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开罗汉图册》的面世
石涛是一位有成就的山水画家,在他在世及身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的人物画名气很大。当时文坛领袖王士祯看了他的白描人物,惊呼世所罕见。汪士慎曾有诗赞石涛:『空钩人物称能事,前有龙眠今有济。』二十世纪极富鉴赏眼光的画家、收藏家吴湖帆说:『石涛画以人物最佳,远胜山水。』
清 石涛 十六应真图 598.8cm×46.4cm 1667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文献中记载石涛人物画作颇多。石涛与皇族辅国将军博尔都相善,博尔都为京中著名收藏家,他得到一卷仇英《百美争艳图》,为仿唐周昉之作,极为珍视,『恐为本朝士大夫所妒』,想请人摹之,京城画家高手如林,他却辗转将画寄到扬州,请石涛为之临摹。石涛历时三载完成这幅长有数丈的巨制,摹品轰动京城,当时朝中文化重臣如李光地、曹寅、王士祯等都有题跋,极称许石涛的人物描写功力。石涛有《鬼子母天图》长卷,画道俗人物多人,他的好友杜乘(字书载,号谁堂)一见而惊为妙品,说:『曩余从石大师所见其图鬼子母天一百八相,各具喜怒哀乐,佛及佛之左右亦与焉,意亦微矣。余神往者十年。』此画尚未画完,今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近世以来石涛人物画流传渐少,一般所见的石涛山水画中偶有人物,然多为写意,如《西园雅集图》卷(上海博物馆藏)。但如《观音图》(上海博物馆藏)这样的人物画,并不能全面反映其人物画的成就,况且流传的《钟馗图》《米芾图》等多为伪作。只有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一六六七年所作之《十六应真图》,尚能略见这位人物画大师的不凡气质。但凭此一卷,往往使艺术史研究者在论其人物画成就时还是有些信心不足。
二○一○年一套名为《石涛大士百页罗汉画册》(文中简称为《百开罗汉图册》)的作品面世,从量上看,一次性披露的作品有百页,在石涛作品流传史上前所未见,引起收藏界和艺术史界的广泛注意。
石涛《百开罗汉图册》中的款印
这套罗汉册页为水墨纸本,共一百页,作于一六六七至一六七二年间,若为真迹,则是石涛三十岁前后的作品。创作地为宣城,当时他驻锡宣城敬亭山广教寺,每页上钤有『敬亭山广教寺永远奉供』印,第一页有『苦瓜大和尚百页罗汉图册神品敬亭山广教寺供奉』题签。
根据画作信息可知此图一度曾为广教寺收藏,徽籍画家方士庶(一六九二—一七五一)也曾是这套作品的藏主,现存百页中每页都有方士庶的鉴藏印。方士庶之后,图为道、咸间明俭收藏,册前有明俭的题签,其云:『石涛大士早年在敬亭山所绘五百罗汉图,历时数年,为石道人毕生之精制。庚戌腊月几谷明俭题识。』题签作于一八五○年。下钤『明俭』白文印。至二十世纪,此图又为仇淼之所有。其上每页都有『苦藐居士』白文方印,分别钤于左右下角的位置。仇淼之是现代著名收藏家。
此图后辗转流至日本,为日本大阪一收藏家收藏。前数年此作为北京一收藏家购得,二○○八年由选堂饶宗颐先生题『小乘客山水人物百页』之签。二○一○年,紫禁城出版社出版《石涛大士百页罗汉画册》、荣宝斋出版《石涛罗汉百开图册》,二○一二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石涛百页罗汉》,由是此作便为世所知。
