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时代儿童书籍插图研究 —以约翰•坦尼尔版《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为例

　　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时期（一八三七—一九一四）是大英帝国最为辉煌的时代，历史上称为『维多利亚时代』。期间资本主义经济进入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时期：政治稳定、科技突飞猛进、艺术繁荣。这一时期的文化教育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尤其是人们开始重视儿童教育，试图通过书籍来激发儿童的想象力。于是越来越多针对儿童的书籍陆续出现，异想天开的作品越来越多。在此之前，儿童读物大都以道德和宗教为主题，带有很强的说教功能，而这一时期，人们开始不断思考如何让书籍变得更加有趣。
　　充满奇思妙想的儿童文学作品为插图艺术家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他们的创作也让文字更加生动有趣，让抽象的内容更具画面感，两者相得益彰。因此，维多利亚时代也是英国插画图书的黄金时代，专为儿童设计绘制的插画图书不断涌现，仅仅在一八六五年就有大约两百本童书在英国出版。《爱丽丝梦游奇境记》就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本，也是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儿童读物。
　　《爱丽丝梦游奇境记》的故事荒诞有趣，形象丰富多变且个性鲜明，很适合用图画的形式呈现。故事一经流传，便有各种版本的插图出现。时至今日，插图艺术家们仍然热衷表现故事中的各种形象，以彰显自己的奇思妙想和独特画风。而如何通过图像的变化、风格的演绎，把文字、图画完美地搭配在一起，给读者营造出最恰如其分的阅读效果，也是插图画家们思考的主要问题。
　　在《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众多版本的插图中，最著名的是一八六五年约翰•坦尼尔绘制的版本，对比故事原作者路易斯•卡罗尔最初设计的插图，坦尼尔的插图带有独特的超现实主义特点，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本文将对比这两版插图，以坦尼尔绘制的插图为例，探讨维多利亚时代插图绘画的表现性和美学风格，及其在审美上的引导性。

一 路易斯•卡罗尔与《爱丽丝的地下冒险》

　　⒈手抄本中的原始插图语言
　　《爱丽丝梦游奇境记》最初叫做《爱丽丝的地下冒险》，是路易斯•卡罗尔（一八三二—一八九八）在一八六二年创作的手抄本，描述了一个名叫爱丽丝的女孩因为好奇跟随兔子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地下世界，遇到了各种奇特的人和动物的故事。在书的开头部分，卡罗尔写道：『一本书里没有插图和对话……那它还有什么用呢？』这足以证明他对儿童书籍中插图的重视程度。在书中，卡罗尔不但精雕细琢了每一句话，还亲自绘制了书中所有插图，共三十七张，体现出他对插图的执着和一丝不苟的精神。在手抄本的制作过程中，卡罗尔提前布局了文字和图片的大小及位置，他先写出文字，然后在预留出的位置上绘制图画。由于他本人并没有绘画基础，所以为书中文字配插图并非易事。在绘画风格上，他受到了当时流行的『拉斐尔前派』的影响，画风细致，专注于对自然事物的逼真描绘，所以动物形象大多是写实的。

　　⒉手抄本中的主要形象设定
　　作为荒诞文学的代表作品，《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中有着众多奇怪的角色，卡罗尔在书中并没有对所有角色的形象进行细致的描写，而是用图画的形式表现，使得文字和插图之间有了非常好的搭配，也给后来的插图画家留下了创作的空间和想象的余地。
　　卡罗尔设计的原始形象包括：头顶卷发身穿连衣裙的爱丽丝，揣着怀表身穿西服的白兔先生，坐在蘑菇上抽着水烟袋的毛毛虫等。在设计白兔先生的形象时，卡罗尔先是画出兔子真实的模样，在此基础上逐步刻画出拟人化的兔子形象。这些形象成为此后多个版本插图的重要参照。

二 约翰•坦尼尔版《爱丽丝梦游奇境记》插图研究

　　在维多利亚时期，文字和图画的组合成为儿童图书非常重要的形式，文学家和插画家的合作也很频繁。卡罗尔在完成了手抄本设计后，邀请了同时代著名的插画师约翰•坦尼尔（一八二○—一九一四）为《爱丽丝梦游奇境记》绘制插图。坦尼尔在卡罗尔手稿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和理解，一共绘制了四十二幅精美的插图。
　　一八六五年，坦尼尔版《爱丽丝梦游奇境记》出版，一经面世就立刻被人们奉为儿童文学作品的经典，成为英文书籍中最流行的读物之一。究其原因，除了卡罗尔天马行空的文字内容带给大家无穷想象、打开了儿童图书的新天地外，更重要的是坦尼尔的插图让读者身临其境，比起文字更有趣味性和识别性，文字和图画的有机结合使这本书成为了时代经典。

