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落年款的齐白石写意画（上）—鉴定与断代

　　艺术大师齐白石是以卖画为生的职业画家，一生几乎『不要一日闲过』，勤奋作画数以万计。在存世的白石写意画(花鸟、山水、人物)中，未落款印的作品罕见，未落具体年款的作品却常见。近二十年来，大量私人收藏的齐白石画作频繁出现于市场，公立博物馆馆藏齐白石画作经常展出、出版，其中不乏带有具体年款的作品，为我们对无年款齐白石作品的鉴定与断代提供了参照标准。书画的鉴定与断代属于『比较学』范畴，必须存在一定数量的标准作品，也就是公认的真迹，这是鉴定与断代的先决条件，鉴定者必须在非常熟悉标准作品的基础上，将被鉴定作品与标准作品进行仔细地分析比对，来判断真伪，用『合并同类项』的方法，将书风、画风最接近于带有准确年款作品的无年款作品，归类于同一年中或接近的年代中，从而做出比较准确的断代。

　　一 齐白石作品的鉴定依据

　　通常鉴定传统中国写意画的真伪，首要依据应该是题款的书法，因为书法最能表现出画家用笔的习惯与特征，这种习惯与特征被统称为『笔性』，最难模仿到位。因此笔迹鉴定常常被用于刑侦中的证据，正是因为每个人(包括书写字母的外国人)的笔迹没有绝对一致的，他人即使模仿得逼真，仔细分析也能看出破绽。其次是绘画，写意画中的造型、用笔、用墨、设色特征，每位画家也不尽相同，同一画家的不同时期，也有变化，都有一定规律可循。再就是印章，在现代信息图像极其发达的今天，印章作伪的辨别变得比较困难，但仔细分辨还是能够发现现代制版的伪印与真印钤盖后的差异，如果鉴定者懂一些篆刻知识，对辨别真伪会大有裨益。其它诸如纸绢、颜料、印泥、年久氧化所形成的自然『包浆』、装裱的特点也是鉴定需要考虑的次要依据。看旧画，要分清是新裱还是旧裱(重新揭裱者例外)，旧纸绢还是染纸绢，墨色是陈旧还是漂浮(旧墨相对比较平滑)，印文的刀法是否自然，落款书法的时代风格，用印与作者当时的习惯是否相符，等等。要进行全面的综合分析与逻辑推断，尽可能多地对比已被公认的画家同一时期的真迹或清晰出版物，方能准确地判定一幅画的真伪，如果无年款还能做出准确的断代。近现代著名收藏家、鉴定家张珩(一九一五-一九六三)鉴定中国画，就是从研究鉴定题款的书法入手的①。

　　齐白石的书法功力深厚、个性鲜明，并将写意画的画法、木雕与篆刻的趣味融入到书法中，属于典型的画家书法。白石书法常能反映其性格及书写时的心情，他遗留有大量各个时期的墨迹，风格变化显著，有规律可寻，也是新老作伪者无法模仿到位的。从题款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是否下笔果断、一气呵成；是否中锋行笔、气韵生动。白石老人自己曾说：『书法得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的最多。写何体容易有肉无骨，写李体容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的古拙，学《天发神谶碑》的苍劲。』白石二十七岁(一八八九)拜胡沁园为师之前，学的是馆阁体，后来受胡沁园、陈少蕃的影响，开始学何绍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和汉隶，齐白石三十到四十岁多用何体书法题款②，从图例中可以看出一八九七年时白石写何体字已经很到位了。他四十岁(一九○三)初到北京遇到李瑞荃(著名碑学家李瑞清之弟)，开始研习北碑《爨龙颜碑》和《郑文公碑》③，这种字体也在白石同时期的画中出现过(『赐桃图』三字)。在临摹金农(一六八六-一七六三)画时，白石又喜欢上了金农抄经体的朴拙厚重，并与何绍基体、《爨龙颜碑》及《郑文公碑》相结合，自创出拙朴的『齐体楷书』，多数人称之为『金农体』，笔者认为有些不妥。『齐体楷书』题画，多见于四十岁至七十多岁之间④，目前发现最晚到一九四○年齐白石八十岁时的个别落款也用过这种字体。以后又学李邕(六七八-七四七)、《天发神谶碑》、郑板桥 (一六九三-一七六五)、吴昌硕(一八四四-一九二七)等。大约在五十七岁(一九一九)前后时，白石融诸家之长，形成了自己雄健、劲拔的『齐体行书』⑤⑥⑦⑧。『齐体行书』结体取侧势，气足神完，刚中寓柔，融倔强、酣畅、凝重、犀利为一体，具有木雕刀法的趣味，得力于他早年的雕花木匠生涯，『齐体行书』体受李邕影响最大，深深刻印着『北海如象』的烙印，白石从一九一九年到去世时的一九五七年，绝大多数画的题款用的都是齐体行书，有时加篆书题画名。

