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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江山揽胜图》及相关图卷的真伪问题—存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系列之六

时间:2017-01-03 13:38:54 来源:《荣宝斋》2015年10月刊 作者:朱良志   0

  石涛研究中常常谈到一件重要作品,这就是款题作于一六八六年的《江山揽胜图》卷。图中题识显示,这件细笔山水是一件告别金陵之作,因而在石涛艺术发展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它被视为石涛中期代表作,有人甚至将其视为石涛艺术的巅峰之作。这件作品本为纽约一收藏家收藏,现藏地不详。
  然而,南京经典拍卖二○一○年秋拍有一件石涛款山水长卷,以一亿三千五百五十二万元的价格成交,打破了石涛的拍卖记录。这件被称为《闽游赠别图》卷的作品,的确具有不可置疑的艺术水准,与《江山揽胜图》卷几乎一模一样,二图就是中国书画鉴藏界常说的『双胞胎』。


清 石涛(传) 闽游赠别图之一、二、三 630cm×20cm 南京经典2010秋拍拍品

  近年来,笔者通过初步研究发现,这两件具有很高水准的山水长卷都非石涛所作,石涛另有真迹,但湮没于历史的风沙中而不见。《闽游赠别图》卷和《江山揽胜图》卷虽非石涛所作,但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石涛真迹不存,赖此以传,而且出现时间较早,自然具有不可抹杀的价值。笔者的辨别只是就学术研究本身的推展而言,为自己的石涛艺术和思想研究提供一个可靠的基础。这里略陈管见,期望得到方家的指正,一家之言,聊供参考。

  一 《闽游赠别图》山水长卷

  现身于南京经典拍卖的石涛款《闽游赠别图》山水长卷,纸本,墨笔,纵二十厘米,横六百三十厘米。长卷开始是画家本人的题识,题识前有『小乘客』朱文长印起首,以略带行书意味的正书题道:『丙寅冬月,偶携再参看雪丛宿有榆方丈中。智仚告我来春将有闽海之游,余亦私计踏草幽蓟。智仚为虑别必有日,出所藏长卷铺案,口不言而意有所请。山僧具它心通者,即为燃烛挥之,以作后回相见之笑柄。清湘石涛济识。』款下押『济山僧』(白)、『老涛』(朱)二印。

清 石涛(传) 闽游赠别图之四、五
清 石涛(传) 闽游赠别图之四、五

  这是一件干笔细皴山水,宏阔的气势和严谨的法度在石涛存世作品中也不多见。长卷不是实写金陵周边山水,而是描写想象中的山川之景。可分三段,第一段由山居描写画起,山中有草亭,一条小路通往深山隐居处。接下是高山林立,飞瀑泻落。再往后,群山渐渐淹没在茫茫苍海中。此段山景,使人想到石涛的重要作品《黄山图》手卷(今藏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
  第二段山水渐平缓,图灵屿瑶岛,从大海中浮出,与一六九一年所作之《搜尽奇峰打草稿》又有接近之处。第三段山势突然昂起,如激浪排空,似乎又拉回人间,高山巨壑,一人山前远眺(后跟随一仆人)。画的结末与石涛不少山水长卷通常的处理手法有别,不是归于空阔,如大幕徐徐落下,而是高山如屏,在堵塞中,像沙海向下滑落。
  康熙丙寅乃一六八六年,此年石涛在金陵,稍后至扬州,在那里准备去北京的行程,驻锡净慧寺之大树堂,至一六九○年初始得成行。画中『余亦私计踏草幽蓟』一语,研究界以此为石涛此顷离开金陵的重要证据。题识开头所说的『偶携再参看雪丛宿有榆方丈中』,此『有榆方丈』乃是石涛金陵时密友周向山之丹室,在金陵道教道场丛霄道院中。周向山时为道士。此画即为赠向山之作。
  手卷有周向山之跋文,具体交代当时作画情景:『予与清湘石公游六越寒暑矣。凡我赠者,佛法道言十之七,诗文十之三,画则不过十之一而已。每思求一长幅,餍飫生平,辄自面赤耳热,为取若无厌,施者难知,交浅固未敢深言耳。今丙寅之冬,缘之所在,事不能违。坐我有榆,慨然弄笔,为写此卷,夜鼓未终,明烛不跋,三丈楮君,一挥而就。细观洒墨,令我神怡。但恨石公道律精严,过遵酒戒,若肯杯酌,醉后挥纵,不知当又何如也。余随看随题,得诗四首。因陪止酒,口燥喉干,昔日之乎,不来一字,故言粗兴索,不能状石公精妙之万一。而记时纪事,似亦不可少者,强书于末,诗既画传,诚为有幸。然辱没此卷,不遑记矣。时是冬之十月二十六夜,丛霄洒扫人周京洞智谨书,诗曰:「沧洲一气留,兴到笔难收。巨壑灯前见,长江屋里流。有山俱解索,无树不平头。五岳当年愿,今宵得坐游。起伏任挥毫,真堪餍老饕。水流何处去,山尽此中高。云树千年得,风帆万里遥。城头才二鼓,相对想醇醪。能事无逼促,为之止一时。峰同黄海涌,石是太湖奇。当面留真笔,前身应画师。偏于精细处,作拙复藏痴。来山八百日,应有好怀开。荆浩何曾死,关仝今再来。五丁供使令,石浪作莓苔。黄鹤同摩诘,留人各自猜。」』

