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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出版社

《莲社图》献疑—存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系列之二

时间:2016-12-26 15:13:50 来源:《荣宝斋》2015年5月刊 作者:朱良志   0

  嘉德二00六年春拍中一件石涛款作品《莲社图》卷引起人们广泛注意,它与《十六应真图》卷、《百开罗汉图册》以及《罗汉四条屏》等三件传世石涛款罗汉图一起,构成了人们了解石涛人物画创作的新视角。
  在嘉德拍卖图录中,这幅作品被描述为:『从画风的时代特征、性格特征等多方面考证,《莲社图》卷无疑是石涛的真迹,是一幅他青年时代的精心杰构,是中国美术史不可忽视的传世佳作。』但这件从美国回流的拍品,虽然有较高的笔墨水准,其实是一赝作。这里从文献角度提供一些粗浅的看法,希望得到学界的指正。

  一《莲社图》卷基本情况

  《莲社图》手卷,纸本,墨笔,纵三十一厘米,横三百七十六点七厘米。画面状态较好,无破损。
  这件作品画早期的一个三教融合故事,这也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重要画题。东晋高僧慧远住庐山东林寺,寺中有白莲池,慧远与诸友人于白莲池边结社,是为白莲社。巨然、李公麟、张激、文徵明、仇英等都画过《莲社图》(或称《白莲社图》)。其中以李公麟传本最为著名,但世传李本都是摹本,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所藏李公麟《莲社图》,均为南宋人摹本。明清以来多有人画过此故事。这件石涛款作品不见画史著录,二○○六年嘉德春拍预展时,是人们第一次见到此作。
  李公麟《白莲社图》世称名迹,后多有所仿,然真迹不得见。晁补之曾亲见此卷。其《白莲社图记》云:『庐山白莲社十八贤者,始晋太元中,雁门正觉法师慧远爱此山,卜居之,而河内觉寂大师慧永先居西林故法师所居,号东林云。法师神明英越,初从太行释道安落发,道安知其能使道流东国者也。时诸方名德闻风而至,与同修净土之社者甚众。而十八贤者,社中之杰也。曰:佛驮耶、佛驮跋陀罗、竺道生、慧持、昙恒、道禺、道敬、昙诜等,内有士曰刘遗民、雷次宗、周续之、宗炳、张野、张诠合十八人。而佛驮二尊者,罽宾人,皆神僧也。余各有异迹。又法师最善陶渊明、陆修靖,两人高蹈不肯入社……初,法师送客常以虎溪为限,最厚陶潜、陆修靖偶送两客,不觉过溪。然陶忘怀得失,晋宋间一人耳。修靖后得道度世。两人固非入社者,皆善法师。而谢灵运恃才傲物,尝求入社法,师以心杂,止之。灵运不恨也,为凿二池种白莲,后名其社云。殷仲堪之为荆州也,时入山修敬,故图中所绘陶、陆、谢、殷在十八人之外。』这篇图记对了解传统《莲社图》的大体内容很有帮助。