　　坦尼尔的插图带有明显的维多利亚时代印迹，体现出这一时期社会风尚的变革和艺术潮流的变化，也反映出人们对绘画功能、技法的新认识和新突破。图画中的荒诞元素和细节处理更是呈现出这一时期插图绘画的特点和变化。
　　⒈插图的绘画风格
　　坦尼尔是英国讽刺漫画杂志《笨拙》的政治漫画家，经验丰富，有很强的绘画功底。他在《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中采用了写实的绘画风格，把爱丽丝的形象设定为披散着卷发、身穿及膝灯笼袖百褶连衣裙配浅色围裙、脚穿平底系带黑色皮鞋的形象。在维多利亚时期，女孩子在年幼时头发都是松散的，专为儿童设计的服装开始出现并迅速流行起来。坦尼尔笔下的爱丽丝正是这一时期小女孩常见的打扮。在身体比例的处理上，坦尼尔有意将人物的手和脚都缩小了一号，使爱丽丝看起来像洋娃娃一样可爱。这种改变人物局部比例的方式影响到此后很多的艺术创作，也为日后动画和卡通人物形象的设计提供了参考，如迪士尼公司一九五一年出品的动画长片《爱丽丝梦游仙境》，就直接选取坦尼尔版的爱丽丝作为人物原型。
　　在写实风格的基础上，根据书中的奇幻情节，坦尼尔会对一些形象进行夸张的处理，并加入超现实主义的想象，探索描绘对象非现实的一面，带给人们怪诞的视觉感受，但整体上又没有脱离时代的特征。这种绘画风格的形成和流行，与十九世纪英国出现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关系密切，文学作品中对超自然主义、非理性主义的推崇与向往，给插图画家提供了摆脱传统描摹自然的机会，进而张扬自我的个性、发挥想象、表达自我的情感。
　　与卡罗尔选择『拉斐尔前派』的表现方式不同，坦尼尔在创作时选择了同样流行于十九世纪的另一种绘画风格：拿撒勒画派。这两个画派都『逆流而上』追溯十五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绘画风格，『拿撒勒画派』更是从德国中世纪宗教画中汲取灵感，力图表现人物的精神性，追求细致精准的轮廓和清晰完美的表现。为了丰富画面的立体感，坦尼尔在描绘对象的背光部分时使用了双层线条，有时还添加交叉式线条作为阴影，以增强明暗对比效果。

　　⒉插图的印制技法
　　随着印刷技术的改良，印刷的经济成本大幅降低，书籍的批量印刷成为可能，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可以买得起书，也愿意买书。插图的出现丰富了图书原本的内容，加之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盛行，奇思妙想的语言更需要图绘性的阐释，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促使了插图书籍数量的增加。从更广阔的层面上看，插图图书的出现不仅体现出印刷技术的提升，也象征着书籍阅读文化的提升。
　　与纯粹的艺术创作不同，图书插图的绘制不仅要考虑绘画风格，还要兼顾印刷效果。这一时期印制插图的流程为先用铅笔起稿，再用墨水勾勒，由专业技术人员将完成的图纸转移到木刻印版上，再用电解的方式把木刻版制成金属印刷版，最后用金属印刷版印刷。这一过程对插图画家的绘画基本功要求甚高，尤其是对线条的把控，由此也不难理解坦尼尔吸取『拿撒勒画派』的线条特点来描绘爱丽丝奇幻世界中的各种人物和景象。

　　⒊动物形象的拟人化处理和细节处理
　　《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一书中描述了很多拟人化的动物，如兔子先生、渡渡鸟、毛毛虫、青蛙男仆、龙虾等。坦尼尔在为它们塑造形象时借鉴了法国超现实主义先驱格兰维尔的表现手法，用动物的头搭配人类的身体和服饰，使动物们看起来既有明显的外貌特征，又具备和人一样的举止行为及性格特点，赋予每个动物独特的『人格』。如渡渡鸟的形象，翅膀下不仅长出了一双手，手中还握着拐杖，俨然一副绅士的模样。又如文中最开始写到的兔子，身穿格子外套，右手手持怀表，左臂下夹着一把雨伞，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怀表，虽然保持着直立姿势，但身体向前倾，好像正在着急赶路。坦尼尔在刻画这只让爱丽丝感到好奇和惊讶的兔子时，不仅按照原文的描述给兔子穿上了西装、马甲和领结，还准确地把握住了兔子匆忙慌张的神情举止，握成一团的左手和踮起的脚尖从细节处凸显了兔子的着急和紧张，把本属于人类的性格特征巧妙地融入到动物身上，为原本平淡的场景增添了奇幻的色彩。