清 石涛(传) 江山揽胜图 纽约私人收藏
清 石涛(传) 江山揽胜图 纽约私人收藏

  由此长跋可知,石涛在有榆方丈中应向山之请而作画。石涛虽未饮酒,但白雪、友情,加上清澈的夜晚,给了他激情。近两丈之画,上晚开始,至是夜『二鼓』即成。从诗中描述,也知此『长幅』为一大制作,所谓『巨壑』当室,得『黄海』之波涛,膺太湖之灵奇。受者深爱之。后接纸有一跋文,为石涛画弟子洪正治所题,作于康熙庚子(一七二○),大字正书,令人印象深刻:『极目南都与北都,清湘荒后故家无。白头挥尽王孙泪,只有江山一卷图。此莱阳姜仲子旧题清湘山水卷截句。向予见于程氏斋头,爱其诗句苍凉,与清湘画意不愧知己。记忆心口间,忽忽二十余年矣。岁庚子,予偶从邗江别墅购得此卷,笔墨丘壑超绝时流,自是清湘平日得意作。昔人谓,读太史公《游侠》《刺客》诸传,风骨中不乏妍秀,此卷似之。予尤珍焉。净几闲窗,间一披阅,觉清湘老叟往来纸上,因忆仲子遗句,若专为此卷写生。乃从二十余年后追记,录之亦使千秋知己不冷同调也。第叹岁月迁流,人事消长,二十余年来,予发星星白矣。回忆清湘如目前,亦如隔世。不禁潸然欲泣,率成断句奉怀,冀附仲子之后,终愧续貂,不欲匿丑,后有见者其勿轩渠,可乎?千秋血泪肯销磨,赢得诗人感慨多。一卷长图披未了,江山冷落老头陀。康熙庚子竹春月陔华正治并书。』款下钤『治』之朱文小印。莱阳姜仲子,即石涛好友:画家、诗人姜实节(一六四七—一七○九)。
  石涛早在宣城期间,就与之有密切接触,姜实节题石涛画云:『旧日昭亭路,僧扶我过桥。只今相忆甚,应遣白猴招。』二人交谊一直延续至石涛最后岁月。
  洪正治(一六七四—一七三五),字廷佐,号陔华,江南徽州府歙县桂林村人。石涛画弟子,石涛生平赠与其作品多至数百幅。此画有鉴藏印多方,在起手隔水处,有『南海黄氏天蠁楼印记』『季彤秘玩』和『小玲珑馆书画印』三枚大小相当的朱文方印。
  在手卷开始题识第一行外侧有『芋园』(朱)、『茞林』(朱)二印,其下有稍大之『德畬心赏』朱文方印。长卷末周向山题跋前再钤『茞林』印,往下有稍大之『潘仕成印』朱文方印。再往后,洪正治题跋第一行外侧有『天蠁楼』(白)等二印(其中一印不辨),洪正治题跋文字中分别有『季彤心赏』(白)、『潘正炜印』(白)、『海山仙馆上上品』(朱)等三印。手卷末端有『茞林』(朱)、『梁章钜印』(白)、『芋园』(朱)和『黄肇沂咏雩印』(朱)等四印。