清 石涛 莲社图之一 376.7cmx31cm 嘉德拍卖2006年拍品

  石涛款《莲社图》在继承传统莲社图构图格局基础上,又有变化,气势博大,描写细腻,人物、山水都有可观之处。具体描写内容,本图后纸乾嘉时收藏家吴翊凤(一七四二—一八一九)跋说得很详细,颇可参稽:『东晋慧远法师于庐山东林寺白莲池边结社,弥陀净土法门慧远法师、陆修静、墨顺法师、宗少文闲步林间。普济大师讲经,道敬、雷仲伦、墨洗听经。周道祖、昙常于普贤像前捧经颂佛。驮耶舍、跋罗陀、刘仲思、张秀硕、惠永、惠持、惠睿研经白莲池畔,虎溪水边,张莱民溪边浣足。高僧名士壹拾玖人,僮仆十余人,姿态各异,神情迥然。』对照晁补之对李公麟同名作的描绘,可知此作描写在沿袭旧式基础上,又有所变化,不仅背景处理上多了石涛的特征,人物活动的几个场景也有变化。
  画卷起首有『湘源石涛济道人敬画』题款一行,款下钤『清湘济』(朱)、『苦瓜和尚』(白)二印。画有三段。第一段所画为虎溪三笑故事,儒者陶渊明、道士陆修静(又作修靖)去看望慧远,慧远送别朋友,边走边语,不觉已过虎溪,破了慧远自己所立送客不过虎溪之戒,三人相视一笑。画中一桥凌驾,山石嶙峋,充满轻松格调。
  第二段为山中说法和读经。普济大师讲经,众人倾听。又有驮耶舍、跋罗陀一干人研读经典,并有僧闲步山林。第三段为游乐,画卷之结末处,张莱民远眺苍茫,可视为此卷之尾声。画卷结尾的空白处,有石涛跋:『画画外无道,画全则道全。千能万变环转,定始于画归于画也。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然则尽我所有,法无居焉。法乃出世之人立之也。』款『乙酉年清湘阿长大涤堂下』。下钤『清湘石涛』等二印。图中还在每段的下侧钤『苦瓜和尚』圆型小印。依此小印,三段的分别也可见。
  此画前有江藩题引首:『清湘莲社图。郑堂江藩。』江藩(一七六一—一八三一),字子屏,晚号节甫,徽人居于扬州,是乾嘉时著名学者,著有小学著作多种。另有王大觉于一九四九年所书签条:『清湘石道人白描莲社图卷真迹。民国卅八年广陵王大觉拜养。』
  后接跋纸,第一跋为洪正治所书,他也是此卷的接受者,跋中言自己是石涛的朋友,石涛赠此作以『济粥衣之贫』。第二跋为吴翊凤所书,主要内容见上引,后云:『予尝供之案前展玩数十遍,终不能尽其万一,真神品物也。己未新秋,秀生三兄出示此卷。留案展玩半月,因好所见题识。枚庵吴翊凤。』跋写于一七九九年。第三跋为黄锡蕃(一七六一—一八五一)所书:『图中奇景天下稀,把玩竟日乃忘归。中有神光发奇字,绿苹齐叶白芷生。相与叹赏原济笔,时对此图双眼明。秀生三兄示莲社卷,题数句以志欣赏。道光丁亥,黄锡蕃敬题。』黄为金石学家,善收藏。此跋书于一八二七年。
  有鉴藏印多方,此卷曾为嘉道时画家吴鼒所藏,卷中之『山尊』『吴鼒启事』『吴鼒』等就是其收藏印。吴鼒(一七五五—一八二一),字山尊,安徽全椒人。此卷后又为粤籍大收藏家、曾持有石涛多件作品的伍元蕙所藏。卷中有他的『伍氏南雪斋书画之印』『伍元蕙俪荃甫评书读画之印』等收藏印。

清 石涛 莲社图之二
清 石涛 莲社图之二

  依此卷所呈现的情况,这件作品画风似石涛,所赠之人乃是他的至友洪正治,先后为吴翊凤、江藩、黄锡蕃等大学者、收藏家经眼,又曾为收藏石涛的大家伍元蕙所拥有,应该说流传有序,来历可靠。
  但是,来历可靠,不代表就可以确定为真迹。这幅画的问题就出在初始阶段。它的第一跋、也是这幅巨制的受者洪正治所书之语,就出于伪托。让我们就从洪跋谈起。


  此卷后纸接跋,第一为洪正治之跋:『余与石涛大士卅载心交,吟诗论艺,畅饮抒怀。大士不忘夙昔,赠余早年白莲社卷,以济粥衣之贫。此卷为大士所绘之佳构,并奉为心爱之物。赠余后并于乙酉之冬补跋数语。大士所制莲社卷,尊者神采飞动,天趣纵横,笔力高古,意境奇绝。肖物之妙,无不各极其致。李龙眠画余未及见,故不欲臆断。然此作出神入化真神品,非时流所能企及。是图入手既作奇山怪石之状,高僧名士悠然自在,诸僧连翩,袈裟披拂,授经诵佛;名士神采各异,僮仆随态。卷尽处忽作危崖峭壁,截然而止,如文章家力争起结,中幅平铺直叙,化为神奇。真可谓:原济妙手天下无,素纸写出白莲图。飘扬天趣入三昧,点染意象争锱铢。谛观此图非等闲,虚堂观处神骨爽。如入寿张之境,履公艺之庭。妙哉,技至此极矣。康熙丙戌二月,陔华洪正治敬识。』后钤『陔华』『正治』二印。
  石涛补跋在一七○五年冬天,洪正治题跋时间在一七○六年二月。跋中明谓石涛此卷本是早期创作,为其宝爱,后割爱与之,是因为『济粥衣之贫』。
  跋中所述情况多与史实相乖:
  (一)关于石涛的称呼,此段有两处,一是『石涛大士』,另外三处简称石涛为『大士』。大士,本是对菩萨的尊称,后用以泛称高僧的敬语。如《维摩经》卷中:『今二大士文殊师利维摩诘共谈,必说妙法。』洪正治是非常熟悉晚年石涛情况的人,这就意味着在一七○五年之后,石涛仍然是一位僧人。

