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八五年,七十八岁的傅山去世了,临终前,这位皇明遗民嘱咐后人,要以朱衣黄冠入殓,如同吴梅村临殁命人『殓以僧装』一样,最后一次向令他痛苦挣扎的新朝和尘世作出了拒绝。对于明亡以后四十年『不生不死间』的人生,也许死亡才真正是一种解脱。然而,无论是在当日还是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傅山的名字和他留给世间的意义,一直未曾磨逝、间断,他在书法史上的地位,也愈加为后人所瞩目。傅山的书画创作,独步明清之际的中国艺术史,甚至直到今天,他仍是一座无法超越的高峰。傅山精通诸体书法,人谓『草楷篆隶俱造绝顶』,向来为书法研究者和爱好者奉为圭臬;他的绘画作品虽然传世无多,然而作品均寓笔墨以骨力,迥出一般画家畦町之外,人谓之『逸品』。这些书画作品,无不贯穿着傅山的思想、骨气和独到的艺术精神。时至今日,透过一副副传世的墨宝,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所发出的反奴俗、倡真率、主张个性独立、师法自然的艺术主张和人性宣言。
清 傅山 篆书五言唐诗 48.3cm×143cm故宫博物院藏
一 世出名闻天下
明万历三十五年闰六月十九日(一六○七年八月十一日),傅山诞生在山西太原阳曲县一个传统士大夫家庭,傅氏自明初世代官宦,颇为显赫,加以诗礼传家,可谓书香不断,尤其傅山的祖父傅霖和父亲傅之谟,对他的人格形成和书学奠基,至为深远。以至于全祖望称赞傅山说:『先生之家学,大河以北,莫能窥其藩者。』(《阳曲傅先生事略》)傅山兄弟三人,兄傅庚,弟傅止,都是平凡无奇的普通人,只有行二的傅山自小便聪敏灵慧,博闻强记,好学深思,能够继承家学家风。傅山自幼就精通《左传》《汉书》,这为他日后写下诸多学术名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且,傅山在中国自古『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观念影响下,擅长医道,当然,这也与日后国变傅氏一家衣食生计的窘迫有着非常大的关系,傅山的这一专长,也为他赢得了民间的令名,关于傅山医术出神入化的传说,几百年来一直流传在他的故乡山西,甚而至于今日,仍有无数生动的故事在坊间口口相传。
清 傅山 草书《虹巢》诗45cm×192cm 山西博物院藏
清 傅山 草书《青羊庵》诗45cm×154cm 山西博物院藏
清 傅山 草书《天龙山迳》诗58.5cm×189cm 山西博物院藏
清 傅山 草书《读宋南渡后诸史传》50cm×149cm 山西博物院藏
二 人奇字自古
公元一六四四年,傅山三十八岁,这一年,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走到了末路,当李自成的大军逼近山西时,明大学士李建泰奉旨督师援晋,名振一方的傅山在李建泰的盛情邀请下出山。后来,由于义军迅速占领晋南,李建泰得知其家乡曲沃已陷,便无意进军,退兵保定,傅山遂知事不可为。甲申(一六四四)八月,清兵入关后不久便挥师入晋。傅山很快由反对义军转变为反清。为了保持气节,免遭剃发和从事反清活动的便利,傅山到寿阳拜还阳真人郭静中为师,出家为道士,排辈分为真字辈,取名真山。他穿朱衣,自号朱衣道人、丹崖翁、松侨、侨黄老人等,无不寓有对朱明的怀念和国破家亡的沉痛。他还以行医作掩护,四处云游,进行秘密的反清活动。顺治六年(一六四九),他参与了汾州义军的反清斗争。顺治十一年(一六五四),他又参与了宋谦在河南举义的策划,失败被捕后经人营救出狱。
清 傅山 忠孝节义49cm×189cm 山西博物院藏