此《百页罗汉图》,又称《五百罗汉图》。汉地罗汉图除了单人罗汉图之外,尚有其他三种形式,即十六罗汉图、十八罗汉图、五百罗汉图。如唐末贯休曾画十八罗汉像,五代南唐王齐翰曾作十六罗汉像。五代、北宋间便有五百罗汉之雕塑、绘画作品。宋太祖雍熙元年(九八四)造罗汉五百一十六身,奉于天台寿昌寺。李公麟作《五百罗汉图》,秦观为他作《五百罗汉记》。后世踵事增华,此类作品渐多。五百罗汉乃佛教传说,其数目并不确定,并不一定意味实有五百之数。
石涛早年人物画深受李公麟影响,他的《十六应真图》即为仿李之作。这套册页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传李公麟白描《五百罗汉图》相较,知其与龙眠有明显承传关系,图当为仿李公麟《五百罗汉图》而作(但并不代表仿台北这件藏本)。明俭题签中说『石涛大士早年在敬亭山所绘五百罗汉图』,所谓五百罗汉图,即百页罗汉。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仇淼之直接以『大士此图册百页』名之,不说『五百』,只说『百页』。故此百开罗汉,就是五百罗汉,言五百罗汉,概数也。封面题签『苦瓜大和尚百页罗汉图册神品敬亭山广教寺供奉』书法稚拙,与百页中所钤『敬亭山广教寺永远奉供』印非同一时期所为,似在仇家装裱之后所书。而页边从一至一百的编号也当是重新装裱后排序而立。
如今《百开罗汉图册》的编排顺序,与石涛原来的绘画顺序并不切合。一是年代顺序混乱。如作于康熙丁未年(一六六七)的作品:第九开款『丁未冬』,第十七开款『丁未秋』。又如作于康熙己酉年(一六六八)的作品:第二十五开款『己酉冬』,第二十八开却款『己酉秋日』,而第三十五开和四十开款『己酉夏』。二是罗汉顺序混乱。如一般五百罗汉第一幅应为阿若憍陈如,但这里第一幅并不是这位罗汉,而第八幅当中的一位却是这位罗汉。
二 《百开罗汉图册》与石涛早期活动背景
这套《百开罗汉图册》面世以来,人们在惊叹之余,并非没有质疑之声。海外一位著名艺术史研究权威看了这套册页后,断定其为伪作。国内也有学者撰文指出此作的种种疑点,认为并非石涛真迹。此册页在国家博物馆等地展出时,也曾有质疑。笔者开始对此作也存有疑虑,现在可知的石涛存世真迹并不多,一下出现一百页石涛的作品,似难以置信。
但在细致研读原作、并对相关问题进行辨析后,基本消除了笔者的疑虑。这套作品应是石涛真迹。具体有以下几点理由,提出以就教于前辈与同行。
一、石涛曾间接言及此作
石涛一六八八年题明陈良璧《罗汉图》卷(作于一五八八年)云:『余昔自写白描十六尊者一卷,始于丁未年,应新安太守曹公之请,寓太平十寺之一,寺名罗汉寺,今寺在而罗汉莫知所向矣。余至此发端写罗汉焉。初一稿成,为太守所有。次一卷至三载未得终,盖心大愿深,故难……相随二十余载。』
在这段题跋中,石涛谈到他在一六六七年之后,因所挂锡之罗汉寺贯休罗汉图失却,不符其名,故发愿写罗汉,其中有一件三年多尚未画完之作品,完成后便『相随二十余载』,极为珍爱。
石涛谈到的这件罗汉图有两种可能,一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藏《十六应真图》,但此一作品完成于一六六七年,不符这里所说的『三载未得终』的论述。李《大涤子传》也提到石涛的罗汉图:『时又画一横卷为十六尊者像,梅渊公称其可敌李伯时,镌「前有龙眠」之章赠之。此卷后为人窃去,忽忽不乐,口若喑者几三载云。』《十六应真图》上有梅清之题跋,可能就是石涛曾经丢失的作品。而他发愿而写之罗汉图当另有其作。从石涛的论述看,此愿力深、涉时多之作品不可能是《十六应真图》。因为,即使《十六应真图》画得再工细,那毕竟是一长卷,不可能花三年多时间还没有画完。