清 石涛补山石之《洪陔华像》 1706 美国华盛顿弗利尔博物馆藏
清 石涛补山石之《洪陔华像》 1706 美国华盛顿弗利尔博物馆藏

  实际情况与此不合。石涛大致在一六九六年左右就离开佛门,并正式进入道教之门,他虽然不是在道观中居住,但黄冠野服的道士,是他晚岁的确切身份。他的『大涤子』之号,他的斋名大涤堂,他新刻的印章『于今为庶为清门』等等,都在标示这一新身份。大约在一六九九年他求八大画大涤草堂图之手札中,就告诉八大『莫书和尚』。好友博尔都的《问亭诗集》卷六《送苦瓜和尚南还》一诗,这是一六九五年刻本题名,到了一七○五年重新刊刻,就易为《送清湘道士南还》,诗还是原诗。石涛诗弟子陶蔚《爨响》中有《赠大涤老人》诗,诗中有注云:『即苦瓜也,忽蓄发为黄冠,题其为大涤,同人遂以称之。』他的至友李(一六三○—一七一○)在一六九七后诗中,无一称石涛为和尚。
  石涛与洪正治有深交,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后所附资料中有江都员燉之语:『吾邑洪丈陔华,以画师事公,得公《自述》一篇,序次颇详。』洪正治是石涛的画弟子,善画梅。上海博物馆藏石涛一件《竹石梅花扇面》(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沪1-3190)是石涛晚岁作品,正是他与弟子正治切磋画梅之艺。其题云:『近日世人写梅皆落窠臼中,□处成女字,吾意只欲枝与干,似似非非中脱出,至于用浓澹老嫩枯瘦生削,则又有时节。随其手中之笔,最先一画如何,后即随顺成文成章,今廷老世兄亦喜吾此法,感时拈弄,颇有入室处,予正欲写此与之,又有不及也。清湘老人济大涤下。』钤『清湘老人』朱文椭圆印。石涛生平赠与书画据说有百幅之多,他的重要作品《自述》(今不见)就为洪正治所保存。洪正治不至于不了解此时老师的身份。
  另外,《莲社图》卷跋后面附诗中有『原济妙手天下无』一句,称石涛为『原济』。对于学生身份的洪正治来说,这是极不合适的称谓。原济,又作元济,是石涛的法名。其兄喝涛,法名原亮,又作元亮。这是石涛兄弟在松江泗州塔院拜本月为师,本月依临济谱系所赐之名,其为临济三十六世。作为庄重的法号,石涛在落款时都不随意称之,弟子正治如此称老师之讳,当有冒犯之嫌。老师赐有巨制,何出此不逊之语!
  在很早之时,中国人就有名与字之分,名与字,各有其用,初生得名,成人时『冠字』。《仪礼•士冠礼》:『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称名,他人则称字也。』古人以直呼其名,为大不敬也。一般人不可,何况学生对老师直呼其名,此为绝不可能之事,此之谓『大逆不道』。