  二 《江山胜揽图》卷

  然而,传世中还有一帧与之几乎完全相同的手卷,名《江山揽胜图》卷。此手卷本为纽约私人藏家收藏,纸本水墨,于画之末段偶染淡淡之青绿。二图相比,均是细笔钩皴,清雅幽逸的气氛如出一辙。在布局上,画家之题识在前,题识内容无一字不同。山水分为三段,一路一树,屋宇楼台,隐居者室内静坐,胜游者山前远望,何处高山耸起,何处大壑深藏,何处有石林,何处作浪卷,构图也基本相同。末段如沙山滑落于群山之侧,有周向山题跋,共十一行,也基本相同。再后则是洪正治的题跋,前书姜实节七绝诗,接题二十二行,最后一行落款往上提,也与《闽游赠别图》卷相同。
  然而,《闽游赠别图》卷和《江山揽胜图》卷又绝非一图。这由起手处两图画家自题书法对比可知,二者有明显区别。如第二行之『方丈中』三字,《闽游赠别图》卷字小而稍向左,《江山揽胜图》卷则不同;最后一行落款『清湘石涛济识』,《闽游赠别图》卷在『济识』二字之上押『济山僧』白文长印,而《江山揽胜图》卷此印则在落款之下,未押于字上;《闽游赠别图》卷在『济山僧』白文长印下,还有『老涛』朱文印,并在题识之第一行右上又有『小乘客』起首印,而《江山揽胜图》卷唯有一『济山僧』白文印;《江山揽胜图》卷山水之末,钤有『清湘遗人』『阿长』二白文印,《闽游赠别图》卷则无此二印。
  再者,《江山揽胜图》卷中周向山跋虽与《闽游赠别图》卷内容基本相同,但也有区别。如《江山揽胜图》卷为『而记时纪事,似亦不可少者,强书于末,诗假画传』,《闽游赠别图》卷中『诗假画传』作『诗既画传』。
此外印也有别,《江山揽胜图》卷周向山跋后钤『周郎』朱文方印、『臣京』白文方印,而《闽游赠别图》卷无此二印,其款下则钤一白文方印,后二字为『草堂』,前二字不辨。《闽游赠别图》卷洪正治题跋之落款后唯有一『治』之朱文小方印,而《江山揽胜图》卷却有『洪正治原名寿旻』白文方印、『廷佐一字陔华』朱文方印。
  《闽游赠别图》卷与《江山揽胜图》卷的最大区别在鉴藏印上,后者的鉴藏印远多于前者。《江山揽胜图》卷前有鉴藏印七方,隔水处有『震泽王氏季迁收藏印』朱文方印、『怀云楼鉴赏书画之记』白文方印、『潘宝图书记』朱文长印、『南海叶氏云谷家藏』朱文长印和『季彤秘玩』朱文方印五印。而石涛题识下又有『小玲珑馆书画印』(朱文方印),此印的位置在右押角处,向左又有『望琼仙馆』朱文方印。
  《江山揽胜图》卷后又有鉴藏印十多方。在『清湘遗人』『阿长』印上有『王季迁氏审定真迹』朱文印。在周向山款印下有『理谷所藏』白文方印。在周、洪二跋之间有『潘』(朱、圆)、『宝之印』(白,以缪篆刻之)、『仕成』『子韶审定』等五印(其中一印不辨)。洪跋后又有『季迁』『震泽王氏宝武堂图书记』『望琼仙馆』『叶蔗田珍赏章』等四印。其中『叶蔗田珍赏章』钤于押角之处。此画经多次装裱。其中洪跋后有潘季彤(一七九一—一八五○)跋文两段。其中谈到他是从叶梦龙处得到《江山揽胜图》卷。
  王季迁在《江山揽胜图》卷的拖尾处有两段题跋,其中第一跋论此画特点:『石涛此卷干笔细皴,盖得力于黄鹤山樵而自出机杼者。石涛笔法瓣香元人,得其神而不袭其貌,真能师古而另辟畦径者。今人或仅见其创新一面,而不知道济上人有古人虽善一家不知临摹具备,不然何有法度渊源之说?此作尤发人深省,然瞽者固无与文章之观也。旧友零落,知音更少,不禁怅望慨叹系之。』