《百开罗汉图册》符合石涛此跋中谈到的『次一卷』的条件。其一,此百开作品自一六六七到一六七二年完成,时间上相合。其二,石涛说此罗汉图,『山水林木皆以篆隶法成之,须发肉色,余又岂肯落他龙眠窠臼中耶』,百开白描罗汉的戛戛独造特点,与此相合。石涛希冀在罗汉创作上有新突破,《百开罗汉图册》确有此体现。其三,石涛作罗汉图是因太平罗汉寺中无罗汉图,故而有此愿力。后来他离开罗汉寺,文献也无石涛重回此寺之记载。他还是如此精心完成此套巨作,或可能与其兄喝涛一道重修临济祖庭广教寺(双塔寺)有关。后来此图归广教寺,或暗含石涛之『愿力』。
故此,我以为石涛题陈良璧《罗汉图》跋中所言『此卷』,可能正是此《百开罗汉图册》。
二、符合其早年活动线索
从时间上看,《百开罗汉图册》署年款的有:『丁未年石涛画』(五开)、『丁未冬于敬亭山广教寺石涛济山僧敬写』(九开)、『丁未秋日济山僧』(十七开)、『己酉秋日济山僧』(二十开)、『己酉冬天童忞之孙石涛济写』(二十五开)、『己酉秋日善果月之子石涛画于敬亭山广教寺』(二十八开)、『己酉夏石涛济山僧敬写于广教寺』(三十五开)、『己酉夏石涛济山僧写于敬亭山广教寺』(四十开)、『己酉冬日石道人』(四十六开)、『庚戌秋日石涛敬写』(五十一开)、『庚戌石道人』(七十开)、『壬子春小乘客』(七十八开)、『壬子秋石涛』(八十三开)、『壬子冬小乘客石涛写于敬亭山广教寺』(九十七开)。年款涉及从丁未到壬子,时在一六六七到一六七二年之间。考虑到这套册页中无年款的占较大部分,可能时间会相对长一些,向后延伸的可能性较大,但时间不会延伸太长。也就是说,这套册页如为石涛所作,应是石涛宣城前中期的作品。
《百开罗汉图册》第35开(右)罗汉形象与上海博物馆藏的《观音像》对比
这与石涛在宣城时期的活动时间是吻合的。石涛大约在一六六四年到一六六六年间来宣城,一六七八年离此地到金陵大报恩寺所领之西天禅寺。现在可知的是,他大致在一六六四到一六六六年间曾在宁国的奉圣寺追随老师本月,但时间不会太长。一六六七年和一六六九年两次去黄山,短暂居住在黄山脚下的西干寺、罗汉寺等寺院,并曾去过泾县游历,驻锡于当地的大安寺等寺院。一六七三年,他还曾去过扬州,时间也不长。一六七六年,其师本月圆寂,他还与法兄弟祖庵一道去过松江一段时间。石涛在来宣城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虽有出行,但主要是在宣城度过的。《百开罗汉图册》所反映的情况与石涛活动时间没有冲突。
从地点上看,《百开罗汉图册》的地名款所涉及的只有一个,敬亭山广教寺,且册中一六六七年所作就有落款为此地的。表面上看,似乎有冲突。因文献显示,他在宣城期间,曾先后在金露庵、宛津庵、闲云庵等居住过,时间在一六六七至一六七一年间。但这并不表明石涛是上述数庵的僧人。石涛来宣城是为投广教寺而来,这与他的佛门因缘有关。
