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图》《风塔图》及相关作品辨析—存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系列之九

一 《长干图》
　　《长干图》藏于上海博物馆，是石涛中后期的重要作品之一，纸本，淡设色，纵二十六点三厘米，横七十九点二厘米。虽是一不长的手卷，但因其笔墨精工，格调雅逸，颇为艺道中人喜爱。
　　此卷本为清宫所藏。右下角有『钦训堂书画记』白文长印。此为爱新觉罗•永璥（一七一二—一七八七）收藏印。永璥为胤礽（康熙之子）之孙，封辅国公，字文玉，号益斋，又号素菊。好书画，精鉴别，富收藏。昭《啸亭杂录》卷八《钦训堂博古》称其『架上书卷纷披』。钦训堂为永璥斋名。此手卷后又为大石斋收藏，上有『唐云审定』小印。后入藏上海博物馆。左下有『诗林珍藏』朱文鉴藏印，不明其人。此卷不知何时为张大千所有，图上虽无他的鉴藏印，但他围绕此作却有大量的仿作、伪作，应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接触过这件作品。
　　此图反映出石涛中后期山水手卷的基本结构特点，与《一枝阁书画卷》（上海博物馆藏）、《双清阁图》（故宫博物院藏）、《桃源图》（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古木丛篠图》卷（首都博物馆藏）等颇有相似之处。起手画近阁，中部为群山，以平湖为结末。相比来说，此系其手卷中的小制作，
　　简缩三段式，越发显得简约精致，令人爱不释手。用笔苍雄老辣，水墨中略施花青浅赭，古淡幽深之韵似由画面溢出。
　　画尾以工致之正书题有五行，每行上下与画面齐，如一堵屏障，画与书形成顿挫吞吐之势，最是其用心处。其题云：『少年耽远游，山水助行色。一径出泱漭，何心顾欹仄。挥洒借毫素，嵌岩掷心力。自谓落落然，何烦假修饰。颠倒江海云，装取笔与墨。避迹来长干，本不用筮测。为佛茶一瓯，清冷犹未极。灯残借馀月，瓶空且忘食。高人不自高，转欲下相即。雪心倘不忘，同觅好栖息。客长干时友人知予有苦瓜和尚之说，即赠以苦瓜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稿已失，而得之故纸中，今书之此卷后。清湘陈人济大涤堂下并识。』
　　《长干图》作于一六九七年后，从画中风格以及款印看，不会晚于一七○○年。跋中所谓『稿已失，而得之故纸中，今书之此卷后』云云，是说自己曾经有和友人苦瓜诗，偶于故纸中看到，书于此卷后。画与诗，都有回忆色彩，是对自己初至金陵岁月的回忆，在思念故人的同时，也略陈抱负，字里行间充满自信。此画毋宁说正是以图画来说『潇洒、太古』之本色，这是其毕生追求。虽然清冷淡泊，但却有高古之格。张大千之所以多次临仿，真可谓知石涛者，他觉得此卷有本色在焉。
　　《长干图》之精警奇崛的构图和老辣纵横的笔墨，成为石涛一个重要的图式。石涛生平有多件类似作品，如故宫博物院藏《对雪乐事图》卷（《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京1-4729），这件作品有极高水平，是石涛晚年的杰作，境界超逸，气象浑穆，构图与《长干图》类似，后题云：『颜鲁公书笔力直透纸背，东坡书转折简□□无铁石之疑，移手腕作画当别是一番□□□□如经生辈左规右矩，自足千古。此余大涤堂对雪乐事。清湘瞎尊者济。』后有四印。石涛中年以后书法追求『锥画沙』之势，得鲁公书法多焉，并对其画风产生影响，其老辣纵横一路画格便与此有关。