清洪嘉植跋《洪陔华像》
清洪嘉植跋《洪陔华像》

  《虚斋名画录》卷十五载有石涛《石涛山水花卉册》,今不见此册,此册本为洪正治收藏,正治有跋云:『清湘老人赠予墨梅十六幅,诸法俱备,因为装潢置之案头,时一摹仿。顷复得其干笔一纸,错综淡远,恍如霜钟初发,独立于疏烟残月中,不禁神往。予与老人居处最久,此种鲜或见之……雍正辛亥九月哉生明晚盥居士洪正治识。』跋作于一七三一年。其称石涛为『清湘老人』,或『老人』,而不言『石涛大士』『原济』,这是非常清楚的。
  (二)关于石涛与洪正治的交往问题。正治跋中称『余与石涛大士卅载心交,吟诗论艺,畅饮抒怀。大士不忘夙昔,赠余早年《白莲社》卷』。这段话说明他与石涛交往时间很长,前后有三十多年,石涛不忘旧谊,赠送他如此重要作品。他与石涛是『心交』——一种情趣相投的朋友,二人在一起常相『吟诗论艺,畅饮抒怀』。由此描述看,他与石涛应该是年龄相仿,身份应为同辈。事实情况与此有很大出入。
  洪正治(一六七四—一七三五),字廷佐,号陔华,江南徽州府歙县桂林村人。李锴《李铁君先生文钞》下有《洪陔华传》,这是目前所见最详细的正治传记,其云:『洪正治,字廷佐,陔华其号也。歙桂林里人。曾祖故太常卿谥庄定公文衡,庄定公隐君嗣宪,隐君生玉振,玉振字叔俨,晚自号成斋,正治之父也。遭世乱,隐居避地昌化,成斋君从日左右艰危中。隐君殁,乃奉母东迁于扬。正治之生也,高颧隆顶,清扬在目,成斋君顾而笑曰:鹓雏也,要非樊中物耳。及长倜傥有干略,机先而张,虑多中。成斋君力敦内行,而以朴诚遇物,正治济之以和,家尚简,循古风。然人有缓急,拯之若不逮,正治体之,出纳当其意……处乡里以恭,人以非礼,不校。仆尝挟重赀亡,一旦遇之阻,不顾而逸之,曰:「先君子之教也。」以故郡人争啧啧,嘉成斋之仁,而服正治之孝。年六十有二卒。成斋君尝曰:「吾歙人,死必葬我徽。」比正治卒,两氏皆反葬于徽。正治择交审,所从游者,先渭裘、张抑高、宗人洪秋士及清湘大涤子极而已。善画兰,工诗,所著有《华萍书屋集》……后予四走江南北,皆主陔华家。见其父子志行如一,敦庞而和。时成斋年八十余,体丰下矫健,善步,寒不裘,食肉尽一斤,而陔华未五十尽白首。陔华羸负孱骨,所异者惟此耳。』
  李锴(一六八六—一七五五),字铁君,工诗,辽阳人。铁君祖父和洪家就有交情,而铁君『四走江南北,皆主陔华家』。此传对洪正治交游情况也有涉及,其四位好友,除石涛之外,还有:先渭裘,即先著(字谓裘);张抑高,即张印宣;而洪秋士,则是其家叔洪嘉植。
  依《莲社图》卷洪正治跋所述,他题此画时在一七0六年早春,而石涛为其补木石之《洪陔华像》所作时间正在此年春天。今藏于华盛顿弗利尔博物馆的《洪陔华像》,本为张大千旧藏,此画石涛题识称:『……陔华洪子□潇洒,腰横古剑瞩长空。目穷万里将安极,望古凭今心自得。我偶披图一见之,为君补此岩岩石。徘徊四顾岂徒然,相对何人不相识。丙戌花日清湘遗人大涤子极。』后有洪嘉植、吴瞻泰等二十多人题跋。
  据题跋所示,一七○六年,洪正治尚在年轻之时。正治叔洪嘉植(去芜)所题四言诗,其中有云:『汝年正少,生德攸好。性情近古,时亲有道。』此跋作于康熙戊子(一七○八),时石涛刚过世。而洪正治之侄洪铭于雍正辛亥(一七三一)中秋题云:『此照乃丙戌岁所写,年甫三十三耳。』由此知洪正治一六七四年出生。
  若依此推,若《莲社图》卷为真迹,一七○五年石涛赠与《莲社图》卷时他三十二岁,次年又为其画像补山水背景。洪正治备《莲社图》卷时也在一七○六年。跋中说他与石涛有三十年『心交』,由此向前推三十年,时在一六七六,此时石涛在宣城,洪正治当时才两岁,不可能出现洪跋中所陈之事。石涛生于一六四二年,比正治大二十余岁,论身份,石涛是其师,又是其长辈。《莲社图》卷洪跋中所言与石涛交往之事,全属子虚乌有。
  关于所谓洪正治『余与石涛大士卅载心交』的假托之语,使我想起了程霖生所藏的一套十二开石涛写兰册,是赠洪正治的,最后一开黄云(仙裳)跋云:『石大师与余交近三十年,最爱其画,而所得不过吉光片羽。今乃为廷佐道兄挥染多至十百幅……若轻以示人,便谓之殄天物。廷佐此册何可不什袭藏之乎?』或许作伪者所拟的这段跋语,有摹仿此段口气之可能。

