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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公民赖公有人格—读蔡锷家书

时间:2017-02-15 09:21:48 来源:《荣宝斋》2016年03月刊 作者:熊广琴   0

  朋友蔡君赴湘开会,特转道邵阳,拜诣蔡锷将军的故居,感而赋诗,记得最后两句是『将军三尺剑,扬我蔡家眉』。对同姓之英杰感到格外骄傲,生发这样的壮慨,为人情之常。蔡锷当年『为四万万人争人格』,扬苍生之『眉』,向袁世凯冒死发难,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目睹英雄遗迹,每个素心人皆会发出类似的感慨。
  二○ 一一年秋,适逢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辛亥革命名家墨迹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下文简称『国博』)开展;展出了孙中山、黄兴、章太炎、于右任、廖仲恺、蔡元培、徐锡麟、吴芝英、蔡锷、朱执信、田新政、胡汉民、戴季陶、林森、方声洞等辛亥革命仁人志士的书法、手札作品一百多件。虽然,梁启超当年谈书法时,即感叹今不如昔,『今人不如古人,不是天才差,只是习染坏』。百年流光,再回眸这一代人的书法、墨迹,还是非常好的。好在其中有人格,有法度,有情也有义。特别是蔡锷的九封家书,深深吸引我一再品读。
  国博收藏的这九封家书,是在护国战争打响后,蔡锷作为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率部队向四川进发准备与袁军激战的征途中,写给留在昆明的妻子潘蕙英的家书。蔡锷的家书远远不止这九封,但大多在战乱流离中丢失了,仅存的这九封,后由其家属捐赠国博收藏。

​蔡锷像
蔡锷像

  潘蕙英,这位蔡锷在信中一再雅问『妆安』,诉说『别后苦相忆』『别经三月相念弥笃』『与君别久相忆殊深』『戎马倥偬中苦忆』『与君聚首之期当不远也』的人,想必是蔡锷情意相投的挚爱,并且是一位知书明理、有担待的优秀女性。这些书信满纸除了诉说对她和家人的思念、关心、体贴和爱,方方面面无所不谈。时间从一九一六年一月二十六日至同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其中一月三十一日和五月十六日都是一天之内连写两封,有一封甚至写于夜半一时。从时间和内容的联系看,其中确有散佚的,说不定会有一天之内连写三封、四封的情况,非常之人总是情怀更深。
  蔡锷在信中谈到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政治形势随之发生变化,五月十六日:『大局消息甚好。袁世凯已打算退位,不久即罢兵息战矣。此次事业较之辛亥一役觉得要有光彩,而所历之危险亦大,事后思之殊壮快也。』二十天后,六月六日,袁世凯即在极度的颓丧中死去。一九一一年十月,武昌起义时,蔡锷在云南领导新军,策动响应,即此信中所言『辛亥一役』,历尽艰险挫折。十月三十日,云南独立,蔡锷被公推为云南都督。
  信中谈军事上的行军、战况、息战谈判等情况也很详细。一月二十六固,虽逆军兵力较我为倍,亦能出奇制胜。弥月以来,纳溪之役,逆军死伤三四千人,其胆已落。三月八号,我军转移阵地,竞不敢追出一步……』蔡锷是杰出的军事将领,『戊戌变法』失败后,老师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使他痛下决心,由南洋公学毅然转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军事。  谈到部队过宣威时,『大雪,尚不觉寒。据此间人云,今年天气较往年为佳,殆天相中国,不欲以雨雪困吾师行也』。
  谈到川中情况,一月三十一日信云:『川中军民对余感情甚洽,昨来电有奉余为全川之主云云。』五月二十日:『现已促成都独立颇有把握。』五月二十六日:『成都已迫之独立,此后川事当易解决,但袁军尚有三师在川,不得不有以处分之。其结果或将再开战,新援将到,我军兵力较敌雄厚,当不难一战蹴敌于蜀境之外,乘势东下武汉矣也。』