　　除此之外，坦尼尔还非常注重还原书中的细节，真正做到了图画和内容的相互呼应。在第八章《王后的槌球场》中，爱丽丝抱着火烈鸟准备参加比赛，但火烈鸟却总把脖子扭过来，充满疑惑地看着爱丽丝的眼睛。坦尼尔在处理火烈鸟和爱丽丝扭头对望的情节时，将火烈鸟脖子扭动的曲线处理成一个问号的形状，把文字内容中的疑问视觉化，让画面显得生动有趣。

　　⒋插图的示意功能和版式设计
　　在儿童文学作品中，插图的存在非常重要，它以形象的方式吸引儿童阅读，也通过形象简练精准地传达作品的内容。在文图搭配的过程中，文字描述中的细节不一定在插图中出现，所以画家首先要对书中内容仔细考量，然后决定为哪些文字配图，或是把哪些文字集合起来画成一幅大场景图。同样地，插图表现的形象在文字中也不一定被详细描述。例如在第九章《素甲鱼的故事》中，爱丽丝和女王碰上了一头狮鹫，狮鹫具体的外观并没有出现在文字中，而是用配图的方式告诉给读者。坦尼尔描绘的狮鹫前半身长有鹰的头、翅膀和利爪，后半身长着狮子的躯体与尾巴，像狮子一样趴在地上，一目了然、栩栩如生。在文字与图片的相互协作中，通过插图对文字的再次阐释，读者常常能够从更深层次理解文学作品，也给文学作品的创作留下了更多的空间。

　　坦尼尔版《爱丽丝梦游奇境记》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才最终绘制完毕，除了以上提到的风格特色和细节刻画外，这版插图别出新意的地方还体现在版式布局上。由于原书是文配图的手抄本形式，本身就很注重文字和图片之间的排列，因此坦尼尔的版式布局，除了保留手抄本的装饰性外，还充分运用了版式的变化，注重与文字内容的呼应。如第二章《眼泪池塘》，爱丽丝因为吃了蛋糕，导致身体变形，脖子变得非常长，坦尼尔顺势让爱丽丝占据页面的整个左侧，页面右侧剩余的位置安排文字，突出爱丽丝身高的变化。又如第六章《猪和胡椒》，爱丽丝在森林里遇到柴郡猫，一段经典对话后，猫就消失了。坦尼尔为这个段落设计了两张插图，两张图位于两张连续的右页上，分别是消失之前的猫和消失之后的猫，猫在树上的位置不变，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通过翻动可以看到猫渐渐消失，只留下神秘的笑容。这种连续性的版式设计，增加了图书的趣味性和互动性。

三 小结

　　自一八六五年首次出版以来，《爱丽丝梦游奇境记》已经陪伴我们超过了一个半世纪的时间，影响了世界各地一代又一代的人。故事发生在一个不合逻辑的世界里，充斥了各种怪诞的、幻想的、幽默的元素，也为艺术家们提供了非常好的创作素材，全世界的艺术家们都试图以自身的方式去诠释卡罗尔的故事，使它成为史上配有插画最多的儿童书籍之一。如今已经有大约超过三百位艺术家尝试创作《爱丽丝梦游奇境记》的插图，包括萨尔瓦多•达利、拉尔夫•斯特德曼、迈克尔•福尔曼、草间弥生等著名艺术家，但是他们的作品都没能取代坦尼尔版本的地位。

　　《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作为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儿童文学作品，插图在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读者和文字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书中的插图具有超自然主义的特点，不断引领着读者进入爱丽丝的奇幻梦境，带给读者最完美的阅读体验。这些插图第一次从专业的角度诠释了卡罗尔创造出来的世界，甚至可以把爱丽丝故事的成功归功于坦尼尔的插图。对于这部作品来说，文字和图画已经成为一个整体，提到书中的某个角色就会立刻想到插图中描绘的形象，看到书中的插图也会自然地想到其中的情节。坦尼尔所绘制的插图中的形象，也一直影响着电影、动画、舞台剧、插图中的角色造型，他的插图版本影响至今，最好地诠释和发展了卡罗尔的故事，获得了持久的成功。