对于在清朝统治下生活的心情,傅山曾以『不生不死间』来加以形容(《东海倒坐崖》),又曾说:『三十八岁尽可死,戚戚不死复何言……朝元白兽尊当殿,梦入南天建业都。』(《甲申守岁》)顺治十一年,傅山曾于牢中绝食九日,一来以示抗争,再者也欲求速死,后来虽在门生故旧的百般营救下得释,傅山却『深自咤恨,以为不如速死之为愈』(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更作《不死》诗以示羞惭。若非大孝存乎胸中,傅山即于顺治十六年南游至海州时浮海而去矣(《朝沐》)。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傅山『南游浮淮,渡江至金陵,复过江东,北至海州』(丁宝铨《傅山年谱》)。海州,即今天的江苏省连云港市,今存于太原市晋祠博物馆的一幅傅山草书真迹《东海倒座崖》诗轴,便是傅山日后书录的创作于此行的一幅书作。其诗曰:『关窗出海云,着被裹秋皓。半夜潮声来,鳌抃郁州倒。佛事要血性,此近田横岛。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表现出傅山坚决顽强的抗清斗志。是作书法充盈磅礴之气,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论者每每以此作为当时独步天下的佳构,难怪赵执信曾说傅山书法乃『国初第一』,品之绝非过誉之辞。诗中傅山以田横五百士的精神激励自己,表示决非怕死,而是另有隐衷,即母老在堂,不忍弃之。以另一件事为例,顺治十一年傅山被逮入狱时,从游者皆以祸恐不测而佥议申救,当此时也,傅山母亲陈氏要众语之曰:『道人儿自然当有今日事,即死,亦分,不必救也,但吾儿只有一子眉,若果相念,眉得不死,以存傅氏之祀足矣!』(孙奇逢《贞耄君陈氏墓志铭》)由此可见,傅山之所以能养炼彪炳千古的民族大义于胸,与自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是密不可分的,正如前人所论述的,『今之不知山者,皆指为轻世肆志之人,不知山得为轻世肆志者,盖有老母之贤许为之也。』(钱仪吉《碑传集》卷一四九)傅山事母至孝,甲申国变,傅山奉母辗转以避兵燹,后虽出家入道,却仍奉侍老母周到如常。在生不如死的内心煎熬下,傅山几次想要殉国或者出亡,但都因为考虑到母亲而马上作罢。而这,无疑又加重了先生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清 傅山 不觉二首45cm×180cm 山西博物院藏
到南方后,张煌言、郑成功的反清斗争已失利,救亡无望,傅山只好带着悲愤的心情回到太原。一路上,他反思明王朝的腐朽和南明小朝廷的苟安无为,比之历史,简直较宋季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存于山西博物院的草书《读宋南渡后诸史传》,正是傅山以史喻今的一幅手札,文曰:『读宋南渡后诸史传,真所谓箭头不快,努折箭竿。细绎李伯纪,何其不似南人用心也!鞠恭尽瘁,武侯后仅见。』该作笔力疏放有力,学思中蕴藉万钧,是傅山先生现存的代表作品。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这是傅山先生写给儿孙们的一句诗,这句诗集中体现了傅山对书法学习和创作的核心精神与态度。古人所谓『知人论世』,傅山所谓『作字先作人』,正是化用了儒家传统的道德精髓于艺术的创作实践当中。『奇』并非有意标新立异,而是主张在艺术创作之前,应先养炼高尚的道德情操于胸臆之中,培养纯正通博的学问以为指导,这样才能字如其人,达到庄严而古雅的境界。傅山一生志节,不可谓不奇。而此『奇』字的背后,正是其刚介、奇崛的人格力量在深深地感动着人们。标举真率、反对奴俗,可谓是傅山一生思想、艺术、治学的精神内核,傅山之斥俗倡真,具有着非凡而伟大的时代意义。他认为,只有独立思考,尊重个性,不拘成见,才是思想、艺术乃至一切社会发展的前提保证。这种精神贯彻于书法创作中时,便同样表现为主张张扬个性、独立鲠骨的艺术精神。傅山曾在《家训》中就书法问题告诫儿孙:『字亦何与人事,政复恐其带奴俗气。若得无奴俗习,乃可与论风期日上耳。不惟字。』除去论书,那结尾处短短的一句『不惟字』,才真正值得人们去玩味,去思考。