蔡锷 致潘蕙英家书之一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蔡锷 致潘蕙英家书之一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五月二十六日信中还询问了『滇省近状如何,米价如何』。
  特别是他在信中多次谈到自己的病,一月二十六日:『出发后身体较以前健适,喉病已大愈,夜间无盗汗。从前间作头痛,今则毫无此症象发生。』三月二十五日写到『喉间痒痛而大咳』,『此病起自去冬,因国事奔驰迁延未治遂至缠绵,其来也渐,则医治亦难』。五月十六日:『以喉病加剧,暂回永宁调养。』五月二十日:『喉病忽松忽剧,自觉体质殊不如前数年之健,亟须乘时休养。』『去冬』当指一九一五年的冬天。那时袁世凯正忙着祭天试龙袍,正是蔡锷潜逃之时。十二月初,蔡锷逃出京城至天津密会老师梁启超,坚定护国一役已不可免后,遂隐姓埋名绕道日本经香港到广西,辗转潜入云南。十二月二十五日,即与唐继尧、李烈钧通电全国,宣布云南独立,反对帝制,讨袁护国!紧接着发兵北进。此后蔡锷一直身在疆场,生命之烛在风中急速燃烧!他得的是喉结核,沉疴不治,半年后即去世。
  他还谈到自己将来的打算,五月二十六日:『大局稍定,争权夺利者必蜂拥以出,予素厌见此等伤心悚目之情状,不如及早避去之为得。一俟局势略定,即当抽身引退,或避居林泉或游海外,为疗病计,以适国外为佳。贤妹亦有偕行之意否?』此前的形势千变万化,蔡锷『奔驰国事』,和爱人无法也无暇谈及这些,此处既是明心见性, 也是体己之言。面对袁世凯执意称帝,蔡锷曾激愤地对梁启超说:『我们明知道力量有限,未必抗得过他,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师徒二人并庄重约定:『今兹之役若败,则吾侪死之,决不亡命;幸而胜,则吾侪退隐,决不立朝。盖以近年来,国中权力之风大盛,吾任事者当以身作则,以矫正之。』任责而不谋权,这是怎样的一种品质!

​蔡锷 致潘蕙英家书之二 中国国家博物馆
蔡锷 致潘蕙英家书之二 中国国家博物馆

  信中也谈到钱,一月三十一日,蔡锷接报第二个儿子出生,当晚十时又写了第二封家书,并嘱:『余尚存若干款在解又山处,已嘱拨交。』蔡锷在云南都督任上时,主动将自己的薪俸由六百元减为六十元用以济民困。袁世凯曾『封』蔡锷为『昭威将军』『参政使兼经界局总裁』和『统率处办事员』,三份高薪月收入共五千大洋,加以笼络。
  信中一再谈及家人,谈到母亲。一月二十六日:『堂上以下闻余此次举动,初当骇怪,继必坦然,盖母亲素明大义而有胆识,必不以余为不肖从而忧虑之也。』谈到对爱人的想念,五月十六日深夜一时:『假使能仗飞机驶赴五华,图片时之良晤予病当不药而疗矣。』家人中谈得最多的是孩子,一月三十一日,占领永宁时,得到第二个儿子出生的喜讯,蔡锷十分欣慰,给儿子取名『永宁』,并嘱咐尽早请奶妈,还交待了请什么样的,要注意奶水的稀浓事宜。对孩子的相貌、眼神,如何给孩子拍照等等,也都一一关心、叮咛,真是细致入微,拳拳眷眷。而他此时是『余于疆场中万事猬集』,疾病缠身的万难状态。
  三十年前,谢铁骊先生导演了一部以蔡锷和歌伎小凤仙为主角的电影《知音》,这是一部『美人救英雄』式的正剧,影响非常大,许多人都是从这部片子了解蔡锷的。其实,蔡锷当年如何逃出京城,他本人并未提起过,说法有多种。当然英雄加美人式的版本最好看,芸芸众生追求福禄寿禧外,还要看戏听故事。霸王项羽猛暴异常,杀人如麻,如果不是四面楚歌声中的一声长叹『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和历史上那些失败的所谓『乱世英雄』有什么两样;虞姬也是,历代在人祸中饮剑、跳楼的优秀女子多得很,无不如泪撒黄沙,风过迹无,唯有『霸王别姬』得千古传唱!毕竟,英雄和美人都是天地间精华中的精华,他们相互成全,相得益彰,金声玉振,便不同凡响,千古回音。这样的戏才更悦目赏心。
  有洞见者言,历史上行为最荒诞离奇、最堪被编排演义的其实是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而不是屡被演义的杨玉环、武则天等。对此,作家茅盾曾一语道破:『贾南风黑,短,多痣,令人厌恶,谁愿意编排她?』可见是魅力还不够。蔡锷兼具唯美气质和浪漫情怀,叱咤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风云,是『再造共和』,文武双全的一代名将。小凤仙是艺伎,『仙露明珠』,侠骨柔肠,才貌两全。作者借这样两位传主的传奇来寄托自己的英雄情怀,发出『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的浩叹,焉能不一叹而千古唏嘘!

