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画像:自我与他者
自传是文学性的自画像,自画像是绘画性的自传。例如德里达、南希把奥古斯丁《忏悔录》看作一幅文学肖像,一幅自画像。如果把自传或自画像视为一种自我的追忆,那将最终成为一种追忆的不可能性,即自我的不可触摸。什么使追忆成为徒劳?在柏拉图看来,由于肉体无法和灵魂一起再次去经历过去,缺少肉体的参与,追忆也就是不可能的,追忆的实质成为不可追忆。利奥塔在谈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时也有过类似观点,灵魂可以,而肉体很难重温过去的经验,所以追忆也成为了不可能。
其实无论是自传还是自画像,都不是那个我们可以确凿证明的自我形象,真实和确定不是如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可把握的,虚构和含混可以在每一个角落悄然生长。创作了近百幅自画像的伦勃朗已经意识到了自画像的含混性和歧义性:画家和画家的形象不是一个人。
而在绘画中,形象与符号是含混的,可能引向事物之外的东西。若如奥古斯丁所说绘画既是事物也是符号的显现,那么是否可以说绘画就是一种把自己引向自身之外的东西,自画像就是让自我成为他者。自传与自画像不正是刻画着一个他者吗?在创作的过程中,当艺术家看着自画像时,就发现自己似乎逐渐变得与画中人相像起来,但又永远不是那个画中人。寻找、发现、了解和追忆自己的愿望也许终将无法达成。
就丢勒的自画像而言,从他一四八四年画的第一幅开始,前后画了多幅,这些画作呈现的他者究竟是一般意义上的他人,还是相对于灵魂而言的自我之肉身,抑或是上帝这个绝对的他者,作者并没有言明。但不管怎样,文学和艺术其实就是通过他者这面镜子来看自己。柏拉图说眼睛反观自身必须盯着另外一个人的眼睛,观看自我就是承认他者的存在,否则就无法看见、认识自我。丢勒一五〇〇年创作的貌似耶稣形象的《自画像》(后文以此画为例),也许可以理解成画家通过上帝的眼睛来看自己。
德国 阿尔布雷特·丢勒 自画像 素描 19.6cm×27.5cm1484 奥地利阿尔贝提那美术馆藏
文艺复兴时期,人再次开始成为世界的中心和尺度,开始关注宇宙和自身的无限性与有限性,上帝与自己的位置。这种认识让人开始注重『自我』,从而影响了自传和自画像的形成。『自画像之父』丢勒同时受到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的影响,既怀着对基督教的虔诚冲动,又抱有对自我以及自我之死亡的关注,最好的例子就是他在这幅《自画像》中把自己描绘成了基督耶稣的模样。
丢勒『终其一生为死亡正在迫近的念头所追索而无法摆脱肉体将要消失所带来的恐惧』,以及北欧文艺复兴的时代环境的影响—『略带苦涩地凝视人自身』,造就了他的忧郁。把自己描绘成基督的形象,一方面可以看成是其致力于『将上帝的启示翻译成形象语言』,表现出『自信和高傲』;但另一方面,也许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暗示的,人只有在达到忧伤的极致时,才最接近上帝—那个最大的、绝对的他者。耶稣说:『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悲伤到极限的人,只有自我奉献、自我放弃,把自己托付给这个绝对的他者,才能看到、想象到、得到拯救。如同说出:『主啊,你有永生之道,我们还归从谁呢?』耶稣基督免不了要被送上十字架,他会死去,但是终将复活。
二 创作:幸存与自杀
在中世纪的艺术思想中,上帝不是被凝视而是凝视人的主体,也就是不朽高于死亡。丢勒在画中让自己成为耶稣,成为画面中那个凝视者,是否暗示着他希望成为死亡所无法接近的人呢,至少从思想上『他多少已经意识到艺术会使其不朽』。