　　二 白石记年款的题写特征分析

　　齐白石年款写法大体有六种：
　　一是以清末皇帝光绪和宣统的年号记年，或是光绪、宣统年号加干支记年，全部使用于一九一二年以前。
　　二是以农历的干支记年(如一九二一年记为『辛酉』等)，干支记年法用的最多，几乎贯穿了白石一生的绘画生涯。

　　三是以年岁记年，白石生于一八六四年元旦，农历应为一八六三年十二月，旧时算年龄应虚两岁，故一八六四年白石的虚岁是二岁。一九三二年白石七十虚岁时，听信算命先生之言，在原来的七十虚岁上又加了二岁，自称『七十二岁』。大约在一九四○年白石八十岁(七十六周岁)后，以年岁记年的题画款开始多起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白石以年岁记年款写的最多，只是到了一九五七年临去世时，老人已经有些糊涂，个别将『九十七岁』误写为『九十八岁』。
　　四是以客居北京的年限记年，白石以一九一六年为客居北京的第一年，这种记年款，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用的不多，四十年代经常使用，如『时客京华二十又九年』应为一九四五年。个别也有误写。
　　五是以多少甲子来记白石自己年纪的落款，这种年款多出现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以后用的不多。一个甲子是六十天，例如『三百八十二个甲子』，就是：三百八十二乘以六十等于二万二千九百二十天，再除以三百六十五天，就是齐白石落款时的年纪，即白石六十二岁。白石生于一八六四年元旦，农历应为一八六三年十二月，旧时算年龄应虚两岁，故一八六四年，白石二岁，白石六十二岁的年份应该是一九二四年。

　　六是以印章表示年岁，间接使画有了具体记年。在画上钤盖年龄印章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白石八十岁以后，如：钤盖『九九翁』为白石八十一岁的一九四一年，钤盖『吾年八十三矣』为白石八十三岁的一九四三年，等等。   　　大约从齐白石五十七岁(一九一九)至六十四岁(一九二六)左右为齐体行书的早期，此时的书风是结体偏瘦长，撇捺常带翘挑之态，俊俏挺拔，行笔稳健，笔速不快。但也有个别特例，主要和身体状况、心情、笔、墨、纸的好坏等因素有关。例如：一九二五年农历二月底白石大病一场⑨，大病初愈身体还比较虚弱的齐白石题款的用笔偏弱而非同寻常，笔者查看了大量齐白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画作，发现在王方宇旧藏的齐画中，有一幅写意人物画《渔翁》，行书题款为：『江滔滔，山巍巍，故乡虽好不容归；风斜斜，雨霏霏，此翁又欲之何处，流水桃花今已非。白石造稿并题。』钤印『齐大』(朱文)，『白石翁』(白文)二方。此画第一次出版时被王方宇标注为一九二七年，大概是由于题款的字形偏方，接近白石一九二七年款。笔者观察到，整个落款的笔力偏弱，很容易使外行人怀疑为赝品，并有『返祖现象』，明显夹杂有何绍基体，这幅画的题款和他一九二七年常见的题款相比对，发现存在差异，故笔者推断此画的题款应写于一九二五年农历二月底，白石大病初愈后，题款诗寄托了白石客居北京的思乡之情。笔者又仔细观察了《渔翁》这幅画的笔墨，发现无任何偏弱不周之处，与题款的弱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故笔者推断：此图很可能画于白石得病前精力好的时候，画完后没有落款，题款应在大病初愈之后。
　　一九二七年以后白石『衰年变法』已大获成功，其大写意的表现技法也基本定型，从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是齐白石一生中艺术创作精力最旺盛、心情最愉快时期，自然这十年间画的作品也最多，精品与应酬之作兼而有之。大约从白石六十五岁(一九二七)至七十九岁(一九三九)左右是齐体行书的中期，这一期间齐体行书的结体偏方型，用笔大开大阖，更多地将大写意的画法和木雕、金石味融入到书法中，书风明显受吴昌硕影响，行笔爽健，笔速较快，书写往往是一气呵成，字与字间的牵丝较多，酣畅淋漓之作时常出现；例如一九三六年白石应川军将领王缵绪(一八八五-一九六○)之邀入蜀卖画，是他人生中最为得意的经历之一，此时的书法常常酣畅淋漓、神采飞扬(见一九三六年款)，反映出他当时得意而愉悦的心情与旺盛的艺术创造力。