清 傅山 破书余古香48.5cm×183cm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对于『二王』书法,浸染极深,现存作品中,很多都是临摹『二王』法帖的传世名作,正因如此,在凭借着深厚的帖学功底上,傅山才能够出入碑碣书学,直追汉魏古风,圆熟地达到书法变化万端、无穷无尽的化境。山西博物院现收藏有傅山的
多幅临『二王』作品,如《临王羲之〈伏想清和帖〉》《草书临王羲之〈诸从帖〉》《草书临王献之〈安和帖〉》《草书临王羲之〈明府帖〉》等,均表现出傅山对『二王』的熟稔和偏爱。傅山书风在晚年不但没有了米、黄、赵、董的痕迹,而且更加倾向于『二王』书风,开创了碑学的『阳刚之美』的风气,是以往的以『二王』为首的阴柔书风的变革,从此便开创了一代新的强烈的书风书体形式,是书坛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和转折点。近人马宗霍曾评价傅山的书法是:『草书则逸浑脱,可与石斋,觉斯伯仲。』艺术创作需要激情和热情,草书创作亦是如此。高度的热情之后其实需要的是高度的自控能力,收放自如,笔法得当,才是优秀艺术作品产生的途径。傅山的书法作品有时候难免会给人一种难以驾驭的感觉,这也许说明了他的笔法有一点放任过度了。但正是这种狂放的笔触,才使得傅山真正超出了其他书法家。这种狂放的笔触,一般人们很难再复制第二遍,连傅山本人都不能创作出复本,这也是他超出王铎之所在。
三 诗文泰斗 书坛巨匠
山西博物院收藏的草书《寿王锡予四十二韵》十二条屏,是傅山晚年的一套长篇巨制,此时傅山的书法造诣更臻老辣。这是一首四十韵的五言排律,前有序后有跋,书写于整幅绫子上,气势雄伟,笔墨狂放,震撼人心,读来感人肺腑,十二巨幅,一气呵成,虽至后段稍显老人臂力少减,但更添作品气势的贯通性和真实性。在跋文中,傅山自叙『老臂作痛,焚研久矣』,可见傅山已有一段时间不习笔砚了,但渐趋化境的笔力依然酝酿于其的胸臆之中。
清 傅山 春日华飞满四邻48.5cm×161cm 山西博物院藏
在这些朋友中,戴廷栻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他青年时期即与傅山友善,国变后更是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时时接济傅山,以资柴米。戴廷栻(一六一八—一六九一),字枫仲、维吉、补岩,号符公。清山西祁县人,著有《半可集》等。戴廷栻出身世家,祖上累代出仕明廷,明亡后,他隐居乡间,拒绝出仕,修建『丹枫阁』以收藏流散民间的明朝文物并以为明遗民文化、政治活动的据点。戴廷栻自年青时便与傅山交情莫逆,明亡后更是时时接济傅家,是傅山父子最重要的朋友之一,现存的很多傅山赠与戴廷栻的墨宝,都能看出这对明遗民文化大师的深挚交谊。现藏于山西博物院的傅山草书『贺枫仲得孙』手卷,即是为戴氏所写,全文虽为草书,但用笔匀称,平和稳当,颇见功力。
清 傅山 临王羲之《伏想清和帖》山西博物院藏
清政府为了笼络人心,泯除遗老们的反清意识,于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三日下诏,令三品以上官员推荐『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朕将亲试录用』。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推荐傅山应博学宏词试,傅山以疾辞。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阳曲知县奉令将傅山以篮舆架窝抬往北京应试。傅山至京后,受到清廷满汉大员的隆重礼遇,多次劝诱,但他既不参加考试,也不叩头谢恩康熙帝赐予的『内阁中书』职衔,回到故乡,拒不悬挂清廷赐予的『凤阁蒲轮』额匾,高风亮节,耿耿傲骨,举世叹服。