  三 《江山揽胜图》卷非石涛所作

  笔者初步判断,现存《闽游赠别图》卷和《江山揽胜图》卷均非石涛所作。这里由《江山揽胜图》卷分析起,谈几个具体问题。《江山揽胜图》卷卷前所列『石涛』题识语,虽然多不可读,但反映的一些情况倒是与石涛生平事实相合,其中最明显的是『余亦私计踏草幽蓟』。

《江山揽胜图》卷前鉴藏印七方
《江山揽胜图》卷前鉴藏印七方

  一六八六年,石涛准备离开金陵北上,曹宾及等友人相招,使他作出如此决定。这在其他石涛作品中也可得到证实。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著录石涛《古墩种松将行北上赠老友文钵》:『七十二叟学种松,真堪历历成虬龙。摩天之势在指日,转眼莫辨云已封。种松老人精力健,种松之诗清且雄。长坡短坡迷岭路,大石小石开宗功。细叶细枝清露少,学龙学凤未全工。何必天台石梁二千尺,不如古墩十万随长风,吾欲收之笔墨中,且待归来松下卧,浓煎苦茗与公日日相扶筇。』所画古松图今不见。这首诗是告别黄文钵的,时间当在一六八六年,与《江山揽胜图》卷所标时间大体相当。石涛准备北上滞留扬州期间,曾有怀黄文钵之诗。嘉德二○一三年春拍有《石涛自书诗二十一首》,是一件重要作品,其中记录了石涛很多不为人知的诗歌。其中第五首诗为《寄怀黄文钵老友》:『芳兰佩始香,名山游始知。结交在忘怀,片言敢或私。君心渺无际,烟芳澹成诗。我意怅长往,君念当何如?』款『苦瓜和尚济邗上旅亭倦书』。唐云所录石涛《闻周向山先生将隐丛霄走举讯之,兼呈黄文钵黄与载两君》文字,也反映出他们的交往。

《江山揽胜图》卷后款印和鉴藏印
《江山揽胜图》卷后款印和鉴藏印

  石涛可能确实为周向山作过此长卷,这件作品可能在世间流传,或者是石涛字迹不清,或者是流传过程中的墨迹漫漶,或者是作伪者的理解程度和摹仿态度等因素,致使有一初摹本形成了错误的状况,后来其他摹本以讹传讹,遂酿成如此情况。

  具体分析如下:
  (一)『丙寅冬月偶携再参看雪丛宿有榆方丈中』为何读不通?石涛题识语中『丙寅冬月,偶携再参看雪丛宿有榆方丈中』一句不知所云,这里有三处错误。
  第一,关于『丙寅冬月』。康熙丙寅(一六八六)时石涛在金陵,时间是相合的。不言『丙寅冬』,而说『丙寅冬月』,说明这个『冬月』是一个特指的月份,也就是农历的十一月。俗称农历十一月为冬月,十二月为腊月。如果石涛此作作于一六八六年十一月,那么就与周向山的题跋产生了矛盾。周向山于此画后的题跋中注明他与石涛相会以及此画所作时间为『时是冬之十月二十六夜』,是十月而非十一月。故笔者怀疑,石涛原作中应为『丙寅冬』,后并无『月』字,或为『日』字。

