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遗珍 —关于四川宋代窖藏文物的初步研究

　　四川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宋代正是当地经济发达、人文荟萃的黄金时期，留下的文化遗产极为丰富，其中又以窖藏文物最具特色。窖藏发现的宋代名窑瓷器、奢华的金银器以及复古铜器等享誉海内外。学界普遍认为，南宋晚期四川地区持续五十余年的宋蒙战争是大量窖藏遗存形成的历史原因，窖藏密集分布在繁荣富庶的成都府路及其附近地区。本文即以深圳博物馆『天府遗珍—四川宋代窖藏文物精品展』中展出的德阳窖藏、简阳窖藏、什邡窖藏、遂宁窖藏等重要出土文物为出发展开讨论，同时也为今后的宋代文物与社会生活研究提供参考。


　　近代日本著名学者内藤湖南提出的『唐宋变革』得到史学界的热烈反响。从历史背景上看，宋初结束了晚唐五代之乱世，采用『崇文抑武』的文人治国政策，科举制度日臻成熟，文人政治热情空前高涨，恢复代表华夏正统文明的三代(夏、商、周)治世成为儒家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儒学复兴与金石考古及文物鉴赏之学正是在这种政治文化背景下兴起，官府与民间器用推崇仿古与复古之风，文人雅士尚古、鉴赏、雅玩的兴致达到了顶峰。宋代家具变革，高大的桌椅取代了汉唐低矮的案几，文玩陈设成为书桌重要的装饰点缀。陈寅恪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文物艺术之盛亦然。宋人追求生活情趣与人文意境，深受佛教禅学、儒教理学之影响，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被称为『四般闲事』。特定的历史背景造就了宋代器用独特的气韵风貌。此次展出的四川宋代窖藏器物以酒器、花器、香器、食器以及文房用具等日常生活器用为主，造型简约素雅，意趣含蓄沉静，既生动地展现了宋人雅致的生活情趣、复古礼仪以及生活器用的艺术成就，又从侧面反映了宋金时期的瓷业成就、技术交流及贸易的状况，无疑具有重要的历史、艺术和科研价值。

　　一 德阳窖藏

　　德阳位于四川盆地成都平原东北部，历史文化积淀厚重，著名的考古发现『三星堆』即位于其中。一九五九年德阳孝泉镇清真寺宋代窖藏出土一百一十七件银器，包括茶、酒、香等多种生活用器，这是彭州金银器窖藏外四川地区出土的最重要的一批宋代金银器。一九八三年德阳景福公社宋代窖藏又发现铜瓷器共六十一件。目前文物分别藏于四川博物院和德阳县博物馆。

　　银酒器是德阳孝泉清真寺窖藏重要的文物品类。其中如意云纹经瓶、漏斗、注碗一副以及台盏两副等银器应是一套组合酒具，另外还有菊花盏、栀子花盏等宋代流行的象生花式银酒盏。注碗是晚唐五代以来兴起并流行的酒器，注子用于倒酒，温碗则可以放置注子并加热水温酒，较早图像即见于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经瓶是宋人对酒瓶的一种特殊称呼，其特征是小口、鼓腹、长身，源自晋安方言。河南禹县白沙宋墓壁画中长瓶旁书『昼上崔大郎酒』，宿白教授引据有关文献资料和考古材料，考证这类瓷瓶即为『经瓶』。北宋末年赵令畤《侯鲭录》卷三(知不足斋丛书本)载：『陶人之为器，有酒经焉。晋安人盛酒以瓦壶，其制，小颈、环口、修腹，受一斗，可以盛酒。凡馈人牲兼以酒，置书云酒一经，或二经至五经焉。』
　　又南宋袁文《瓮牖闲评》卷六(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云：『今人盛酒大瓶谓之京瓶，乃用京师京字，意谓此瓶出自京师，误也。「京」字当用「经籍」之「经」字。晋安人以瓦壶小颈、环口、修腹、受一斗、可以盛酒者名曰「经」，则知经瓶者当用此「经」字也。』