清洪铭跋《洪陔华像》
清洪铭跋《洪陔华像》

 
  郑为编《石涛》第一幅《石涛执拂小影图》轴,友人为之写,原作今未见,郑为所收乃汪昉(一七九九—一八七七)之摹本。上有陈撰(一六七八—一七五八,字楞山,号玉几,洪陔华、程鸣等密友)之跋云:『老人陔华,与契烟霞。排荡论击,不安齿牙。俯仰卅年,去若空花。』谈到石涛与洪正治关系密切,『俯仰卅年』,陈撰意思是,自己生平未见石涛,石涛的离世已有三十年,所谓『去若空花』。莫非作伪者受到此段诗的影响?
  (三)关于赠画以『济粥』。洪跋中说:『大士不忘夙昔,赠余早年《白莲社》卷,以济粥衣之贫。』此与事实情况不符。据《歙县桂林洪氏宗谱》记载,洪正治家乃扬州盐商中洪氏家族重要一支。洪正治父亲玉振公治家有方,经营盐业,竟至富赡。资助四方之人。而上引李锴所说的『四走江南北,皆主陔华家』,也说明他的家境情况。李传中说正治多救济他人:『正治济之以和,家尚简,循古风。然人有缓急,拯之若不逮。』『甲午,歙饥,成斋君赡桂林族,正治广其惠』,时在一七一四年。其家境此时颇丰赡。正治五十岁之后,其家境也不乏。李传举一事,『仆尝挟重赀亡,一旦遇之阻,不顾而逸之,曰:先君子之教也。』也就是说,他此时尚有仆人,仆人偷『重赀』,由其家中之出也。
  而石涛晚年定居扬州常到绝粒的程度,为了生活之需,不得不时时为人画屏。石涛生平赠洪正治的作品数以百计,这位学生当然是其生活的赞助人。石涛不可能将自己心爱的作品赠与这位富家子弟,让其卖出而弥补对方生活。
  石涛为其像补山水背景之时,洪陔华风仪洒落,倚剑青天,家境甚好,没有上托名洪正治跋文中所说的寒蹇。而据弗利尔所藏《洪陔华像》后诸题跋可见,洪正治晚岁的确家境不顺。宜兴古文家储掌文(约一六八七—一七七○)于雍正癸卯(一七二三)之题跋云:『年来先生迫于□平之累,兴致颇不待曩时,然风致故在。』又数年,一七三一年,洪正治与其侄洪铭交谈,拿出这件老师曾经补图的画像,不禁感慨。洪铭跋云:『余叔年五十有八,迩因婚嫁之愿未毕,向年而羞涩之囊且如赵壹殊,郁郁竟不惬,暇日坐竹妙轩,检视此图,慨然谓铭曰:此吾二十六年写照,一事无成,蹉跎岁月,壮志未酬,星星在䰍,对前形影,可叹可愧……』此般叙述也非家道中落,而是处事不顺而已。
  (四)石涛再跋何以一句未提赠陔华之事?再仔细研读洪跋:『余与石涛大士卅载心交,吟诗论艺,畅饮抒怀。大士不忘夙昔,赠余早年白莲社卷,以济粥衣之贫。此卷为大士所绘之佳构,□奉为心爱之物。赠余后□于乙酉之冬补跋数语。』此段意思是说,他与石涛交谊深厚,其家境贫寒,故石涛赠以此宝贝。『赠余后』,石涛一日又为之再题。也就是说赠之时在乙酉冬前。石涛后来至弟子家,看到自己以前花数月所成之巨制,感慨系之,快然再题,然而所题之语全在飘渺高论,竟无一句提及这位弟子。这是极不正常的。
  石涛生平类似情况不少,如石涛名作《双骥图》,曾在苏富比香港二○○八年春拍中出现,也有二跋,其第二跋云:『此纸余自宛陵移居秦淮之怀谢,息静无事,于后山观马归来,发写此二马。次日忽少陵《观曹将军画马图引》,故书之以壮观吾马也。今黄素亭不知从何所得,携至大涤,命一观之也。是日,余与黄子此事吾从不大作,是偶亦为之也。今老矣,后去万不能矣。因书藏之,莫使他人得见。时丙戌秋日。大涤子耕心草堂。』黄素亭得此作,石涛为之再跋,叙说此画之原由。
  综此可见,《莲社图》卷中洪正治跋必属伪造。伪造者虽对石涛与洪正治的交往情况下过一番功夫,但究竟所知不多,至于漏洞频出。