清 石涛 《金陵怀古册》中的题款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清 石涛 《金陵怀古册》中的题款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第二,『丛宿有榆方丈中』是什么地方?按照石涛题识和向山后记,《江山揽胜图》卷作于一个晚上, 当时石涛来向山住所,应向山之请,而作此画。周向山云:『坐我有榆,慨然弄笔,为写此卷,夜鼓未终,明烛不跋,三丈楮君,一挥而就,细观洒墨,令我神怡。』周京(生卒年不详,比石涛年长),字雨郇,一字向山,号青城。江宁人。工诗,诗有元白之风,曾编辑《近代诗钞》。朱绪曾《国朝金陵诗徵》卷三云:『张南村曰:雨郇诗风流豪迈,蕴藉浑成,原本长庆。其沉郁顿挫之气,悲壮慷慨之气,从少陵中来。雨郇尝选刻《近代诗钞》。』他本出身于贵胄世家,易代之际,遁入学问之途,旋入道教之门,是金陵颇有影响的遗民诗人,也是当时有影响的刻书家,周向山堂刻本一时名声颇著。如一本明人所编的《医林绳墨》,至清初已不多见,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向山重编此书,增删篇目,扩展而成《医林绳墨大全》,成为中国医著中著名的『向山堂刻本』。此作向山有序言,款『向山堂夕惕主人周京雨郇氏序』。《近代诗钞》是周向山穷数年之功完成的一部数十卷的诗歌汇集,由向山堂于一六七二年刻出。在《近代诗钞》自序中,他透露自己的生活情况:『余数年以来,胸中不无侘傺,非不欲学为禄仕,而于举子业,辄格格不相入,不惟不能吐,亦不能茹,以故遂谢去之。卜筑城西南隅,古杏花村中,去凤凰台才数武,杜门遁迹,市嚣罕到,差足供吾啸咏,遂欲以是为终焉之计……』这与戴本孝在《九日登丛霄院饮周向山丹室即席二十韵》一诗中描写的情况颇为相似:『仙窟隐古踪,天仓尚昔护。人间此丛霄,天上有定数。吾友元公胄,踵接颠仙故。平生读异书,至性感奇遇。弃家若敝屣,慕道浑婴孺。诗卷叠几案,瓢笠挂轩柱。丰颔列巨眼,大编多细注。导我指形胜,示我罄衷愫。』作为金陵丛霄道院的道士,周向山居所在此道院的『有榆方丈』,此为周向山在丛霄道院的丹室。香港北山堂藏石涛《金陵八景册》,周向山跋款云:『石城周京雨郇氏书于丛霄道院有榆方丈中。』道光《上元县志》卷十二《寺观》条列丛霄道院在道观之中,其云:『丛霄道院在大锦衣仓西,俗谓之古东岳庙。』石涛曾多次来此道院。今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金陵怀古册》中就有一页,所画即为丛霄道院周边景色。这里靠近凤凰台,石涛曾多次与周向山一道凭吊这处著名古迹。周向山所居之所梅花盛开,石涛还与友人多次于此赏梅。日本山本香雪书屋藏石涛一六八○年所作《授易图》,就作于向山堂。石涛为周向山作画为自然之事,他们是情趣相投的诗友,石涛晚年进入道教之门可能也受到周向山影响。周向山所在道院为丛霄道院。《江山揽胜图》卷中周跋落款也作『丛霄洒扫人周京洞智』。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赵子泗像》,作于一六八四年,石涛补山水之景,并题有诗。后附戴本孝等多人题跋,周向山也有题跋,款云『丛霄道士世小弟周京』。但《江山揽胜图》卷石涛题识则云『偶携再参看雪丛宿有榆方丈中』,将『丛霄』写为『丛宿』,此明显错误,若在石涛郑重而作的作品题识中出现,绝无可能。石涛有多件作品中提到这座道院。