石涛是临济僧人。他与兄喝涛来宣城,是为追踪临济宗祖庭而来。宣城敬亭山广教寺肇始于唐代高僧黄蘖希运,希运是临济宗实际宗师,广教寺历来被视为临济祖庭。石涛大约在一六六三年去松江得法于旅庵本月,他来宣城可能就有衔师之命、抱有重振此道场的愿望。石涛《生平行》长诗在叙及拜师本月后,旋即写道:『不道还期黄蘖踪,敬亭又伴孤云住……』梅清《赠喝涛》诗有『宗风参黄蘖,便向孤云留』句,也暗示二涛来此是为追踪希运的遗风,广教寺便是挂锡之所。石涛有《黄山图》,作于一六六七年,康熙丙寅年(一六八六)曾重题此图:『此画丁未游黄澥归敬亭所作,今年丙寅复题于一枝下。』一六六七年石涛应新安太守曹鼎望邀约相游黄山,此中明谓『归敬亭』,就是归广教寺。因广教寺在敬亭山中,离城数里。这说明石涛至少在一六六七年就已是广教寺的僧人了。《百开罗汉图册》中『丁未冬于敬亭山广教寺石涛济山僧敬写』,与他此期活动情况并不矛盾。
石涛为何在一六六七至一六七一年间驻锡于宛津庵和金露寺等地?这与当时广教寺的存在状况有关。广教寺,因其旁有北宋时所建的双塔(至今尚在),又名双塔寺,在敬亭山中(敬亭山,唐人避讳,又称昭亭,所以石涛每有画款及于昭亭)。据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宣城县志》卷二载:『广教寺规模宏大,有庙宇千间,僧人数百。』这是唐宋时的状况,二涛来时,此寺已经基本荒废。广教寺的恢复正赖二涛之力。石涛一六七四年自题《种松图》云:『双幢出冷涧,黄蘖古遗踪。火劫千间厦,烟荒四壁峰。夜深曾入定,岁久或闻钟。且自偕兄隐,栖栖学种松。』诗中叙及此寺恢复时之艰辛。他与兄喝涛修房、种松、图写壁画、塑佛像、抄经书等等,一座古老的寺院得以恢复活力。二涛挂锡宛津庵、金露寺等地,可能是在广教寺修缮期间借居而已,石涛称之为『村居』,宜也。
《百开罗汉图册》第62开(右)与广州博物馆藏《山水花卉册》第2开(左)中梅树的对比
石涛与其兄因恢复临济祖庭之功,为道俗称颂。『黄山画派』画家江注有《同愚翁访喝涛石涛两师双塔寺》诗云:『白云何处来,吾知离粤峤。中瓶手中携,历历看山好。前因笔墨禅,相见即倾倒,言念古昭亭,卓锡可终老。曲涧隐深篁,青岑细幽讨。残寺复为新,其功已浩浩。门前一双塔,将为两师表。』周亮工之子周在浚一六八○年在赠梅清之诗中说:『旧识二涛俊,今知圣俞优。』敬亭有双塔,双塔寺中有二涛,二涛由此成了宣城的象征性人物。三、符合此期石涛思想状况
此期是石涛于佛愿力最深、最为虔诚之时期。梅清有诗云:『敬亭双古塔,兄弟一空门。寒任穿莲壁,饥常断草根。』石涛在广教寺期间,如苦行僧。他在居宣城后期,称自己是『苦瓜和尚』似也与此有关。石涛曾在整修后的广教寺墙壁上画松。王时敏之子王摅(一六三五—一六九九)一六七八年来此探视石涛,有诗云:『翛然方丈地,满壁画龙鳞。』后注:『石涛善画松。』石涛五百罗汉图与其壁画以及种松等一样,当是恢复这座临济祖庭努力的一部分。
广教寺这座古寺烙下了石涛的深深印迹。石涛历时数年,仿李公麟,奋力图写五百罗汉图,初为罗汉寺,后离开此寺,仍孜孜为之,或许就与重建广教寺的努力有关。每页上『敬亭山广教寺永远奉供』,不一定于石涛在寺期间所钤,可能是后来寺中人为怀念石涛而为。二涛修复此寺时,寺中就不仅有他们二人。石涛晚年曾画设色芋头,有跋回忆早年之事:『此余当年居宣州广教时,普请诸禅出坡洗芋以此于示之,今因写芋忽记书之三十年前事。』说明此寺当时有不少禅僧。二涛大约在一六七八年离开宣城,留下了很多东西。李驎《大涤子传》说:『在敬亭居十有五年,将行先数日,洞开其寝室,授书厨钥于素相往来者,尽生平所蓄书画古玩器,任其取去。孤身至秦淮。』他在题陈良璧《罗汉图》跋中说『相随二十余载』,意味他并未将此册送人。或可能在石涛离世后返归广教寺。