三石涛题识的问题

  但这是否意味,此卷中石涛画为真,而洪跋为伪托。面对一幅旷世大师石涛的真迹,非要拟出一个其画弟子的伪跋,这是难以想象的。洪跋为伪,必然会与石涛款此作的状况有关。让我们回到此卷中所出现的石涛文字。
  此画有两处题识,一在起首,只是一句落款:『湘源石涛济道人敬画。』无其他题识。
    在画之末端,有后跋云:『画画外无道,画全则道全。千能万变环转,定始于画归于画也。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然则画我所有,法无居焉。法乃出世之人立之也。乙酉清湘阿长大涤堂下。』
  这段话似与《石涛画语录》第一章《一画》有关,该章云:『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莲社图》卷尾处石涛跋
《莲社图》卷尾处石涛跋

  但表述和观点又有差别,甚至有根本的差别。看来,此段文字不是直接脱胎于《画语录》。检视流传石涛款作品,这段话倒是与一帧扇面所书内容相合。
  上海博物馆藏石涛《自书画语录》扇面一帧,影印见郑为《石涛》一书第一百一十页。这帧扇面所书内容为:『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法自立,乃出世之人立之也。于我何有,我非为太朴散而立法一,非立法以全太朴也。此一画之立,于今一辟于古,古不辟则今不立,所以画者。画者,从于心。一画者,见于天人,人有画而不画,则天心违矣。斯道危矣。夫道之于画,无时间断者也。一画生道,道外无画,画外无道。画全则道全,虽千能万变,未有不始于画而终于画者也。古今环转,定归于画;画受定,而环一转,此画矣。画为万象之根,辟蒙于下人,居玄微于一画之上,因人不识一画,所以太朴散而法自立。然则画我所有,法无居焉。《画法》背原章第一,为西玉道兄说。清湘老人阿长大涤堂下。』
  石涛的确有位朋友西玉,存世石涛款作品数处提及此人。康熙三十八(一六九九)年,他在赠画中题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拈坡公语为西玉道兄。阿长。』康熙三十九年(一七○○)他为西玉画山水扇面:『西玉老年兄以此扇寄余,余向许为说黄山,今吾以受说,君以眼听,吾不愿使他人得知。公以为然否。一笑。庚辰三月,清湘钝根老人济志于大涤草堂。』。上海博物馆藏其为西玉作另一帧山水扇面,题识云:『曲里听霜珂,云山到处过。朝晴还着屐,前路雨声多。西玉道兄正。原济。』西玉,姓汪,歙松明山人,例授儒林郎,候选州司马。与晚年石涛交谊甚深。
  对比可知,《莲社图》卷后跋文字主要抄录此段题识。《莲社图》卷后跋可以分为两个意义单元,第一单元字稍大:『画画外无道,画全则道全。千能万变环转,定始于画归于画也。』抄自此扇面中的『一画生道,道外无画,画外无道。画全则道全,虽千能万变,未有不始于画而终于画者也。古今环转,定归于画』一段,又有所简化。但简省处意思有不明,如第一句,将『道外无画,画外无道』一句前三字去除,意思颇乱。『千能万变环转,定始于画归于画也』,由『虽千能万变,未有不始于画而终于画者也。古今环转定』一句化来,意思混乱不清。
  第二个意义单元字稍小,题『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然则画我所有,法无居焉。法乃出世之人立之也。』又取上海博物馆所藏扇面中开始的『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法自立,乃出世之人立之也』一段,再加上结束『因人不识一画,所以太朴散而法自立。然则画我所有,法无居焉』,并二者而成。但意思也有不明。
  对照二本书法,《莲社图》卷作伪的狐狸尾巴便豁然显露……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期刊责编:范雨萌)
(网站责编:简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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