在这幅画中,丢勒表情严肃,透出年轻人锐利的眼神,面部朝向正面,视线平望前方,整体的平衡营造出一种美感和威严感。表现了『贯穿丢勒所有作品的典型特征:庄重的自我审视和思想准则』。而这正反映了西方思想与艺术一直以来的主体性问题。自画像和凝视,就是关于主体的隐喻和寓言。
作为观看者的我,是通过『看』、『凝视』来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拉康说被观看的个体或世界也可能有主体性,也可能凝视,观看者也可能被观看,这种看与被看的关系是可以颠倒的。
当我们在观看时,我们的位置、场所、感官、欲望、梦,都是我观看的条件,不也可以说我们是以一个他者的眼光去看吗?凝视,可以是自我与他者的目光的相遇,甚至也可以是他者与他者的相遇。
德国 阿尔布雷特·丢勒 自画像 布面油画 44cm×56cm 1493法国卢浮宫博物馆藏
我们看到了什么?画中的丢勒无法开口告诉我任何秘密,但是却把一个画布之后的谜题呈现在我们面前,那是一个亟待打开的空间,一个迷宫和深渊的入口。自画像是自我与世界之间的中介,是被面纱掩藏的既真实又虚幻的东西,总是呈现这样一种状态,个体的局限,时间的静止。不可表达的表达,不能掩藏的掩藏。
而艺术家当初在作画时,会否有创作的焦虑,比如怎样的创作才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也许,只有自己的死亡,是无法替代的。要遗忘自己正在作画,而是把生命托付给艺术,艺术本身就是死亡,但无论对话还是沉默,它都将保证创作者死而复生。
然而在死之前,在『遗体』陈列出来之前,我们都是未定形的。无论是自我还是死亡,都只能靠想象,仿佛一个关于时间的巨大的隐喻。寻找自我,只能去寻找死后被铭记的盖棺定论的『我』。如果说追忆是哀悼他者,那么死后则是被他者所哀悼,幸存的方式也只是灵魂的幸存,绘画的幸存,书写的幸存。自我哀悼只能是一种当下的自恋和自怜。
于是,自画像又成为了一种『自杀』的仪式,一种为了自我幸存的终结。我将死去,又将在画中幸存。自杀不是要泯灭而是要彰显自己。相信或希望自己对于死亡是不可替代的,死亡对于自己也是不可替代的。自杀是表现自己独立性的最彻底的方式。同时,自杀就是拒绝另外一种自己所把握不了、触碰不到的死亡。画家画自画像时所触及的自身不再是我,而是他者,『我』给出死亡,但接受死亡的却不是我,而是『我曾拒绝、疏忽的那个死亡,它是这种疏忽本身,是永久的逃逸和闲散』。
三 艺术空间:孤独与死亡
看着丢勒的《自画像》,联想起里尔克的诗歌《沉重的时刻》,『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他人即使缺席,目光却一直在场,在这注视之下没有真正的自由。『无缘无故』的不肯定性恰恰暗示着无限的死亡。这种『望着我』的状态如同一种宣告,一种萦绕。沉重的时刻,是死亡的时刻,但或者又该说那个时刻是无法区分的,不是前一个,不是现在,也不是后一个,而是全部,是全部的时间。活着就是正在死亡,死亡之后也是死亡,一直死亡,一直离开着。『艺术家同作品是以把死当作结局的人同死亡相联的相同方式联系在一起的。』通过死亡这种跳跃,我进入未知,进入虚无的深处。但是死后,本属于我的权力的死亡就把我抛弃,不再同我有关系,失去了一切可能性。我无法再去设想死亡,它也永远不会完成,成为永无止境的,幸存也就成为了永不停歇的。『我将死了又死,以明白生是无穷无尽的。』
德国 阿尔布雷特·丢勒 自画像 木板油画 41cm×52cm 1498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藏
但艺术家就此通过作品遭遇到了孤独,他已放弃了『我』,被剥夺了权威,失却了稳定和肯定,转而隐没或缺席,成为任何观看者的『我自己』,变为另一个人的他人。虽然一切作品都可以看作作者的自传,然而作者终究并不真正在场。就此,我意识到丢勒的《自画像》右侧那些阴影部分起着多么重要的功能,仿佛在说明,『我』依靠在自己的阴影上,同时又沉浸在他人的阴影中。