现所见《百开罗汉图册》之中,每一幅都经过精心构思,与传李公麟作品有很大不同。王士祯评石涛晚年《百美图》『无一怯笔』,这套册页也是如此,每一笔从容而下,没有一丝匆促的痕迹。人物的眉毛、衣纹,罗汉袈裟上的每一朵花卉,甚至动物(如其中涉及的牛、虎、狮等)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细细描出。册页所体现的不仅是高超的造型能力、不凡的笔墨功夫,还反映出创作者宁静、庄重的心态。这种庄重其事的态度甚至能在作品的落款和所钤印信中表现出来。百页中每页都有落款,落款的书体笔笔到位。石涛此期其他一些作品落款常很随意(如『昭亭宝幢下』『昭亭双塔寺』『敬亭之双塔』等),相比之下,《百开罗汉图册》中则显得非常庄重,所谓『石涛济山僧敬写于广教寺』『于敬亭山广教寺石涛济山僧敬写』等,不用别称,一个『敬』字反映了当时他的思想倾向。所钤的印章也是精心挑选,所钤位置与画面相配合,非常考究。观此册页,可知画者有虔诚之心与焉。几乎从这一点,就很难想象《百开罗汉图册》为伪作,伪作者在功利的驱动下,能数年中保持宁静如一的心态吗?对比《莲社图》和《罗汉四条屏》这两件石涛款佛教造像图,二作的技巧、匆促模拟,甚至剪贴式的作画方式,与此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作品所反映的态度与石涛当时的心境是吻合的。石涛一世生涯唯有在宣城这十余年间最宁静安心,这时期留下的文献和作品中,没有对佛门的抱怨。他到金陵大报恩寺后,如一条河中的鱼游到大海,从此他的心态渐向压抑愤懑的方向发展,他开始抱怨自己居所的狭窄(他名之为一枝阁),与佛门师友之间的冲突时起,两次接驾更使他的声名受损。一直到晚年,他的这种挣扎感都没有消除,直至他离佛入道。宣城期间石涛是一位虔诚的佛子,佛教的题材占据他绘画作品的很大部分。
此期他对罗汉题材的迷恋,与他的心态密切相关。这反映出他当时并不以画家面目出现。《十六应真图》中梅清跋云:『白描神手首善龙眠。生平所见多赝本,非真本也。石涛大士所制十六尊者,神采飞动,天趣纵横,笔痕墨迹,变化殆尽。自云此卷阅岁始成,予尝供之案前,展玩数十遍,终不能尽其万一,真神物也。』他作画,是因佛之故也。
石涛生平有两次有意突出自己某种身份的经历。一次是宣城时期,此期他在作品中有意突出佛门的法系;一次是晚年扬州期间,他突出自己的明皇室后裔的身份,钤『赞之十世孙阿长』印,名其斋为『大本堂』,常以『阿长』落款。宣城期间突出佛门法系的重要体现是《十六应真图》,石涛款『丁未年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在目前所知石涛作品中(除了《十六应真图》和《百开罗汉图册》),还没有看到其他有此落款的作品。而在《百开罗汉图册》中,我们看到大量类似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品中的款题:『天童忞之孙石涛敬写』(十四开)、『己酉冬天童忞之孙石涛济写』(二十五开)、『己酉秋日善果月之子石涛画于敬亭山广教寺』(二十八开)、『天童忞之孙石涛』(三十二开)、『善果月之子石涛济』(六十开)、『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敬画』(六十一开)、『善果月之子石涛济』(六十七开)、『天童忞之孙』(八十九开)等。