　　大约从白石八十岁(一九四○)至去世的一九五七年是齐体书法的晚期，这期间白石老人用笔追求内蕴与柔韧感，书风变得柔中寓刚，不少题款的笔划横轻竖重对比强烈，笔速越来越慢，行书中的楷书味道越来越浓，有时在行书中夹杂有楷书，但精神不好时的款书，开始出现拖笔和弱笔(见一九五○年款)；一九四七年初，李可染拜齐白石为师，老人看了可染的画说，你写的是草书，我现在还在写楷书。说明齐白石当时写字、作画的笔速很慢，是以楷法作行书。李可染从此悟到笔法，作画由过去的以率意快笔为主，变为以凝重、雄浑、老拙的慢笔为主。九十岁后白石老人的体力精力明显下降，不少题款笔力不如以前，写字时拖笔出现较多，这时书写的许多大字又出现夹杂何体的『返祖现象』。这些是白石书法的普遍规律，但也不乏一些特例，如老人九十二岁为老舍(一八九九-一九六六)画的名作《蛙声十里出山泉》，题款为行楷，用笔凝重苍劲，无一弱笔，此画是白石老人根据老舍先生设计的图样(以前宣传此画是齐白石自己设想的构图有误，近年来，北京画院发现了老舍当年的《命题求画信函》)，在精力充沛时画出的，是白石一生中罕见的、山水与花鸟鱼虫相结合的极品和代表作，画与款均达到了佳境。
　　另外，白石老人从一九四五年开始，题款中『白石』的『石』字的结体有了变化，由过去的一横写完后从右端紧接一『丿』的连写结体(见一九四○-一九四五年款)，变成了先写一『横』，然后从一『横』的左端起笔处，另起一笔写一『丿』的结体，『石』字的口部写法不变， 依然是方口( 见一九四五—一九四七年款)。一九四五年也有一些题款的『石』字结体未变。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七年白石落款中的『石』字绝大多数都写成了这种结体(见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款)。到了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一年白石落款中的『石』字写法又有变动，将一九四五年开始的『石』字『口』的方形『口』，变成了画一个逆时针的圆圈（见一九四八—一九四九年款、及一九五○年款)，一九五一年的部分白石款『石』字的『口』的写法又变回到方形『口』，从一九五二年直到一九五七年去世，白石老人生命中最后的五年，落的『白石』款的『石』字几乎都写这种结体(见一九五二—一九五七年款)。也有个别特例。
　　白石落款中凡有『于旧京』『于故都』者，都应在一九二八年六月以后，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八日民国政府定都南京，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六月二十日设立北平特别市，从此至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北京更名为北平，白石似乎对迁都始终耿耿于怀，在他的落款中极少写『北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白石经常落款『旧京、故都』，四十年代又经常落款『京华』『燕京』，都是对北京做为都城的怀念。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白石落款常写『白石山翁』『白石翁』，四十年代以后常写『白石老人』。一九二九年白石落款经常爱用『寄萍堂上老人』，等等。

　　还有就是大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左右开始，白石可能是应客户的要求及西方印象派的影响，一些写意画专用硬毫来画，画面追求笔触、光感与色彩，这类画的题款也使用硬毫，字体偏刚硬(见一九三五年款)，与常见的白石使用羊毫软笔作画、题款(除一九三五年以外的其他年款)均有些差异。这类画及题款风格，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多一些，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也有，但不多。
　　白石的赝品往往在题款的书法上现出原形，现代个别仿得好的虽形似，但还是拘谨，笔力不够，缺乏白石真迹的功力与自然神韵，采用现代高级印刷术结合手工加墨作伪，尽管在字形上丝毫不差，但在用笔、用墨、用纸及用印等方面仍能露出马脚，另外查找对比《齐白石全集》(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往往能够找到这些伪款『集字』的源头和不自然之处。
　　掌握齐白石各个时期的书法规律，是鉴定齐画真伪与断代的先决条件。最好能达到看见没有记年的白石题款，就能大致推断出年代的熟悉程度。目前发现许多新老出版物，对没有具体记年白石作品的年代标定非常值得商榷，多数是将白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未落年款的作品，标注为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个别甚至标注为五十年代，更有甚者将白石门生造的赝品当成了真迹；而将白石晚期没有年款的作品标注为早期者较少。例如：白石老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赠给周恩来总理(一八九八-一九七六)的写意山水《松帆图》，笔者观察到原款应为：『有色青松无恙风，自罗山水在胸中。鬼斧所使非工力，他日何人识此翁。白石山翁画我家画并题。』书体的字型偏瘦长，书写得俊俏挺拔。根据书风判断应书于二十年代初期，『恩来同志论定』六字写在边角，显得很挤，书写的笔速也偏慢，明显为白石五十年代后添的。此画的画风也与二十年代初的白石山水画相符，再仔细对比白石二十年代初的题画款，笔者发现此画中的『白石』二字与白石一九二二年落款『白石』二字最为接近(见一九二二年款)，故笔者推断此画应画于一九二二年左右，白石一直珍藏到五十年代才送给周总理。但在出版物中却误标为五十年代的作品。由于未落年款的齐画存世量很大，其中还有一些赝品，笔者不可能全部进行鉴定与断代，只能选择部分有代表性的作品，抛砖引玉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