二 三件《长干图》仿作

　　现见有三件《长干图》之仿作，两件为伪托石涛，一件为张大千临仿之作。

　　佳士得纽约二○一三年春拍有石涛款《山水卷》一件，所摹仿的就是上海博物馆所藏的这件《长干图》。上拍之作在构图上完全摹仿原作，笔墨也尽量反映出原作湿墨中见谨严的特点。题识在后，所书内容与原作基本相同，每一行起字和末字一仍其旧，书法的行款结构等也刻意摹仿。虽是一笔一画摹出，然只具形似，与石涛的古拙书风差别颇大。
　　石涛款《山水卷》题识文字唯最后一行『而得之纸中，今书之』，在『纸中』二字之间，少了一个『故』字，并空出一格，因为此纸非『故』而新，伪作者连作旧功夫也未把握，故作此改，为了保持原作位置不变，故空了一字。
　　这是一位拘谨而水平不高的仿者。作伪者对石涛还是有些了解。如印章就有变化。右下有押角印『东涂西抹』白文方印，原作无，石涛的确有此印。而题识前有『小乘客』朱文印，原作也无。款下二印，一印仍其旧（『老涛』朱文小印），一印为『清湘遗人』朱文印，原作是『四百峰中箬笠翁图书』。
　　保利二○一一年第十六期拍卖会上有一件石涛款《山水手卷》，是一件美国回流作品，上有题识云：『风急湖宽浪打头，钓渔船小兴难收。请君脱去乌纱帽，月上丝纶再整游。大涤子阿长。』题识前有『痴绝』印起首，款下钤『前有龙眠济』『大涤堂』二印。手卷开始右下有押角印『赞之十世孙阿长』印。笔者初视此图，辨其印章钤法，即知非石涛所作。这里明显违背石涛钤印通例，『赞之十世孙阿长』印乃款下印，目前未见石涛真迹中将此印作为押角印来使用的，而『大涤堂』多为押角印。
　　保利拍卖的石涛款《山水手卷》，其题诗在石涛作品中多见①，画面基本仿上海博物馆藏《长干图》而成。比较二图，整体结构上没有大的差别，色彩上也极力摹仿原作。这件伪品后有多位挚爱石涛之收藏家、艺术家的题跋。第一跋为吴锡麒，其赞此为『涛师画中第一乘禅也』。吴锡麒（一七四六—一八一八），字圣征，号谷人，清乾嘉时期著名文学家，『浙派』诗人，生平爱石涛作品，曾有题石涛《竹西鼓吹图卷》诗。吴大澂（一八三五—一九○二）在后跋中又以『用笔苍浑，气韵雄壮』评之。吴大澂生平多石涛收藏，其孙吴湖帆的石涛收藏有不少来自于他。二家题跋非伪托，此画伪出时间当在乾隆或之前，作伪者确有一定功力。

　　张大千有一件《仿石涛设色纸本手卷》，构图也仿《长干图》，略有变化，整体风格似石涛。此作曾于一九七二年在旧金山砥昂美术馆『张大千四十年回顾展』中展出，作于一九二八年，几十年后张大千亲自挑选生平重要作品参展，还不忘此『少作』，可见他对此作的重视。这件作品不属张大千大量的伪托石涛之作，而是一件仿品。《仿石涛设色纸本手卷》前有宋禹题签：『神与古会。』末段全录石涛《长干图》题识，后接张大千自题。先书友人之诗，后题云：『石公此卷着墨无多，创境幽邃，有非石谷子所能。王司农称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信非虚语。岁戊辰二月二十三日灯下临此并书，东莞陈伯陶和诗其上。大千居士张爰。』再题云：『崇祯间楚藩为张献忠沉诸江，其宗人罕得免者，故石公自号清湘陈人，又号清湘遗人。越日附记。爰。』陈伯陶和张大千的题跋中都说石涛家为张献忠所灭，误也②。《仿石涛设色纸本手卷》的拍卖说明中说：『先生在卅岁期间已完全掌握了石涛书画的精粹。』张大千老师曾熙题云：『……季爰写石涛，能摄石涛之魂魄至腕下，其才不在石涛下。他年斯进，当不知何耳！』宋禹题此图也说：『大千居士此作直是石涛，不得作临本观也。』
　　张大千仿石涛，虽有变化，笔墨中也有自己特点，但与石涛相比犹有未及。说张大千不到三十就胜过晚年石涛的力作，与客观情况不符。石涛有石涛的风格，张大千有张大千的成就，但就两位艺术家总体情况而言，可以这样说，张大千即使到晚岁，在境界的高迈和笔墨的精纯方面，犹逊石涛一尘。
　　流传石涛作品伪作太多，直接影响人们对石涛艺术水准的判断，以至出现『张大千全面胜过石涛』的无根之说，这也从另外角度说明，还一个真实石涛的重要性。