　　可知南宋曾将『经瓶』误呼为『京瓶』。出土文物中常见此类有刻款的修长的经瓶，如安徽六安县九墩墓出土宋代瓷瓶上有『内酒』二字，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察右前旗土城子古城出土元代黑釉长瓶上有『葡萄酒瓶』四字，上海博物馆藏宋代磁州窑梅瓶上书有『醉乡酒海』字样。今人多俗称此类器物为『梅瓶』最早见于清末寂园叟《陶雅》，民国许之衡《饮流斋说瓷》中引申云：『梅瓶口细而颈短，肩极宽博，至胫稍狭折，于足则微丰，口径之小，仅与梅之瘦骨相称，故名梅瓶也。』于是，『梅瓶』之名沿用至今，然实有违宋人本意。两宋时期南北各大瓷窑场均生产经瓶，金银以及漆器经瓶亦十分流行。
　　与注碗、经瓶配套使用的是酒盏与酒台子，宋代文物中酒盏及酒台子、茶盏及盏托是极为常见的两种日常生活器用，但今人却往往茶酒用途不分。宋时贮酒用经瓶，倒酒、温酒用注碗，盛酒则用酒台盏或盘盏。酒台子形如托盘，然盘心突起圆台，酒杯置于圆台上，合称『台盏』。宋人追求自然之韵，赏花、插花与盆供等风行一时，各类花形成为金银器盘盏造型的重要来源。《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十七引两宋之际曾慥一曲《十友调笑令》云：『芳友者，兰也；清友者，梅也；奇友者，腊梅也；殊友者，瑞香也；净友者，莲也；禅友者，薝卜也；佳友者，菊也；仙友者，岩桂也；名友者，海棠也；韵友者，荼也；仍有玉友来奉佳宾，谓酒也。』这恐怕是南宋士人结友名花以自赏的最好注脚。宋代象生花形金银杯、盏、盘等器皿造型丰富多彩，流行的有莲荷、梅花、菊花、栀子、芙蓉花、葵花等各类象生样式。从目前出土文物来看，这类酒盏多是一副配套使用，托与盏的花式相同，上下呼应，精巧非常，如四川彭州宋代金银器窖藏出土有菊花酒盏；福建邵武故县宋代窖藏所出菊花托盏、梅花托盏。江苏镇江溧阳县平桥乡小平桥村宋代窖藏也出土多件精美的象生花盏和仿古风格盘盏。

　　德阳孝泉窖藏所出菊花盏正是宋、元时期象生花式盏中最常见的样式。自东晋陶渊明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咏怀以来，菊花便被历代文人视为高洁隐逸的化身。宋人流行重阳时节赏菊、饮菊酒、喝菊茶并做菊糕互相馈赠，簪菊以求长寿吉利，也均是影响菊花装饰的重要文化风俗。
　　德阳孝泉窖藏中的瓜棱执壶、茶铫子、托盏以及银钵、银勺等银器则很可能是一组银茶具，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斗笠银茶盏中的錾刻团窠纹，团窠纹包括双鱼、双蝶、双鸳鸯、双雁等，四川绵阳银器窖藏也出土特征基本相似的南宋镏金团窠双鸟纹茶托盏，浙江湖州菁山南宋墓所出镏金团窠双鸟纹银胆瓶与之类似， 这与福建福州茶园山许峻墓出土南宋镏金银盏托绘月梅纹略有差异。彭州宋代金银器窖藏也出土了数套素面的花形茶托盏。
　　德阳孝泉窖藏中的双孔雀纹以及双凤纹合子、博山熏炉盖等则是精美的银香具，尤其是仿汉博山炉形的银质熏香极为罕见，惜乎器身不知何在。《宋史•礼志十四》载：『亲王舆中，设银狮子香合。』又德阳孝泉窖藏出土有镏金银香球，沿用唐代银香囊之造型样式，唯见半盖。宋庄绰《鸡肋编》卷中载徽宗与群臣宴乐时『宫人珠笼巾、玉束带，秉扇、拂、壶、巾、剑、钺，持香球，拥御床以次立』。又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明津逮秘书本)载：『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球在旁，而袖中又自持两小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由此可知，贵族妇女所乘牛车旁有丫鬟持香球奉侍，自己衣袖中又持小香球，车驰过处香烟如云，其奢靡如此。