《忍庵像》中周向山跋后印(一、二)与《江山揽胜图》卷中跋后印(三、四)对比
《忍庵像》中周向山跋后印(一、二)与《江山揽胜图》卷中跋后印(三、四)对比

  ⒈上海博物馆藏石涛《书画合璧》册页,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石涛书画全集》收录。其中一开书《江东秋日怀白云诸布衣处士》诗,诗中有『白云老翁倏他去,青城(「城」字原落)复作丛霄游』,后一句即说与周向山在丛霄道院相优游之事。
  ⒉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石涛《金陵怀古册》之二题云:『鸡鸣月未落,钟散寒潮清。结伴丛霄游,问舟秋水行……与友人游丛霄作画,大涤子。』此处也作『丛霄』。
  ⒊《归石轩画谈》卷十录石涛《尚栎山方岩叟家喝兄夜集予一枝阁怀周向山丛霄道院》诗:『从来此地少人事,阁小山寒一个僧。莫漫开轩待疏雨,愿留佳客话孤灯。茶经久废须同补,诗句无多得未曾。悔许青城陈道士,丛霄顶上卓乌藤。』
    ⒋唐云所录《清湘书画草稿》中之《闻周向山先生将隐丛霄走举讯之,兼呈黄文钵黄与载两君》,也谈到『丛霄』道院。石涛每言这座道院都称『丛霄』而不言『丛宿』,这是笔者怀疑《江山揽胜图》卷非石涛所作的重要起因。
  第三,『偶携再参看雪』,这位『再参』为何人?『偶携再参看雪丛宿有榆方丈中』,这句话到底如何理解,可能潘季彤也不知其意,《听颿楼续刻书画记》卷下误录为『偶携再参看雪丛宿有方榆丈中』。而南京经典拍卖的说明文字断句更妙,断为:『丙寅冬月,偶携舟参看雪丛,宿有榆方丈中』,意思似乎是这年冬天,偶然乘着一叶小舟,去参观欣赏雪后丛林,其后宿于有榆方丈中。形成误解的主要原因在『再参』二字。摹仿者可能误读石涛原意,或面对是不甚清晰的祖本,误将石涛一位朋友之名写成『再参』。在石涛存世作品中,从未见有此人之名。石涛在金陵时,常与友人结伴去向山堂或丛霄道院游玩,他们有张南邨、方景舆(岩叟) 、方岳(愚巢,向山外甥)、黄文钵、黄与载、尚栎山等,这些人是石涛与周向山的共同友人。石涛这次『偶携』而同去丛霄道院,极有可能是这些朋友中的一位,或为诗坛遗老张南邨。张南邨此顷与之交往非常频密。『再参』二字或为『南邨』二字之误识。

  (二)《江山揽胜图》卷上款者的矛盾
  依本画的题识,所谓『智仚告我来春将有闽海之游,余亦私计踏草幽蓟,智仚为虑别必有日,出所藏长卷铺案,口不言而意有所请,山僧具它心通者』云云,石涛此画是赠与一位叫『智仚』的朋友,这位『智仚』就是『有榆方丈』的主人。不消说,此画的上款就是周向山,拖尾周向山跋也可证明,此系石涛为其所作之画。而周向山是否有『智仚』之名呢?在有关周向山的文献(包括《近代诗钞》《医林绳墨大全》序等)中,从未见『智仚』之名。『智仚』或为向山于道教中之道名。
  此画周跋中留下『丛霄洒扫人周京洞智谨书』这样的线索,或许周向山在道教中的法号为『洞智』,石涛写成『智仚』,为尊称之故。仚,本意为山中之人,与『仙』意思相近,道教中有腾仚的说法,就是腾云驾雾而升天,智仚,就是对洞智的尊称。但周向山是否真有『洞智』法名,这值得我们怀疑,这段周向山题跋也疑问多多。
  ⒈印章。周跋后钤有一白一朱二印。朱文方印为『周郎』,白文方印为『臣京』。这两个称呼很奇怪,周向山为何晚年以『周郎』之名自谓,这位遗民思想浓厚之人,为何有『臣京』之印。况且『臣京』之印的庄重内容与『周郎』的轻松自恋之称也不相合。