《十六应真图》据文献记载,多有人见过。翁方纲《石涛应真卷》诗云:『昔观五百应真图,龙眠轴写淮海记。又题清湘自写照,双幢入定长镵试。不知清湘目见否,千相波涛翻海势。衣纹转侧面背间,八万四千偈子寄。一花一叶倚团蒲,净瓶拂尘非思议。石作禅床林作幕,穹岩流水空尘世。真气拂拂十指出,群鸟忘机兽驯避。洞扉吐纳岀层青,直到寥天四垂际。墨云盆雨掣电来,大海诸峰荡余霁。冥蒙四合梵呗响,尽入双趺摄深眦。梦中谁记飞锡声,大涤陈人苦瓜济。自印虚空不起草,是皆实境非禅譬。轴头万里之长风,一切圆成羼提义。此笔曾看写此君,月落空庭千丈计。果来吴画佛顶光,普门开元坡老识。合披此卷坡像前,香袅横斜真篆隶。』他所见之应真图,当就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藏之《十六应真图》。
《百开罗汉图册》第86开(右)与上海博物馆藏《蒲塘秋影图》(局部)中荷花的对比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石涛《游张公洞图》卷后有蔡乃煌(一八六一—一九一六)题跋:『石涛为胜国楚藩之后,山水人物自成一家,每成一画,与古人相合,盖与唐宋诸公心领神会,久而有得者,此与白描罗汉取法李龙眠,缟袂飘飘,形状森穆,牛腰长卷却能真气贯注,毫发无遗,可信后无两峰,前无南羽,梁溪秦氏推为神品不谬也。番禺蔡乃煌题。』蔡氏所见石涛『牛腰长卷』白描罗汉,也即是《十六应真图》。
民国年间程霖生《石涛题画录》(一九二五年印)著录《十六应真》卷,后流入美国,时间不能确定。如果这套《百开罗汉图册》是伪作,伪作者在作品中突出石涛佛门的法系,在多件作品中上署上这一极为生冷的落款方式,即使作伪者看过后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十六应真图》,仅凭少量的作品,他如何能肯定石涛此期对其身份的强调?如何敢反复署上这一冷僻的署名,他不怕缘此而露出破绽?这是一条判《百开罗汉图册》为石涛真迹的重要线索。
石涛『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的落款中包含此期他思想中的重要倾向。旅庵(?—一六七六)于一六六二年『还山』,驻锡松江泗州塔院,其后不长时间,石涛至松江正式成为这位曾经名震京城高僧的弟子,并接受系统的佛门训练。大约在一六六四到一六六六年前后,本月为宁国奉圣禅寺的住持,黄蘖希运曾讲经于此,这里与宣城毗邻,石涛也曾随老师在这座寺院流连有日。一六七三年,石涛去扬州,住净慧寺(又称静慧寺),此行显然与他的师祖木陈道忞(一五九六—一六七四)有关。《扬州画舫录》卷八《城西录》载:『静慧寺本席氏旧址,顺治间僧道忞木陈居之,御书「大护法不见僧过,善知识能调物情」一联、七言诗一幅。康熙间赐名静慧园。』当时道忞正是此寺的住持。清初佛门中一些人对道忞和本月沐浴龙恩、与朝廷保持密切关系多有訾议,但石涛并不以此为心结,石涛诗中曾说『两代蒙恩慈氏远』,对他的师祖师父充满了敬意。由此可知,他此期并未陷入佛门的辩诤,他没有在佛教界以弘储为代表的遗民派和以道忞为代表的和清派之间选边站,他此期葆有向佛之心的纯粹和虔诚。
《百页罗汉图册》落款所反映的对佛门法系的强调,与石涛此期追随道忞、本月的思想情况完全相合……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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