这种孤独,和死亡一起,为艺术作品打开了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种不断离开而又不断返回的挣扎。博尔赫斯说『终点就是被忘记,我已经早就到达』,然后又说『只有不属于时间的事物,才在时间里永不消失』。绘画、诗歌的诱惑就在于它提供了时间的不在场,『时间不在场的时间是无现时的,无在场的』,『这不曾发生过,从来没有过第一次,但是,它却重新开始,永无止境地重新开始。这既无结束,也无开始。』这时间就是死亡的在场,死亡来临并且不断地来临,仿佛在死亡来临时,使死亡来临的时间不在场。死亡,已经不是不可能的可能性,而是可能的不可能性。这是在场的不可能,也是不可能性的在场。在这个时间的不在场中,艺术家是可能性的不在场,抹去自身并彻底隐退;但同时又是不在场的在场,自画像的形象与诗歌的句段成为了他们的替补。
寻求庇护于作品的艺术家,已经体会到『我存在』的孤独,也许终将会发现造成它的那种虚无、死亡,以及存在的缺乏。巴塔耶说『存在的缺乏性』,这种神秘的缺乏性不但『意味着一种不存在的因素,而且还意味着它不断地要超越其自身的不存在,而向其他更神秘的不存在过渡和转换』。与我相会的并非我自身,而是我为了成为自身而隐藏在身后的东西,也许可以说是海德格尔强调的被『遮蔽』的存在。使我变成我,使我意识到自身的是我与之分离的存在,是存在的不在场,我的『本质源于不存在』。艺术家可能终会意识到:『精神的生命始于死亡时。当死亡成为能力时,人才开始,而这开始意味着:要有世界,要有有生命之物,必须缺少存在。』存在的缺乏其实只是存在被深深地掩藏了起来,在场的存在源于不在场的存在,存在的本质就在于存在的缺乏。
德国 阿尔布雷特·丢勒 自画像 木板油画 48.7cm×67.1cm1500 德国老绘画陈列馆藏
艺术家对『作品的无限正是精神的无限』这点有一种信念和追求,然而作品往往是寂静的存在,被创造后独自存在着,仅此而已。它的渊源是不可能性,不断重新开始,又只是它自身,甚至拒绝创作者的滞留。但是创作者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在这远离、死去、空无的时刻,在时间、生活、自身之外,在深深的孤独和恐惧体验中,寻求解脱—创作作品。比如丢勒的《自画像》,死亡与孤独,这份沉重和忧郁,就是他最大的虚弱,但正是在他这摆脱自身的虚弱之处却涌现出一股力量,一种『弱』的力量。
『作品把献身于它的人引向它经受自身不可能性考验之处。』作品在此时是一种体验,体验在此刻意味着同存在的接触,在接触中更新自身,却一直保留着不确定性。艺术是一种体验和追求,是对不确定性的体验和追求,是被不确定所确定的,并在这种不确定中保持敞开。
总之,艺术空间就像艺术家提出的一系列问题,留待观赏者解读。艺术是什么,艺术的时刻是什么时刻?是隐是显?是昼是夜?记忆还是遗忘?离开还是来临?结束还是开始?封闭还是敞开?过去还是将来?在场还是不在场?可见还是不可见?可触还是不可触?确定还是不确定?存在还是不存在?
如果人本身就是一种死亡的冒险,一种孤独的游荡,那么人的起点和终点究竟在哪里?
本文从丢勒的《自画像》切入,简要探讨了艺术与死亡、自我与他者、作者与作品等问题。即画家通过艺术的表达探索跨越自我死亡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存在是掩藏和退隐的,而幸存则通过他者实现;自画像与自传等艺术作品涉及的是作者与作品的在场和不在场等问题,人的体验和艺术的追求都具有不确定性。笔者通过以上要素简单勾勒了艺术空间的美学架构,希望通过此文引起同道对以上艺术问题的探讨和共鸣。
(本文作者系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美学博士研究生)
(期刊责编:李 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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