三 《自书诗卷》

　　石涛《长干图》题跋中所谓『友人赠苦瓜和尚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云云，有一件与此题跋相关的伪品，曾在鉴藏界引起热烈讨论。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石涛书画全集》下册收石涛《行书卷》③，无锡市博物馆藏。前陈珂书『清湘墨妙』四字，为铁线篆④，钤『名珂』『文无』二印。
　　所书内容共有三段。第一段前有『痴绝』朱文小印起首，大字书写十二行：『挥洒借毫素，嵌岩掷心力。自谓落落然，何烦假修饬。颠倒江海云，装取笔与墨。避迹来长干，本不用筮测。为佛茶一瓯，清冷犹未极。灯残借余月，钵空且忘食。高人不自高。转欲下相即。雪心倘不忘，同觅好栖息。』下回行小字书六行：『友人赠苦瓜和尚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或不笑否。』下有『头白依然不识字』『赞之十世孙阿长』两印。
　　第二段书四塔诗：『静洗诸缘洁洗空，澹氲金紫碧氲红。从天插下飞龙影，就地擎来总不同。华藏海收谁贮雪，阎浮势抵劫翻风。老去尽力悲歌起，三礼瞿坛腊夜中。住看海风吹大树，霹空爆竹恰当然。缭人眼处事非一，惯折心时碎月边。几欲呼笙坐霄汉，无端仙乐梦归船。秋霜点染到窗书，小阁玲珑千万钱。古屋高枝夜不眠，仰瞻孤塔一峰悬。人间胜（此处落一字）莫如此，此地为僧非偶然。喝退枯禅无选佛，能成煮字逼飞仙。朦胧上下清如泻，远近同辉大彻缘。朝来日斗琉璃影，烟际金轮眼界新。山鸟倦空惊且幻，江鱼跃水下生嗔。常舒五色通天顶，时网交罗入地旬。我欲呼愁恒托此，怪他名重忽生尘。』回行低一字小字书三行：『雪塔风塔夜塔晓塔，闲坐长干一枝阁次友人韵。』有『阿长』『零丁老人』『大涤子』三印。
　　第三段以正书书两行：『习战临江甸，艨冲近借筹。如云看挂席，蔽日压惊流。作揖声先合，乘风绩可收。早闻飞诏下，制胜倚嘉猷。』
　　末有款云：『夏日广陵树下哲翁先生属，清湘大涤子书诗呈正』。后有『老涛』『苦瓜和尚』『瞎尊者』『眼中之人吾老矣』四印。
　　这件书作，刘九庵、肖燕翼二先生已指出其为张大千伪作⑤。现根据笔者的相关研究，再予补充。这一件书法手卷，上钤十枚石涛印，十枚印极似石涛原印面貌。张大千为伪造石涛书画，几乎仿刻了石涛所有传世印章，所刻诸印与原印都非常接近，非熟悉石涛者，很难辨析其中区别。此印章摹仿，符合张大千伪造石涛特征。
　　此中款书『大涤子』，并有『大涤子』印，说明此为『大涤子期』（一六九七年之后）之作，但又有『苦瓜和尚』之印，道士与和尚之号并称，显然违反石涛款印惯例。既然他有『大涤子』之号，此时他就并非驻锡于扬州净慧寺中的大树堂（除非特别情况），此地名款也有矛盾。张大千伪造石涛，虽着力多，多在画本身，对其生平情况却不甚了了。其伪作常笔墨上似严丝合缝，但史料上漏洞率先露出。
　　其中有一段，刘九庵认为来自石涛《长干图》，他说：『当时以该卷书法用笔挺健爽劲，不合石涛圆遒朴厚笔法，风格近张大千，而指出为大千伪造。至《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六册出版后，即将本人意见附记于后，兹后，带着这过目的初步印象，又与石涛诸作进行比较鉴别，发现上海博物馆藏石涛《长干图》卷后的自书题识文字，即是大千伪造此卷前一段诗文的底本，不过于石涛原诗文题识略作了一些改动。』⑥