《忍庵像》中周向山的题跋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忍庵像》中周向山的题跋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忍庵像》中的周向山跋是其可靠书迹,此书迹有三枚印章,在起首处有『丛霄』朱文葫芦形小印,这合其道教身份。题跋之后,有『周京之印』(白)和『雨郇』(朱)二印。周京,字雨郇,名和字来自于《诗经•曹风•下泉》,此诗歌颂晋臣荀伯保卫周天子之事,以志家国之情。周向山以此为名,有寓意焉。
  比较『雨郇』印与《江山揽胜图》卷中『周郎』印,可发现二者非常相似。笔者初步判断这是因作伪者不明原作中『雨郇』之印文,以形近误刻为『周郎』。
  前文提到香港北山堂藏石涛《金陵八景图》,约作于一七○五年前后,每开有周向山对题,八开对题分别钤有『周雨郇印』(白文方印)、『向山』(白文方印)、『周京之印』(白文方印)『雨郇』(朱文方印)、『丛霄』(朱文葫芦印)等印。其中有三印均见于《忍庵像》之题跋中。《江山揽胜图》卷中『周郎』『臣京』二印不见于此侧。
  ⒉书法。周向山虽然谦称『不谙书法』,其实书法水平很高,行书颇有功力。从《忍庵像》中的周向山跋和《金陵八景册》中的周向山对题看,二者均富浓厚文人气息,《忍庵像》题跋优雅细腻,《金陵八景册》对题更趋老辣拙朴。而《江山揽胜图》卷中所谓周向山跋书法则稚嫩且局促,将此与周向山书法真迹(《忍庵像》跋)对比,二者之差异立现,完全出于不同人之手。
  ⒊内容。《江山揽胜图》卷周向山题跋多有不可读处。如开始一句『予与清湘石公游六越寒暑矣。凡我赠者,佛法道言十之七,诗文十之三,画则不过十之一而已』,就很费解。周向山是金陵著名诗人、大刻书家,深通文理,而此跋中『凡我赠者』当为『凡赠我者』之误,如此之错令人匪夷所思。而『佛法道言十之七,诗文十之三,画则不过十之一而已』,这样常识性的错误出现在友人为其当场所作的巨帙中,几无可能。
  《江山揽胜图》卷跋文此处所要表现的意思是石涛赠给自己的画太少了,所以有求画之愿,忽遇良机,石涛在座,正可抓住此机会索画。笔者深觉这样的念头不符合修养甚高的向山堂主人的趣味。另外,文中言不好意思向石涛索画,是因为『交浅固未敢深言耳』。

《江山揽胜图》卷中潘季彤两跋
《江山揽胜图》卷中潘季彤两跋

  而《金陵八景册》周向山对题云:『清湘先生寓金陵一枝阁中,与余晨夕相对,论文□诗,其乐无极。』二者交深如此,何以有『浅』之言?现存石涛与周向山相关作品很多,如上举石涛作于向山堂的《授易图》,时在一六八○年,当时石涛来金陵不久就与周向山过从频繁。周向山与田林是石涛在金陵时期最好的朋友。
  再者,尚有『大幅』一事。《江山揽胜图》卷中周向山述作画之经过:『坐我有榆,慨然弄笔,为写此卷,夜鼓未终,明烛不跋,三丈楮君,一挥而就,细观洒墨,令我神怡。』与石涛题识相呼应:『智仚为虑别必有日,出所藏长卷铺案,口不言而意有所请,山僧具它心通者,即为燃烛挥之,以作后回相见之笑柄。』
  诗中所写内容也多矛盾。如四首诗中最后一首写道『来山八百日,应有好怀开。荆浩何曾死,关仝今再来』,此似指他客居山中八百日(意为多年),胸中郁闷,今当世大画家石涛前来,一骋予怀。事实上,周向山的丛霄道院并非在山中。周向山并无避居山中之事。合二言而观之,当时似出现如下情景,周向山想得到石涛大画而不能,遇到不期而来的画家『偶携』友人来此看雪,便铺开早已备好的三丈多长之纸,强要友人为其作画。面对三丈长卷,石涛即挥笔为之,『夜鼓未终,明烛不跋』,在很短时间内就完成了。
  周向山题诗中说:『城头才二鼓,相对想醇醪。』晚上九时至十一时,称二更,又称二鼓。从燃烛为之,到二更完成,其间数小时。若像《万点恶墨》那样大写意之长卷,石涛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完成,但如此山川连绵、勾勒皴擦细腻之作,怎可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数小时完成?任何一个有经验的画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石涛作画,细笔之作,反复琢磨,往往花费时间甚多。综合上面三者,笔者甚至怀疑,这段周向山题跋可能出自伪造或改写。