　　四川彭州金银器窖藏中出土多套制作精美的银注碗及银酒台盏、银茶托盏以及香薰等茶酒香具， 福建邵武出土宋代金银器窖藏中亦有。由此可知，德阳孝泉清真寺窖藏出土银器是饮酒、吃茶与焚香等贵重生活器用。随着宋代经济的高速发展，社会财富迅猛增长，金银器物进入寻常百姓之家。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四『会仙酒楼』条载：『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需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
　　宋代金银器生产和贸易政策开放，除皇宫所设文思院和后苑造作所制作外， 地方官府作坊、私家作坊及个体金银匠人成为金银器制作生产的主体，这点从各地出土金银器及其铭款上即可获知。根据这批银器上『庞家造洛阳子昌』『孝泉周家打造』的铭文可知，部分银器由德阳孝泉镇当地作坊加工制作。这与江苏溧阳平桥宋代窖藏银器上的『李四郎』『张四郎』等同为工匠或铺号。通过研究和展示的结合，笔者发现，大多数窖藏都是相对完整的一套器物组合，以往文博界常常将这些文物组合关系割裂，展出也多是单件器物形式，难以让人了解其组合关系及其整体使用功能，甚至日本学者关于德阳窖藏银器的茶酒器组合也因为未接触实物而显得有些混乱，沿袭最初考古发掘报告的错误搭配及命名。

　　二 简阳窖藏

　　简阳窖藏一九七四年发现于简阳东溪园艺场一处石板遗址内，当时考古学者将此定为元墓随葬遗物。由于文物部门赶到时现场已遭破坏，且文物已被取出，使得无法还原当时文物放置情况。现在多数学者都认同这其中有宋代窖藏文物。据称，简阳窖藏共出土瓷器五百二十四件、铜器六十一件、铁器、钱币以及石砚等各类器物，总计约六百一十二件，包括茶酒花香、文房、饮食及各类供器等，年代从汉至宋、元、明。其中瓷器主要有来自江西景德镇窑青白瓷、浙江龙泉窑青瓷，此外还有属于北方金朝的定窑白瓷、耀州窑青瓷以及四川当地窑场黑瓷等。目前这批窖藏器物也分藏于简阳县文管所与四川博物院两地。当然，学界就其文物年代问题仍存在一定争议，如成都博物院黄晓峰认为简阳窖藏有宋代、南宋后期以及明中后期三次埋藏。

　　花器是简阳窖藏文物中的重要品类。其中龙泉窑占景盘最为独特，该盘内有六管，底部均有孔以为吸水之用，与之同出的还有一件六管铜占景盘。作为插花器用的占景盘是五代工匠郭江州的一项创造性发明，据《清异录•器物》(民国景明宝颜堂秘籍本)中载：
　　『郭江州有巧思，多创物，见遗占景盘，铜为之，花唇平底，深四寸许，底上出细筒殆数十。每用时，满添清水，择繁花插筒中，可留十余日不衰。』


　　郭江州发明的占景盘以铜盘内焊接数十枝铜管，大大提升了盘花的创作空间。此后，两宋陶瓷窑场开始仿制此类占景盘，今所见者有龙泉窑、上虞窑寺前青瓷窑、景德镇湖田窑以及北方窑场等均有类似多管占景盘出土，如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所藏北宋耀州窑青瓷占景盘即出数十孔，与郭江洲所创极为相类。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谢明良于此有专论，然仍有可讨论的空间。遂宁窖藏以及二○一二年成都清江区所出龙泉窑多管插瓶亦当是与占景盘类似的花器，深圳博物馆郭学雷认为这类多管瓶即是蒋祁《陶记》中所载的『律管』瓶，可能是某种宗教或祭祀场合所用花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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