　　与《长干图》中石涛自题比较，《行书卷》略去了开头『少年耽远游，山水助行色，一径出泱漭，何心顾欹仄』四句，下接原诗。题款部分又作了变动。原句为：『客长干时友人知予有苦瓜和尚之说，即赠以苦瓜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稿已失，而得之故纸中，今书之此卷后。』此改为：『友人赠以苦瓜和尚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或不笑否？』
　　刘九庵认为此改动，可能是张大千『以避一意作伪之嫌名欤，或如古俗所谓，英雄欺人每如此欤』，但其实是为了掩盖作伪的痕迹。因为原来诗和跋，为系画之语，画不存，如何照录！但这样的斩头去尾，造成表达混乱，几至不知所云，在石涛，如何有此可能？
　　刘九庵并没有指出本书作其他两部分的来源，近年来随着拍卖中石涛真迹的频现，其他两部分内容也有了线索。
　　佳士得香港二○○七年秋拍之石涛《苦瓜老人三绝册》，其中有一开书有『长干枝栖九载得塔诗六首』。保利二○○九年秋拍之石涛《诗书画联璧卷》，是石涛一件极为重要的作品。画部分为赠吴惊远之作。书法部分书于『津门道上』，卷中有『长干浮图六首一枝阁赋』，依次书有月塔、雪塔、风塔、雨塔、夜塔、晓塔等六塔诗。这两件作品都是石涛真迹，两处所见六塔诗内容基本相同。
　　张大千这件书法作品所书雪塔、风塔、夜塔、晓塔四诗乃石涛原作。而其行书也仿《苦瓜老人三绝册》第八开对题中的书法，二者在结构、行款处理上都有明显联系。张大千减少了两塔诗，落款为『长干一枝阁次友人韵』，其实此六诗非和作。所谓『长干枝栖九载得塔诗六首』『长干浮图六首一枝阁赋』，都没有关于次友人韵的交代。这是张大千的『乱搭』所致。
　　无锡市博物馆所藏此卷的第三部分，《习战临江甸》是一首五言律，是《春日寄郑司马唐寓斋先生作揖石城三首》中的第二首。唐载歌，号寓斋，石涛在宣城时，唐氏正在此地为官。石涛来金陵之后，仍然与唐氏有联系。嘉德二○一○年秋拍有石涛山水册十二开（书法十二页，绘画十二页），其中有一页书法录赠唐载歌之诗：『画阁岹峣揭天起，阁上松声接江水。一卷清吟兴渺然，十洲宛出朱轩里。惊帆何处下江干，偏送仙人倚醉看。咫尺云霄挥手易，凌风髣髴挟飞翰。』款：『赠唐载歌先生，石涛。』这件山水册曾为张大千收藏，张大千熟悉石涛与唐氏关系。
　　王季迁收藏的石涛书法册，是石涛生平一件极为重要的作品。其中录有石涛自作诗二十余首，很多诗不见于其他作品，在铃木敬《中国书画总合图录》中编号为A18-032。这件作品系张大千旧藏。
　　无锡市博物馆藏《习战临江甸》这首五言律的书法就摹仿王季迁旧藏，张大千其实是在临摹原作，但石涛的浑沦和厚重，在此临作中无影踪。
　　通过无锡市博物馆所藏这件张大千伪造石涛书作，可以看出张氏对石涛作品的熟悉程度，确实在石涛作品上下过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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