  (三)洪正治跋为伪托
  本系列考之二讨论《莲社图》时,曾涉及洪正治一篇伪托的跋文,谈到他与石涛有师生之谊,对其晚年宗教情况熟悉,不当称石涛为『大士』。而《江山揽胜图》卷之跋文的最后题诗则称石涛为『头陀』。头陀为和尚之别称。而石涛自一六九六年之后就进入道教之门,并不是僧人。作为石涛晚年的画弟子以及大量作品的受赠者,洪正治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此篇跋文在时间上也透露出矛盾,署作于康熙庚子年(一七二○),所引姜实节诗中之『极目南都与北都,清湘荒后故家无』句。汪世清先生认为『清湘荒后』当指石涛离世之后。笔者同意汪先生的观点。此句虽然有隐括石涛早年离家逃难身世之意,但若是石涛在世时题于其作品上,作为石涛的好友,姜实节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因为石涛常自称『清湘老人』『清湘瞎尊者』『清湘大涤子』,如此言,或会引起不吉利之联想,甚至有冒犯之意。『清湘荒后』当在石涛离世之后。石涛一七○七年下世,姜实节故于一七○九年。
  此诗若是姜所写(石涛题跋、姜氏《鹤涧集》等上不见此诗),定然作于一七○七至一七○九年间。如此,时间上就出现了问题。此时到一七二○年不是二十余年(跋文中有三处言及二十余年),而是十余年。这里有明显的矛盾。
此跋对石涛的称谓还有另外的矛盾。作为石涛的诗画弟子,不称『清湘老人』『石涛师』,而直接称之为『清湘』,如姜实节称老友石涛一样,显见不当。综合洪正治与石涛交往的相关情况看,此篇跋文不可能出自正治之手。
  (四)石涛的印章
  《江山揽胜图》卷有石涛三枚印章,一为款下所押之『济山僧』白文长印,另外二印则是在画末,有『清湘遗人』和『阿长』二印。康熙丙寅年为一六八六年,而此画中使用『清湘遗人』和『阿长』二印,与石涛的生平过程有明显矛盾。石涛使用『阿长』一印不会早于一六九七年。而『清湘遗人』之印使用时间更晚,大致在一七○○年之后。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以『清湘遗人』为款。如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洪正治像》上,石涛的落款是『丙戌花日清湘遗人大涤子极』,时在一七○六年;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十二开《祝枝山诗意册》,大致作于一七○五年之后,其中印的所用也体现出其晚年的特点。如『零丁老人』(朱)、『清湘遗人』(白)、『大涤子极』(白)、『大本堂』(白)、『大本堂极』(白)、『半个汉』(朱)、『零丁老人』(朱)等。
  石涛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常用的印章是:『清湘遗人』『大本堂』『大涤子极』『大涤子若极』『钝根』『阿长』向年苦瓜(不单用『苦瓜』印、更不用『苦瓜和尚』印)等。
  目前没有看到金陵时期(一六八○—一六八六)的石涛真迹中有使用『阿长』印的。而在标为一七○○年之前的作品中,也未见使用『清湘遗人』印的石涛真迹。
  《江山揽胜图》卷中三枚印章都是模刻,如『济山僧』,与石涛真迹有明显差异。试将上海博物馆藏石涛《花果册》之『济山僧』印与《江山揽胜图》卷中此印相比,二者明显不是同一印章。
  综上所言,《江山揽胜图》卷是一位高明的仿者所作,非为石涛手笔。伪作者不仅伪造了石涛的画和题跋印章,还伪造了周向山、洪正治等题跋。

  四 《闽游赠别图》卷仿《江山揽胜图》卷而成……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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