蔡锷 致潘蕙英家书之三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蔡锷 致潘蕙英家书之三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但蔡锷是幸运的,他从来就没缺过知己。作为千里马,他甚至在还是小马驹时,识见他的就不是伯乐,而是九方皋的神眼。七岁赴童子科试时,即遇大名鼎鼎的『维新派』人士湖南学政江标,被其赞为『神童』;一八九七年,十五岁时入湖南长沙时务学堂,他作为年龄最小的学员,得以亲聆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黄遵宪等近代贤哲激进的思想高论,并投身革命,从不乏同气相求的师友、战友。那是怎样的一个风云际会,群星辉耀的黄金时代啊!一个慨然少年在这些智贤大儒的现代精神洗礼下,智能和境界的拔升怕比雨后春笋还快!所以在而立之年,方能有出手如电的智勇和绝决。
  蔡锷这组家书为行草,承绪的是『二王』一路,俊拔朗然,厚实而空灵,力韵兼具,字行两佳,端庄雅正,文质彬彬,意绪深沉,娓娓道来,从容不迫,有相当深厚的功力,且难得的是笔墨清新,没有丝毫习气。一般来说,天分极高的人往往也特别真,其真也足以抵御尘俗的侵染。但,被誉『为四百兆中雄』的梁启超的书法就染有一股浓浓的『大卷子气』,不知为何?
  蔡锷作为拔山扛鼎的一代儒将,雄才伟略,应运而生,鞠躬尽瘁,英年早逝,『刺破青天,锷也残』!蔡锷生于一八八二年,原名艮寅,字松坡。一九○○年十八岁时,老师唐才常在武汉领导反清的自立军起义,蔡锷因送信回湘才幸免于难。唐才常留下『六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洒荒丘』的绝唱从容就义,许多时务学堂的学生死难,蔡锷悲愤交加,改名为『锷』,愿为刀剑之刃!他最终践行了自己舍生取义的崇高信念,完成了历史使命,真是『不短命何以谓英雄』。但他的一生是璀璨的、饱满而舒展的,这从他的这些家书中,分明可见。看看章太炎的字,就知道不得志是多么抑屈。
  蔡锷的家书还透露出另一个信息,即作为书法终极价值的『道』,在他的时代还是存在的。『书虽艺事,可进于道,以书见道。』『道』,便是儒、道诸家所阐述的一种生命价值和人格理想。『五四』以后,中国人心目中的『道』,渐已被雨打风吹去。半个多世纪前,林散之曾说『要与古人争一头地』。和前贤角力尚在智力层面论『段位』,可今人的相互角力,却已沦为『吨位』层面的角蛮力。各种奇奇怪怪,都曲折地反映着现世人们心中传统之『道』的破损、残缺和失落,以及在寻求『新道』路途中的困惑和迷茫,这是不同于蔡锷时代的我们的困境,一个沉重的话题。
  蔡锷和爱人潘蕙英的故事已收藏在国家博物馆,这很好。江湖上,依然会有他另一个版本的传奇在传颂,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传说才是英雄生命永久栖息的故乡。历史曾经那么需要他,今天的时代也依然需要他,需要真正的英雄本色!『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能是我们读过的最苦涩的诗句,但从古至今,人类万骨枯的悲剧就从未停止过,如今只见『万骨枯』,却不见『一将成』,这是一个只见机器不见『人』的时代。人物是不能被制造和打造出来的。
  秋风渐起,秋意正浓,蔡锷将军正是在秋意更浓的时节(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八日凌晨二时)病逝于日本九州的福冈医院,时年三十四岁。
  『公民赖公有人格,英雄无命亦天心。』这是梁任公送给爱徒蔡锷的挽联。


(本文作者供职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期刊责编:范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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