更是热心培养,无私提携,如北京书画界的王遐举、胡爽庵、刘炳森、梁志斌等,当年均在不同程度上得到过他的教诲与帮助。
  据梁志斌回忆,郑先生开朗达观,『文革』期间街道安排他看自行车,他说:『过去出门坐汽车,现在看自行车,一样!』郑先生一笑了之,泰然处之。郑先生性情耿直在当时是出了名的,据萧劳先生对梁志斌讲,一次,萧劳看到一件长卷,是王逸如先生的书法,王先生请北京诸位名家题跋。按常理客套,本应题写赞美之词,而郑诵先不然,他知道王逸如写赵体,虽不说王逸如书法不好,却说赵孟书法妍媚,据说长卷上至今还留有王逸如的反驳文字。此事足见郑诵先直言不讳说真话的个性,被当时的书坛传为轶事。
  我们可以从郑诵先写给梁志斌的作品中领略一下章草大家的风神。
  一为《李白五言诗草书长卷》,创作于一九七一年,当时正处于郭沫若发表《李白与杜甫》的『贬杜扬李』之际,杜甫属于被批判的地位,郑诵先书案上放着《李太白诗集》,只能写李白诗。作品以章草为主,参之以今草,时有行草笔意,中锋用笔,含蓄有力,极为讲究。古朴且圆劲,厚重而不乏生动,正如孙过庭《书谱》中所说的『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艺术造诣炉火纯青,可谓是郑诵先心手双畅、人书俱老的代表作。
  释文如下:『陶令辞彭泽,梁鸿入会稽。我寻高士传,君与古人齐。云卧留丹壑,天书降紫泥。不知杨伯起,早晚向关西。秋浦旧萧索,公庭人吏稀。因君树桃李,此地忽芳菲。摇笔望白云,开帘当翠微。时来引山月,纵酒酣清晖。而我爱夫子,淹留未忍归。』 二为四尺草书中堂,当时正值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访华,梁志斌看望郑诵先时,郑先生说:『你来得正好,我刚写完,写的是尼克松访华的诗,留给你吧。』并告诫梁志斌说:『你好好写字,将来书法还会有用的。』
  诗云:『人日还逢鼠子年,坚冰乍解占春先。东风吹遍三千界,西帝来从万里天。玉宇有尘雷电扫,金瓯无缺望舒圆。神州剥复猿麑醒,赤帜高悬北斗边。』这是郑诵先诗书合璧的得意之作。一二句写出中美建交的年代(『人日』是指农历正月初七),三四句写中国的崛起使得『美帝国主义』也不远万里来建交,五六句写祖国有望完成统一大业,七八句写神州大地万众一心的豪情。诗句鲜明地反映出时代特色以及郑诵先凛然正气的个性品格,字如其人,浑然一体。
  据梁志斌回忆说,郑先生晚年站立不便,坐着写字时仍然悬肘执笔,行笔稳健而舒缓,笔直锋正,圆劲含蓄,古朴沉实,兼有纵逸飞动之势。梁志斌感慨地说,今生有幸亲眼目睹了草书大家用笔的风神,令他受益终生。
  梁志斌回忆他与郑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的第二天上午。震后的早晨,梁志斌安顿好一家老小,便去看望他的几位老师,按线路方便,先后看望了王雪涛先生、秦仲文先生老伴和郑诵先先生。邻居说郑先生在北京月坛小学里避震。操场上,郑先生坐着轮椅,由其孙女陪着,他见学生前来看望,很是感动,说道:『志斌,快回去照顾家人吧,我这里还好。』说罢师生含泪而别。不久便得知郑先生因躲避地震搬到了南方的女儿家,因突发脑溢血去世。没想到那次的师生见面竟成了永别。

郑诵先 草书作品 1972
郑诵先 草书作品 1972

  梁志斌曾写诗怀念郑诵先先生,诗云:『书论渊博章草奇,晚年兼写爨家碑。终归平正而淳厚,无法浑如有法时。』这是学生对郑诵先一生书法造诣的概括总结。
  今天,在物欲横流、急功近利的浮躁氛围里,我们更加缅怀这位品德高尚、字如其人的章草大家。当然像郑诵先这样曾为新中国的书法事业无私奉献的前辈远不止他一人,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批德艺双馨、淡泊名利的群贤的身体力行,才能共同支撑着书法事业走过了艰难、沉寂的岁月,是他们用承前启后的辛勤付出奠定了今天书法的基础。尽管今天的书法机构、展览规模、宣传手段、参与人数等各个方面都远远超出了当年,规模的壮大或许能说明书法事业在形式上得到了发展,但是剥去浮夸的外衣,从作品内涵、书者学养、敬业精神等深层方面看,我们不得不承认今天的书者远不如前辈做得纯粹和令人敬佩,我们依然没能与群贤的精神境界靠近。具体讲,今天也鲜有人能书写体现书法涵养和个人才情的『自书诗』,多是工匠一般的抄录或狂野的『涂鸦』。郑诵先之所以『字如其人』,作品能让观者肃然起敬,是因为他的『功夫在诗外』,他集自身的功力、学养、品格、才情于书法之中,堪称一代章草翘楚。因此我们依然强调的是,书法不是单纯的技法,更不是炫技,它需要我们『书从疑处翻成悟,学到穷时自有神』的沉淀与思考,这也是我们敬仰前辈的意义所在。



(本文作者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
(期刊责编:范雨萌)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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