终生的反抗至此终于归于平静,然而,傅山的生命也即将走到最后。
傅氏满门俊彦,单以书法论,傅山曾自谓傅氏已经『一连六、七代矣』。自傅山先生而下,他的侄子傅仁,儿子傅眉,孙子傅莲苏,无不精通书道,他们秉承和发扬了先生精深博大的书学精神,为后人研究傅山书法提供了丰富的旁证和资料。其中傅仁书法最为深入傅山堂奥,时人甚至认为几乱其真;傅眉书法亦能秉承乃父精神,深造绝艺;傅莲苏不但继承祖父衣钵,其书法又长于秀韵,偏擅天赋,祖孙三代四人于书艺精髓,均能造奥,为世所无。而在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傅仁便因病早逝,傅山在悲吟『卅年风雨共,此侄比人亲』(《哭侄仁》)之余,身心遭到很大打击。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二月初九,他唯一的爱子傅眉也撒手人寰,这对于傅山这个垂暮老人的打击可谓是致命的,自二十二岁举此子以来,傅山父子一起度过了躲避兵燹,四处流浪的生活,傅眉陪伴老父深山吟哦,卖药街市,牵驴挽车,也陪伴父亲游历大江南北,左右服侍,不仅如此,傅眉也很大程度上负责赡养祖母,接续香火的家庭重担,五十余年的人生可谓历尽艰苦。悲痛无比的傅山,挥笔写下了《哭子诗》十四首,分为《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力干》《哭文章》《哭赋》《哭诗》《哭书》《哭字》《哭画》及无题三首,现在这组诗稿原件即保存在山西博物院,透过傅山大片涂改的痕迹,可以看出,白头人送黑头人的无比哀恸溢满纸面。自傅眉去世,傅山便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一代学者、诗人、书宗、名医傅山与世长辞。
余论
傅山死后,他的意义和价值始终没有为人所忘记,自清迄今,关于他的传说一直流传在民间,对他的研究则渐成显学。
傅山的诗歌,闪耀着一种不屈的斗争精神,处处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哀民生之多艰的深切情怀,情寓于诗,读之令人感奋,后人每以为清初遗民诗界巨擘目之;傅山的绘画,迭宕疏狂,圭角奇出,骨力皴劲,卓然尘表。他的写意画,借助自然景物并结合与书法融为一炉的笔墨情趣,抒发胸中的愤懑不平之气与郁郁不得之志;他的写生画,不事模拟,师法造化,取材于现实生活、身边事物,寄寓了自己的感情于其中。虽寥寥数笔,仍可看出瘦硬苍劲的笔墨之中,蕴涵了一派粗犷豪放之风,一股潇洒脱略之气。清人每将先生画艺列入『神品』,更论先生『胸中自有浩荡之气,腕下乃发奇逸之趣』(《桐阴论画》),可谓的论;傅山的思想,作为明末清初的启蒙之音,有着十分超前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其在哲学领域内达到的思想水平在同时代是很多人都难以企及的;傅山的医学,至今仍为中医领域不可忽视的宝藏,《女科》《男科》影响尤在;傅山的学问,庞博渊海,『四部』、『内典』无不精通,更开启清代子学研究之先河……
今天,我们透过斑驳的绢素墨宝,展示先生无与伦比的魅力,领略先生的思想风骨,以为纪念。虽然四百年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但我们从傅山先生那铮铮铁骨、凛凛气节上,理应读到更多,读懂更多,思考更多。
(本文作者供职于山西博物院文物研究中心)
(期刊责编:李 腾)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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